第1章 楔子

秋風寒涼,天邊的暮色漸漸暗淡下去,只留下微微的一抹藍。豆蔻年華的錦裙少女,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靠坐在窗邊的矮榻上,手中握着一卷書,可半晌也不曾翻過頁。

忽覺天色昏沉,她擡起手想搖鈴喚宮人來點燈,可手伸到一半才想起,如今這偌大的雲昭殿中空曠的只她一人,又還能指望誰去?

李婉是大雍的公主,也是帝王養在身邊最最寵愛的女兒。可如今國家衰敗,亂軍短短數月來已連破九城,與京都只有一步之遙。莫說是京中的守軍,就連宮中的侍衛都已分出了大半上陣迎敵,這樣的形勢,誰也不是瞎子,不光百姓們終日惶恐,宮人們更是人心散亂,一個個都想着辦法往宮外逃。

膽子小的偷些不打眼的首飾擺件,膽子大的便沖進主子屋裏明搶,反正已經變了天,渾水裏不摸魚以後可就沒機會了。她父皇的端嫔最是倒黴,那位娘娘是個爆竹脾氣,一點就着,哪有看見奴才秧子偷她首飾還裝聾作啞的道理?橫眉豎眼一巴掌就呼了過去,那小太監也早就受夠了她的氣,争搶間燭臺狠狠插在了她脖子上,半點兒沒留手,發現時血濺了滿牆,人早就涼了。

說起來可惜,端嫔也沒比李婉大幾歲,剛得寵沒兩年就這麽稀裏糊塗的沒了。

李婉倒是不擔心這些。亂軍剛破了宿州城,宮中才亂起來時,她就拿銀子打發了伺候自己的宮人們,他們倒是一個個感恩戴德,磕的腦門青紫才肯走。再加上世代效忠大雍的銀甲衛,父皇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盡數守在雲昭宮門前,再不開眼的奴才也不敢到這來放肆。

這幾日來,李婉除了起居上有些不便之處,日子過得倒也清淨。

反正要走的留也留不住,又何必鬧得大家難看。若都覺得出去才能留得活命,那她也不願斷了人家生路。

李婉搖了搖頭,牽唇一笑,剛要下榻點燈,便聽外面傳來一道聲音:“殿下,您可歇下了?”

宮中做什麽都講究四平八穩,趙源到此時仍舊守着規矩,聲音中沒有一絲慌亂。

李婉聽了卻心中一突,握緊了小幾上的粉彩胭脂紅茶盞。

她努力讓自己聲音顯得平靜:“伴伴來了?快請進來。”

趙源是內廷大總管,多年來照看着皇帝長大的情分,成勤帝李裴對他最信任不過,李婉更是向來待他敬重。她起身親迎,卻見趙源的袍子上沾着些灰,忍不住勸道:“天色暗了,您眼睛又不好,怎麽不讓小太監掌着燈?”

趙源笑了笑,他比成勤帝還大了二十多歲,如今已近古稀之年,看公主就像看自家的孩子一樣,聽她關心自己心中又是熨帖又是酸澀,但仍行了個周全的禮,這才道:“歲數大了不中用了,沒看清路絆了一跤,不礙事的。只是老奴此番來......皇城怕是守不住了,忠義将軍戰死,銀甲衛想來也撐不了太久,您快随老奴去太極殿吧,陛下他想見您呢。”

李婉攥緊了帕子沒說話,忠義将軍戰死。那個留着一把大胡子,能輕易舉起大鼎的将軍?李婉還記得他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看着很是怕人,自己小時候曾被他吓哭過。鐵塔似得漢子見吓哭了自己,窘的直撓頭,伸手抓了一只蜻蜓,彎下腰來輕聲道:“公主別怕,微臣給您抓蜻蜓好不好?”

李婉看了看蜻蜓哭的更厲害了,她最怕這些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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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想起了這事。她自小養在成勤帝身邊,她的父皇有忙不完的政事,批不完的折子,她是泡在西暖閣的書中長大的。其他公主閨秀們看不懂的堪輿圖,她卻了然于心。宿州城是京都的最後一道屏障,自打宿州城破,李婉就知道,大雍朝一百多年的基業,就要斷送了,再無回天之力。

明明是早就想到的事情,她與那戰死的将軍也只有過一面之緣,可今日聽到結果,李婉心中還是湧出無限的悲涼。也不知是為了自己、為了大雍,還是為了那忠義兩全的将軍。

趙源把話盡量說的平和,就怕吓到了公主。從小金尊玉貴的養着,連頭發絲兒都比旁人的命要金貴,如今遭此大變,就怕她扛不住。趙源來時已想好了安慰的說辭,如今卻一句也沒用上,李婉只愣了一瞬,端起那粉彩茶盞飲了兩口,而後面上仍是柔柔的笑意:“伴伴,我們走吧,別讓父皇等急了。”

太極殿中宮燈高懸,像從前一樣溫暖又明亮,一應擺設也仍彰顯着帝王應有的威嚴,這是李婉長大的地方,她最熟悉不過。可高階之上那個一臉頹敗的男人,卻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穿着龍袍的男人,擡頭見了李婉,唇邊擠出一抹苦笑,眼中是無盡的頹敗與自責:“阿婉,父皇無能,保不住祖宗留下的百年基業,大雍、要亡了。”

這是她的父皇,世間最尊崇的男人,可李婉很少見他展顏。他總是皺着眉,埋首于桌案間,如今不過不惑之年,兩鬓卻早早染上了白霜,一雙眸子中是常年不褪的血絲。可不管他怎麽努力,這破敗不堪的山河也已回不到當初。前人肆意糟蹋,他耗盡了半生心血彌補,如今卻只能自責于自己的無能。

李婉提着湖藍色的織金錦裙,挺着脊背一步步邁上高階,她坐在龍椅的腳踏上,親昵的靠着成勤帝的腿:“父皇,這不怪你。這樣的爛攤子,即便是聖祖他老人家在,又能如何呢?您苦苦撐了這麽多年,已經足夠了。”

聖祖?成勤帝自嘲的搖了搖頭,自己若有他老人家那樣的心思謀略,哪怕不能扭轉乾坤,起碼也不會是這樣狼狽的結局,女兒說這話,不過是安慰他罷了。他自知資質平庸,別的事尚可勤能補拙,可治理一個國家,需要的不止是勤奮就夠了,他到底沒那個能耐。

但他仍是大雍的皇帝,沒有國破家亡,獨自茍活的道理,他寧可死也不願留下污名,可他的阿婉呢?

他的女兒那麽乖、那麽好,才十四歲花一樣的年紀,憑什麽要陪着他去死?

他撫着女兒柔順的烏發,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父皇如今只恨自己太過自私,不該因為舍不得,便一直留你在身邊。我若早早把你嫁入世家大族,以他們的能耐也能護住你安好,如今卻遲了。阿婉,你仔細聽父皇說,我留了五十銀甲衛,他們忠心不二,等天一黑自會護着你與潢兒從密道逃出,你們一路向南,你皇叔已帶着殘兵撤入鴻嶺,彙合之後......總之,父皇不能再陪着你了,你一定要顧好你自己,知不知道?”

熟悉的龍涎香味道,讓李婉覺得很安心。她閉了閉眼,輕聲道:“父皇,隐姓埋名茍且一生我不願,嫁與世家等新帝登基,我的身份怕也只會落得個病故的下場。所以我哪都不去,潢兒是太子,也是我們李家血脈的延續,他必須得走。可我只是您的女兒,我只想陪着您,以身殉國就是我最好的結局,您就讓女兒再任性一回吧。”

李婉的嘴角有烏血溢出。趙源想到了方才她若無其事飲下的那盞茶,原來是早就想好了的,可她嬌氣極了的一個人,怎麽就狠得下這個心?

“公主!”

成勤帝回過神來,用力抱緊女兒,帝王也忍不住眼淚,他近乎崩潰的噫語:“阿婉!你怎麽這麽傻?父皇只希望你好好活着。父皇再無用,也會護住你的性命,早就為你留好了後路!”

李婉想說,她不傻,她只是懦弱又自私,想選最好走的這條路,父皇你不要哭。可腹中刀絞一樣的痛楚,卻讓她什麽聲音也發不出,只有血不斷湧出,越來越冷,終陷入無盡深淵當中。

李婉覺得頭疼的像要裂開,身上也綿弱無力。可卻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叫她的名字,‘阿婉、阿婉’一聲又一聲,肝腸寸斷。

她努力睜開眼,想看看是誰,卻只見陌生的鵝黃色幔帳,和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女子。

“阿婉,我的心肝兒,你總算醒了,真要吓死姨娘了!”那女子二十出頭的模樣,長得美貌,可卻眼底一片青黑,發髻散亂。小心翼翼的捧了一碗湯藥來,吹了又吹才送到李婉嘴邊。

李婉腦袋中一片混沌,自己明明服了斷腸草,怎麽會沒死?這又是哪裏?可她嗓子火辣辣的疼,暈眩難受,實在問不出話來。

那女子卻執着的很,捧着湯藥一遍遍哄着:“阿婉乖,喝了藥才能好,這藥是苦,可你看蜜餞我都備好了,你就喝兩口好不好?才退了燒可不能再折騰了。”

李婉被她絮叨的心煩意亂,反正斷腸草都敢喝,還怕其他不成?見她喝了藥,那女子才終于罷休,又是幫她掖被子,又是輕聲哄着,殷勤的很。

李婉滿心疑問,可卻擋不住昏沉困意,又閉上了眼。只隐隐約約聽到一個低沉的男聲問:“阿婉醒了?還燒不燒?”

“不燒了,還是肖大夫的藥管用,可吓死我了。”

“沒事兒,小孩子誰還沒點兒頭疼腦熱,你別自己吓自己。”

一只帶着略微涼意的大手,貼上了她的額頭,李婉覺得很舒服,徹底沉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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