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绾(捉蟲)
李婉既不占長,也不占嫡,生母只是皇帝身邊一個可有可無的憐貴人,且在她長到五六歲時便去了。一個沒娘護着的庶出公主,在那深宮之中不受欺淩冷落,就已經是本事。可李婉愣是成了成勤帝最愛重的女兒,人人仰望的三公主。
她一點兒也不傻,當然也很快發現了,眼下情況與她所想不同。
再睜眼時仍是那鵝黃色的幔帳,繡着活靈活現的紅鯉,很有幾分意趣,而她似乎占了別人的身子,成了一個小小孩童,倒像是話本子中的借屍還魂。她不知是自己孤魂野鬼占了旁人身子,還是投胎前忘了喝那碗孟婆湯。
不過人都一樣,只要沒被逼到絕境中,尚存希望,便都想要活着。李婉嘗過那毒令人肝腸寸斷的痛楚,也體會過瀕死的絕望與徹骨寒意,可不想再被當成妖孽燒死一次,她比誰都更想好好活着。
也幸好她如今這身子是個大病初愈的孩子,就算蔫頭耷腦少言寡語,也沒人起疑。
這三五日來,李婉少說多聽,也算大概弄明白了自己如今處境。這戶人家也姓李,是縣上最富庶的人家,她爹好像是個芝麻大小的官。生母就是那日所見的年輕女子,姓白,是個妾室。
白姨娘對李婉可是掏心掏肺的好,喂水喂藥從不假手丫鬟,都是自己試過了溫度正好,才一勺一勺喂給李婉。前兒個喂她喝粥,才喝了沒兩口,李婉就一陣反胃,一口肉糜粥全吐在了白姨娘衣襟上,李婉自己瞧着都嫌惡心,她卻毫不在意,只顧着李婉嗆沒嗆到。
李婉上輩子年幼喪母,做夢都想有個疼愛她的母親,如今面對這樣的真心實意,又哪能絲毫不動容?不知不覺的就也對白氏有了幾分真心。
白氏今年不過二十二三的年紀,正是鮮妍着。穿一件青緞掐花對襟小襖,搭了一條杏子黃馬面裙,靠在窗邊做針線。明媚日光透過窗紙映在美人臉上,襯得她肌膚白皙,眉眼都透着一股子嬌俏。
李婉出身皇家,後宮中各式各樣的美人饒是見慣了的,可做姑娘時再嬌憨天真的人兒,一旦嫁做人婦,身上那股子鮮活便消磨的沒了蹤影,像白姨娘這般,有了女兒仍能被贊一聲嬌俏的,實是少見。
白姨娘繡着帕子,才一擡眼就見女兒趴在床邊,盯着自己出神。她莞爾一笑,捧着繡好的手帕獻寶一般拿給李婉看:“乖乖你瞧,你之前不說姐姐們的手帕好看?姨娘給你繡了個蝶穿花的,保準比誰的都鮮豔。”
李婉低頭瞧那帕子,繡工比起宮中的繡娘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配色實在是花裏胡哨,看的人眼暈。可憐一片慈母之心,為了哄孩子,一副蝶穿花也能想出這麽多的顏色,可那帕子邊角處還繡着一個小小的‘绾’字。
李婉靠在白氏身上,手指描繪着手帕上的小花:“謝謝姨娘,我很喜歡,只是怎麽還繡了字?”
白氏及笄便進了李家門,膝下只這一個女兒,寶貝的像眼珠子一樣,才入秋就怕孩子凍着,給穿上了小襖,哪知捂得高燒一場,小小的玉人兒燒得直說胡話,吓得她三魂去了七魄,心中恨死了自己。好在女兒挺了過來,不然她也沒法兒活了。
可這病了一場,從前木讷寡言的孩子,倒變得與自己親近了,見她靠在自己懷裏,白氏心裏軟成了一團,攬住她笑說:“姨娘別的字不認識,可阿绾的名字,卻仔細記了的。阿绾喜歡姨娘就高興,我以後多繡一些,什麽小兔子、小狐貍啊,都是我乖乖喜歡的。”
原來是阿绾,不是阿婉。可既成了她,又哪能不願擔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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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绾擡起頭甜甜的說好。
白氏有些躊躇。她知道女兒一向不愛說話、不喜人多,只喜歡待在自己屋裏,可這既然病好了,總要去老夫人那請個安才是,否則拖來拖去,三郎來了又要訓斥阿绾不懂事的。
“阿绾,你病着這幾日,你祖母很是擔心,既然好了我們去給祖母問個安好不好?你若不喜歡,我們早些回來就是。”
“好啊。”問安嘛,李绾從前做慣了的,給太後問安、給皇後問安,誰家老太太能比她倆難伺候、難讨好?
白姨娘頭一次見女兒這麽痛快,簡直就是大喜過望。自己親自給她穿衣,又抱到鏡前給她梳頭。
“阿绾想梳個什麽樣的?”
李婉看着鏡子沉默半晌,抿唇道:“都好。”
可不就是都好嗎?鏡子中的女童,五官眉眼無一處不精致,梳什麽發式又有什麽打緊。李绾之前得成勤帝喜愛,宮中上至妃嫔下至宮人,全都贊她長得好,她心知自己不是什麽絕代佳人,可也暗自覺得自己容貌算的上秀美。如今與鏡中這張臉一比,她只有嘆氣份兒,自己小時候勉強也就算個普通吧。
但生在尋常人家,長得這般好看,也不知是福是禍了。
松鶴堂中上首坐着位約莫五十的婦人,穿一身绀青色福紋錦襖,頭發烏黑锃亮梳得一絲不茍,并不見什麽老态,只是嘴邊的兩道法令紋有些深重,看着便覺嚴肅。
“老夫人,绾姐兒大好了,和白姨娘來給您請安呢。”
老夫人姓崔,接過小丫鬟剝開的蜜桔嘗了一口,便放在一旁,臉上神情倒沒什麽變化:“嗯,快讓進來吧,可別又凍病了。”
小丫頭打着簾子,從外頭走進來一大一小兩個人。白姨娘本就生了一副好容貌,可她牽着的小女童,如今不過五六歲,竟比她還要精致萬分。
小小的人兒,穿一身丁香色夾棉錦裙,領口袖邊都滾着白毛,頭發分成兩股編成了辮子,一左一右盤成了兩個小揪揪,還墜着兩個銀鈴铛,瞧着別提多惹人疼了。
老夫人一向覺得李绾的性子孤僻,不讨人喜歡,可這孩子又實在生的太好,讓人怎麽也說不出重話來。見她面上還帶着一絲蒼白,老夫人心疼的不行,探身伸手道:“阿绾可是遭了罪了!如今真不難受了?”
手伸出去才想起來,依李绾的性子必要扭扭捏捏躲到一旁,不肯讓抱。老夫人尴尬的剛要縮回手,就見那玉雪一團撲進了自己懷裏,軟軟的說:“阿绾不難受了,祖母別擔心。”
白姨娘見狀雖然驚訝,可也暗自松了口氣,只當是女兒懂事了。
老人哪有不疼隔輩人的,見她難得肯親近自己,高興的不得了,撫着李绾頭發說:“不得了哦,我們阿绾病好了,倒像長大了似的。方才你姨娘牽着你進來,我還當是菩薩座下的小仙童來了呢,長得比年畫上的娃娃還精致。”又指了指白姨娘:“你也快坐吧。”
李绾頭靠在她肩上,顯得很是親昵:“我要是小仙童,也是因為祖母有菩薩心腸。”
這話更是逗得老夫人開懷大笑。有些話大人說出來只會顯得谄媚,而出自孩子口中,反而令人高興。
“绾姐兒這話說的對,咱們老夫人樂善好施,縣上哪戶窮苦人家沒受過救濟?全念着您的好呢。”說話的女子看着歲數也不大,樣貌清秀,坐在白姨娘下首。
據李绾這幾日所聽,祖父前些年便病逝了,兩個姑姑也早已外嫁。如今家裏住着的,只有祖母和父親的一妻兩妾,那這人該是柳姨娘?
老夫人笑着擺擺手:“也不是為了人家感念恩德才要做好事,只是做人不能虧心,能幫的便幫一把罷了。”見小丫鬟端了一盞玫瑰露來,低頭道:“阿绾嘗嘗,你父親得來的新鮮東西,又香又甜。”
這玩意兒是西域盛産,尋常人稀罕,阿绾卻是過去拿來泡澡都不心疼,可長輩的一片關愛,她也不忍推拒,嘗了一口,眯起眼說:“甜~祖母喝。”
挨着柳姨娘坐的小姑娘,跟李绾年歲相當。
大眼睛轉了轉,笑道:“祖母偏心,怎麽好東西全給了妹妹去,我跟大姐幹看着?”
這話說的跋扈,面上卻是帶着淺笑,一片識禮之态,讓人瞧了便知是在說笑呢。
老夫人被她氣笑:“你妹妹病剛好,你連盞子花水都要與她争?祖母之前給你的好東西你全忘了?個小沒良心的!”
老夫人左手旁的婦人,瞧着三十如許,容長臉,樣貌倒也尚可,穿一身缃色小襖,玉釵玉镯,看着是端莊之态:“绾姐兒雖是好了,可我看也得給她挑個小丫鬟跟着,省的白姨娘一人顧不過來,丁點兒大的孩子,鬧了病怪讓人心疼的。”
這便都對上號了。夫人吳氏,一子一女,她身旁坐着十二三歲的沉靜少女,該是大姐李繡。
姨娘柳氏,同樣一子一女,大眼睛的小姑娘該是二姐李纖。
李绾心中閃過一絲異樣,但還沒抓住理清,便聽老夫人說:“是這個理兒!買個小丫頭才幾個銀錢,你明日就給阿绾挑一個,最好年歲大些,會照顧人的。”
“是,媳婦知道了。”
念頭一閃而過,又沒了頭緒,李绾只好先不去想,對着吳氏笑道:“阿绾謝過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