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命運
李家的宅子占地極廣,可別說是像樣的景致、就連稍雅致些的抄手游廊也無。全是一進又一進的屋子,可偏主家、奴仆加在一起也沒幾個人,就更顯得空蕩滑稽。只在最西側有個花園子,栽着些茶梅和木芙蓉,一簇簇深淺不一的粉,争相開的雜亂無章。
其實也不光是宅子。就拿吃穿用度來說,家裏大魚大肉從來不缺,可用的器皿是極廉價的白瓷青花碟,上邊紋樣甚至有些歪斜。精致糕點更是無從談起,兩位廚娘揉饅頭利落,卻做不出牡丹金乳酥,只得進城去買,那買來的也是賣相難看,甜膩至極,根本無法入口。
家裏上至老夫人、下至兩位姨娘,穿的雖都是綢緞織錦,可卻是成衣鋪子買來的,腰身領口總有不服帖的地方,便讓丫鬟拿針線收一收了事。
這裏很多地方都讓李绾不适應。她自幼長在深宮,就算大廈将傾,可她仍過得是金尊玉貴的日子,雖不至于說出何不食肉糜這樣無知的話,可也頭一回體會,原來宮外的生活是這樣的。
李绾托着腮:“姨娘,你給我講講家裏的事吧。”
白姨娘聞言一怔。以前女兒也纏着她講故事,可她大字不識,想要照書念都不能,哪來那麽多新奇故事能講,每次都要絞盡腦汁。雖不知女兒怎麽改了主意,可這怎麽也比現編故事簡單的多,她咬斷絲線把荷包放進竹匣裏,挺直了身子道:“好啊,阿绾想聽什麽?”
李绾眨巴眨巴眼睛,歪頭問:“我就想知道咱們家有錢嗎?”
白姨娘被她這句話逗得連淚花兒都笑出來了,見她氣鼓鼓的盯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說:“當然有錢了,在縣裏你就挑不出來比咱們李家還富足的人家。”
“那咱家是怎麽有錢的?”
這可難住了白姨娘。有錢就是有錢啊,有地有産有租子,想沒錢都難,可這該怎麽跟一個五歲孩子解釋?
正犯愁之際,就聽一道爽朗男聲道:“這話說來可就長了。最早咱家也只有三間瓦房、半晌地,可咱家沒懶人,幾代人經營下來,到了你爺爺手裏就成了周遭大半的地都姓李,不少人指着咱家吃飯呢。所以啊,爹爹有錢給阿绾買新衣、買糕餅,想要什麽盡管說!”
“三郎回來啦!”白姨娘趿着繡鞋便迎了過去,滿臉都是甜蜜欣喜。
進來的男人大約而立之年,身材挺拔,五官倒不是說有多好看,可劍眉星目,眼中透着一股子清亮,氣度随和又爽朗,讓人很容易便心生好感。
他一邊拉着白姨娘,一邊抱起了李绾:“阿绾病好了?”
男人眼中是關切意味,可李绾分明從中看出了三分探究,她心中一突,拖着調子‘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李昭心中嘆了口氣。他兩子三女,這個小女兒最是孤僻別扭,他有心把這性子扳回來,平日待她難免嚴厲了些。可孩子大病一場,險些沒了,做爹的哪有不心疼的道理。辦完差事便急匆匆的趕回來,按例先去了松鶴院,哪知母親一見自己,就三句話不離阿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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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阿绾病了一場,倒變得懂事許多,說話做事不再扭捏,瞧着便讓人喜歡,話裏話外竟有親自抱去養的意思。李昭心中打鼓,從前怎麽說都沒用,沒道理病了一場就改了性子,心中存疑奔着跨院兒來,才到門外便聽她童言稚語的發問,更是不像從前。
可真等抱在懷中了,這孩子還是那般寡言,甚至有些瑟縮。難不成不是她性子怪異,而是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太過嚴厲,吓得她不敢與自己親近了?
李昭低頭看她:“阿绾,你是不是怪爹爹才來看你?”
小女孩兒紅了眼圈,小手緊緊攥着他的衣襟,搖了搖頭,半晌才低聲道:“不是,那日爹爹來看我、我知道的,你還摸了我額頭,手涼涼的。我就是害怕。”
“你怕我?”
“我不怕爹爹,只是先前病的好難受,頭裏面一直嗡嗡響,聽到你和姨娘在說話,想睜眼怎麽也睜不開,阿绾怕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想到粉雕玉琢的小女兒,在鬼門關上兜了一圈,如今委屈巴巴拽着他的衣襟,說怕再也見不到他,李昭鼻子直發酸。
擡手揉亂了女兒的小揪揪:“阿绾乖,不會的。”還想再安慰,便聽妻子身邊的紅芍在門外道:“姨娘,人牙子帶人來了,您給姐兒挑一個吧。”
李昭看向白氏:“什麽人牙子?”
“噢,是夫人說給阿绾買個丫鬟跟着,也能多照顧些。”
“也好。”李昭沉吟片刻說道:“那你帶阿绾親自挑吧,挑個她喜歡的。我這趟回來還沒去正院,我去瞧瞧夫人。”
白姨娘點頭稱是,剛跟着站起身來,便聽男人頓足道:“阿绾,爹爹晚上再來看你。”順手還在自己腰間掐了一把,她心中那點吃味瞬時消散,面帶紅暈的瞥了一眼,男人偷笑着離去。
見李昭出屋,女兒擡頭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白氏更是不好意思。抿了抿鬓發道:“咳,阿绾如今怎麽不怕爹爹了?”
走到門口的李昭也停下腳步來,聽到小女孩兒又軟又輕的說:“我從前膽子小,可病了一遭才發現,祖母、爹爹和姨娘都為我着急呢,既然你們都喜歡阿绾,那阿绾也不怕你們了。”
李昭失笑搖頭,孩子的想法真是奇怪,可又讓人覺得直白可愛極了。反正你喜歡我,那我就不必怕你了,可不就是這麽回事兒嗎,這叫什麽?恃寵而驕!
李绾餘光瞥見門外那道身影走遠了,才終于松了一口氣,這算是糊弄過關了吧。自己這個爹,看着一身正氣、豁達爽朗,可方才分明對自己起了疑心。
父女之間的互相猜測,白姨娘卻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反正女兒病好了,三郎也回來了,這日子還有什麽不開心?她眼角眉梢都是喜悅,蹲下身一邊兒給女兒挽袖子,一邊兒說:“阿绾這麽想就對了,你爹以往看着對你嚴厲,但你一病着實吓壞了他。知縣老爺原本讓他去臨縣辦差,你爹愣是等你退燒了才肯走,心裏面疼你着呢。”
李绾乖順的點了點頭,別人都稱她爹爹司爺,那應該是縣裏的典史一類吧。雖然沒有品階,屬于未入流,但卻管着緝捕、司獄,是縣裏有實權的人物,百姓們也很敬重。
卻見白姨娘一拍腦門道:“呀,瞧我這腦子,繡好的荷包卻忘了給他。”她從近旁的匣子中拿出一個針腳細密的鴉青色荷包,上邊繡着一叢翠竹。“這回顏色選的素淨,你爹應該會喜歡。”
李绾打眼一瞧,便看到後邊繡着的兩個小字‘元一’。
她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姨娘,後邊繡的也是爹爹的名字嗎?就像我手帕上的一樣?”
白氏笑了笑:“你爹的字是元一。姨娘不識字,會繡的就只有你爹的字,和我們阿绾的名。”
李绾連嘴唇都在抖,她低下頭,裝作若無其事的輕松模樣:“字嗎?姨娘怎麽不繡爹爹的名?”
“昭字太難了,元一多簡單。阿绾若是有個簡單的小字,姨娘肯定也會偷懶的,否則橫橫豎豎太麻煩,總是怕記錯了鬧笑話。”
先前一閃而過的念頭,在李绾腦中逐漸清晰起來,怪不得聽姐姐們的名字覺得有些耳熟。
聖祖帝李昭,字元一。柳州乘安縣人,曾任乘安縣典史,後至東安候。于順弘十一年,舉兵起義,推翻邺朝,建立大雍。
而李繡、李纖那是聖祖爺的女兒,是大雍的開國公主,李绾只覺得一片眩暈。所以她這個李绾,就是那個史書上的聖祖第三女,永平公主?
那上天可真是待她不薄,從亡國公主直接成了開國公主,可李绾卻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
她對這位公主知之甚詳。一來是因為兩人名字讀音相同,不自覺多了幾分關注,二來便是這位永平公主太過有名。
後世的野史雜記,文人墨客,都熱衷于她的美貌,關于她的文章詩詞不知幾何。但那歷史上的永平公主可并非一生順遂,說是命途多舛也不為過。
她長到十六歲時就因美貌被邺朝哀帝納為皇貴妃,可沒過多久,親爹直接兵變,順手殺了她夫君,自己稱帝。大雍初立,邊境動蕩,這位又被封了永平公主,打發到了回鹘和親。獨自遠嫁,苦熬八年,終于等到了大雍國力強盛,可她的父皇卻又一道旨意,要平定回鹘。
英勇無雙被後世稱作戰神的昭義将軍宋懷秀,領着十萬精兵,戰無不勝。威遠可汗身故,邊境一片平穩,她又被帶回了故土,嫁給了這位戰功赫赫的将軍,像是一件封賞一般。
從頭到尾她的美貌像是一件利器,幫助李家成就千古大業,卻也刺的她自己鮮血淋漓。
最重要的是這位永平公主紅顏薄命,只活到了二十七歲。李绾渾身發冷,她真的不想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