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決心(小修)

姓鐘的婆子四十來歲,穿身半新不舊的栗色夾襖,腦後挽着小攥兒。乘安縣地方小,也沒什麽正經牙婆,她平日張羅着茶攤,順便幫人保媒接生,有大戶人家想買使喚人,也有那活不下去的賣兒賣女,她就是從中牽線賺點零碎錢。可平時都是與各家管事打交道,今天來了一聽主家要親自挑,她還真有些心慌。

揣手等了半晌,見來了個穿綢裙的美婦人,便趕緊又揖又拜,露出一口大黃牙谄笑道:“喲,老婆子給夫人問安!”

白姨娘連忙道:“可當不得這句夫人。”

鐘婆自然明白這話裏的意思,可她又瞧了瞧白姨娘耳畔的珍珠墜,心道了不得,這李家不愧是縣中首富,連個姨娘都穿金戴銀像是官家太太一般。面上笑容卻是半點兒沒變:“那您瞧瞧,聽聞府上想買個丫鬟,我今日領來的這五個,全是長得周正的小丫頭,健健康康,手腳麻利,挑中哪個都錯不了。”

白姨娘點了點頭。來的這幾個女孩兒雖然穿的破舊,但頭臉齊整,身上也沒有異味。只是年紀都太小了些,有的看着還沒阿绾大。

“阿绾,姨娘看着都行,你喜歡哪一個?”

李绾游魂兒似得被拉到前院兒,哪還有心思挑丫鬟,連自己日後如何都還沒想好。

她擡頭瞧了一眼,見小姑娘們鹌鹑一樣低着頭,也瞧不出誰好誰壞,倒是牙婆身後站了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圓臉圓眼,嘴角還生了一顆小痣,瞧着便喜慶。李绾随手一指:“我瞧她好。”

就是她這麽随意一句話,讓那女孩眼中驟然迸發出光彩來。

白姨娘瞧了瞧,也覺得不錯,這孩子年歲大些,倒合了老夫人所說。

“阿绾喜歡,那就她吧。”

鐘婆卻是犯了難。但凡稍講究些的人家買丫鬟,都是要七八歲的孩子,買回去好調、教,将來用着也順手。像春兒這年歲,倒是不吃香的,她本都與臨縣的宋媽媽講好了,三兩銀賣到她家,等不了太久便能接客。原本想着下午順道送過去,可誰想這麽巧,李家也看上春兒。

鐘婆搓着手:“這、不瞞您說,這孩子是別人家定了的。再說養到這歲數的姑娘金貴,少說也得賣三兩銀,不值當得。您倒不如挑個年歲小的丫頭,一兩半兩的就買了,學規矩也快。”

李绾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她見那女孩兒唇都咬出了血珠子,愣是忍着沒流眼淚,倒有幾分倔強。便擡頭道:“姨娘,我就喜歡她。”

白氏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對鐘婆道:“反正我們姐兒喜歡,我家也不差那二三兩銀。您便賣給我們吧,我再給您封一份與那邊的賠罪茶錢。對您而言不過是幾句好話就能圓過去的事兒,可別害了這孩子一生。”

鐘婆子猶豫片刻一拍大腿道:“好,就按您說的辦。”反正賣給誰銀錢都是一樣賺,賣與李家自己還落下個不虧心。“春兒,你還不謝謝主家?能在李家做丫鬟,吃穿不愁,別人求也求不來的美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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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兒此刻才終于哭了出來,跪倒在地一個勁兒的磕頭:“謝謝夫人小姐救我!春兒一輩子當牛做馬報答您二位的恩德!”這頭磕的實誠,叩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讓人聽着都不忍。

“這是做什麽?快快起來!”

待打發了鐘婆到門房領銀子,她們幾人也就一同回了偏院。

李家在李绾看來,就是空有銀錢,卻不知該怎麽擺排場,鬧得有些不倫不類的。可這樣的裝潢擺設,又是瓷瓶又是錦帳,在春兒看來,那就是頂天的富貴。

她拘謹的站在一旁,手腳都不知該怎麽擺。

白姨娘抱着李绾坐在塌上,柔聲問:“名字是春兒?今年多大了?”

“我、奴婢十二了。”她臉上閃過一絲羞窘,但仍是認真回話:“家裏邊窮苦,也沒個像樣名字,都是随口喚的。”

“阿绾,春兒日後是要跟着你的,要不你幫她想個名字?”

李绾腦中過了無數句頌春詩詞,可自己現如今是個五歲孩子,說那些倒顯得不恰當了。她略一思量:“春蟬好不好?”

她倒是機靈,立馬拜了下去:“春蟬謝過小姐。”

“春蟬,阿绾她身子弱,年紀又小。你日後要把她當成你親妹子一般照顧、疼惜,知道嗎?”

李绾一怔。以往宮中侍奉的宮人無數,可進了宮嬷嬷們自然教導他們要恭謹小心的伺候主子,就連為主子着想,那都是僭越,奴才們只需聽話做事就好,雷霆雨露皆君恩,就是領了罰也要恭恭敬敬的謝恩。像姨娘這種把主子當做親妹子照顧的說辭她還是第一次聽,新鮮有趣的很。

春蟬使勁點了點頭,有點不合規矩,卻比誰都認真:“奴婢明白,今日若不是您和小姐救了我,我這輩子就完了。我、春蟬就是豁出命也一定護得小姐安好。”她方才那幾個頭磕的腦門一片青紫,袖口褲管兒都短了一截,露出細瘦的手腳,瞧着甚是可憐。

“好,讓蕊心先帶你去換身衣服,也把額頭上的傷擦些藥膏。”

白姨娘幫李绾扯上薄被,摸了摸她的鬓發說:“阿绾今日怎麽蔫蔫兒的?若是困乏了就睡一會兒,姨娘去廚房看看,讓她們給你熬紅豆粥好不好?放糖伴着吃,又甜又糯的。”

李绾卻搖了搖頭,一把抓住她的裙擺:“你別走。”

女兒原先木讷,如今雖然愛說話了,可還是從來不黏糊她。今日倒是難得見她使小性兒,賴在自己身上,極為依戀的樣子。白氏心中軟作一團,拍哄着女兒:“好、好,姨娘不走,哪都不去,就哄着我們阿绾。”

李绾枕在她的腿上,聽她哼着柔婉小調,閑适的正午,陽光透過窗紙,在地上印出兩個金色方印,刺的李绾只覺眼睛發酸。

永平公主,生母早逝,聖祖登基後追封其為宜嫔。史書上關于她,只這冷冰冰的一行文字,甚至連名姓都未曾記載。

上一世的生母,李绾只記得宮人都叫她憐貴人。早就記不起她的樣貌,可仍記得她身上好聞的桂花甜香,和她笑起來溫柔的模樣。

哪怕她後來成了宮中最得寵三公主,人人敬着、捧着,可那個女人仍是她記憶中最柔軟的存在,每當夢到關于她的點滴,便要淚濕枕畔。娘親這兩字,是李绾的痛,也是她的夢。如今好不容易實現了,她絕不想再失去一次。

史書中的一字一句,李绾倒背如流。她知道天下的歸屬,卻不知疼愛她的女人為何亡故。因為史書最最冷酷,它只記載贏家的一生榮耀,從不在乎輸家經歷了什麽。

李绾垂下眼眸,又想起那日在松鶴堂見到的一屋子女人,她們後來都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聖祖念舊,後人皆知。身側的德妃,原不過是個殺豬匠的女兒,可她在聖祖并未封侯時就跟了他,兩人有多年情分,哪怕沒有子嗣也得了一生榮華。

而最早在聖祖身旁的女人,更是尊崇無比。吳氏乃原配嫡妻,封為皇後,入主中宮。柳氏封貴妃,膝下有子,是笑到最後的贏家。

可姨娘呢?人沒了多年,追封也只是個嫔位,李绾實在是想不通。

如今這一妻兩妾,吳氏乃是嫡妻,比不得。可姨娘若與柳氏相比,論出身,姨娘是正經人家聘來的良妾,柳氏只是買來的賤籍。論寵愛,家中人人都知白姨娘最得三爺喜歡。又怎會是那樣的結局?

“姨娘,你喜歡爹爹嗎?”

白氏面色一紅:“阿绾!你這話......”

定是喜歡的,喜歡到根本瞞不住人,提起他眼中就亮起了明媚春光。

“就說說嘛,反正也沒旁人,阿绾想知道你和爹爹的事。你是什麽時候嫁給爹爹的?又為什麽要嫁給他?”

白姨娘被女兒纏得沒辦法,想了想說:“真不知你小小一個人兒哪來的那麽多問題。其實也沒什麽緣由,姨娘原先家中也算富足,可我及笄那年父親病故,哥哥又染上了賭錢惡習,能賣的都賣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我嫂子竟想賣了我還債,是你爹爹救了我,我便成了他的妾。也算是因禍得福了,你爹爹他那麽好......”白氏嘆了口氣:“所以剛才我見了春蟬才心中不好受,女子要是被賣到那種地方......唉,算了,你一個孩子,我與你說這些作甚。”

原來英雄救美。兩人哪怕算不上是年少夫妻,可從姨娘及笄算起,到如今也有了七八年的情分,年少時的兩情相悅,相伴多年,到底因為什麽,人都沒了還要吝啬追封谥號?

李绾把頭埋在她的懷裏,聲音悶悶的:“姨娘,不管有什麽事,你都要一直陪着阿绾。”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成了你的阿绾,也不知道日後會發生什麽,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亂世保全性命。可既然做了你的女兒,得了你的寵愛呵護,我就一定會盡全力保護你,就像你保護我那樣。

“淨說傻話,姨娘當然一直陪着你。”白氏抱着女兒,仿佛這就是她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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