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摳門(捉蟲)

李绾坐在小凳子上,托腮看着春蟬裏裏外外的忙活。

天越發的冷,眼瞅着要入冬了。箱籠裏的厚衣裳都得倒騰出來,浣洗過後重新熏香。被褥幔帳、一應擺設都要重換,家裏丫鬟少,指望不上旁人,蕊心也有姨娘房裏的事要忙,只過來略微提點了幾句。

春蟬自己忙的腳不沾地,可臉上的笑就沒消下去過。就連坐在炕沿兒上拆被面,口中都哼着小曲。

幹活兒還能這麽高興的,李绾真是頭一次見:“春蟬,要是累了就歇會兒再做吧,反正還有一下午呢。”

見李绾托着腮,随意擺個姿勢都比畫上的人還好看,春蟬臉上的笑容更大了,小圓臉上露出了兩個梨渦。她長這麽大,就沒見過這麽省心的孩子,吃完一碗漿酪便乖乖坐着,看自己幹活,乖得不得了,一瞧便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對,也不是哪個富小姐都能像她們绾姐兒一般好看。

又乖又好看,讓人忍不住喜歡。

“不累,這有什麽累的。以前在家的時候又要做飯、又要漿洗,還要照看弟弟妹妹,如今只要曬曬被子,做做針線就行,我要是再偷閑,自己都沒臉了。”春蟬把拆下來的被面,翻過來仔細疊好,省的蹭花了這麽好看的織錦緞。

“我聽蕊心說過,在府裏幹活兒月銀是半吊錢,你家裏可夠用了?”

李绾聽春蟬與姨娘說過,她家裏沒有地,以往全靠她爹一人四處打零工,維持生計。可兩月前幫人換房梁時摔斷了腿,人家主家給了些零散錢便不再管了。又要吃藥養病,家中孩子又多,實在過不下去了,這才只好賣了大女兒,換一家子活命。

李绾聽完心中唏噓不已,覺得老天真是厚愛自己,讓她又托生到李家。否則醒來就在窮苦人家,別說活的好不好了,連想吃飽飯都是問題,對春蟬更是多了幾分憐惜。

“夠用了、夠用了!我的姐兒,那可是半吊錢,買一石米都夠了。整個乘安縣再找不到比咱家還寬厚的主家,每月給半吊錢不說,一年還有兩身新衣,我哪還能不知足。您和姨娘不光是救了我,更是救了我們一家子。”

“夠用就好。”李绾站起身來:“春蟬,我困了想睡一會兒,要是爹爹來了跨院兒你記得一定叫醒我。”

春蟬沒多想,只當是小女孩兒想念父親了,連忙拿來厚被子,給李绾掖好了被角,笑道:“绾姐兒睡吧。三爺要是來了,奴婢叫您。”

李绾做了個亂糟糟的夢,一會兒是自己身披嫁衣要去和親,一會兒是大雍覆滅,她父皇頹敗自責的臉。散亂的畫面交織在一起,驚得她渾身冒汗,醒了過來。

屋裏昏暗一片,原來這一覺睡了那麽久,父親今日不來了嗎?

這些時日,父親大半的時間都宿在姨娘房裏,李绾有許多去與他親近的機會,可李绾沒去。自從她知道了那人就是史書中的聖祖,自己就是那倒黴極了的永平公主,她心中就一直別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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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後世有許多人,人雲亦雲,認為聖祖有情有義,為了女兒沖冠一怒、推翻前朝,更是性情中人,慈父典範。可李绾知道那不過是美化罷了,她越是回想永平公主的一生,越是心中發寒,聖祖确實有勇有謀,哪怕在晚年也仍舊勵精圖治,說是千古一帝也不為過。他無愧天下百姓,卻利用了自己女兒一生,在這一點上冷酷又無情。

身份一轉換,她就成了那個被利用的倒黴女子。所以李绾一直別扭着,不知該怎麽面對這個男人。直到這兩天總是夢到太極殿的日子,夢到疼愛她的父皇,李绾忽然就想通了。

她的父皇子女衆多,她不占嫡長,卻最受他的寵愛,難道是無緣無故的嗎?不是,是因為她出生那日,難得有捷報傳來,父皇覺得她為大雍帶來喜訊。後來生母逝去,丁點兒大的孩子,就算聰明又能有多深沉的心機?李绾當時只知道皇宮之中人人都畏懼她的父皇,自己只有在他身邊才無人敢欺。

所以她被送到哪個娘娘宮裏都哭鬧不止,只有在太極殿才會笑。父皇更是覺得他們父女投緣,把她養在了身邊。

前面有巧合也有有意為之,可最重要的便是她在成勤帝身邊長大。做父母的子女一多,難免有所比較,人心都是偏着長的。自己看大的孩子,比起偶爾才見一面的,當然要親厚偏愛的多,即便是帝王,也是如此,甚至就因為是帝王,這份親情更顯得難能可貴。

她曾是大雍最受寵愛的三公主,并非無緣無故,而是因為別的皇子皇女玩鬧時,她在肅穆大殿中伴着父皇枯坐。別人在母妃身邊早早入睡時,她仍守着一盞燈火,看父皇批閱奏折。她枯燥又乏味的童年,對成勤帝而言,是女兒的貼心陪伴,所以給她再多殊榮寵愛都還嫌不夠。

李绾想通了這點,也就不再心存別扭。史書上的聖祖對永平公主無情,可她雖成了李绾,卻不是她。時間還來得及,只要她讨得父親寵愛,說不定就可不再颠沛一生。

李绾坐起身來,她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可若一直逃避下去,史書中寫好的凄涼結果,就要由她們親自品嘗,她必須要讓父親喜歡。自己在他心中分量越重,将來就多了一分救下姨娘的把握。她明明身子康健,無故早逝這其中一定有所緣由。而無論這緣由是什麽,她都要幫她擋住。

她若只想求得安穩,讨巧賣乖才是良策。可這還不夠,那是她姨娘的性命,李绾必須贏,她要搏一把,下一劑猛藥。

可好不容易下了決心,父親卻不來了?

正想着就聽有人輕輕推門進來。

“姐兒醒了?我還想叫您呢,三爺來了。”

“嗯。”李绾垂下眼,穿鞋下榻:“我去找父親。”

“天兒涼着呢,披件衣裳吧。”

乘安縣地方小,人也少。沒什麽大案,可每天雞鳴狗盜、零零碎碎的小事一籮筐,李昭奔忙了一天回到家裏,只想找個舒服地方歇一歇。

他的正妻吳氏乃是頂頭上司吳主簿的堂妹,岳丈也是臨縣的秀才,書香門第。可他們李家幾代下來也就是個地主,到了他這輩,花了不少銀子疏通,才做了典史,可仍是不入流的官職。吳氏嫁給他,算是下嫁了,平日裏對他雖沒有表現出瞧不上的意思,可也從來見不到溫柔小意,連夫妻二人說話,也聊得都是刻板正事。陪着吳氏回過幾次娘家,吳家人全捧着她那幾個妹婿,說都是讀書人,将來要有大出息的。李昭又是花銀錢幫她家修繕房屋、又是供小舅子念書,倒了還是像個遭人嫌的。

兩人心中都覺得自己委屈,久而久之,夫妻二人間也冷淡下來,李昭很少到正院過夜。

而柳氏呢,樣貌清秀可人,會寫字會彈琴,李昭開始很是喜歡。可他自認是個俗人,偶爾來點高雅的,自是有情趣。可天天都是一這套,他配合着都嫌累,實在欣賞不來。

想來想去還是白姨娘最可心。他們兩人都是乘安縣土生土長,聊起小時候去過的夜市、街角的那家面館,常常哈哈大笑。

吳氏是正妻,又自認賢良,哪怕心中有不快,也是端着擺臉色,從不與李昭拌嘴。柳氏是買來的妾,身契都攥在李昭手裏,更不敢惹他不快。倒是白氏,偶爾與他磕絆兩句。可她這人心大,只要送一支珠花、或是一盒胭脂,保準又雨過天晴,有時李昭倒覺得這才像是夫妻間過日子,舒心又不乏味。

所以盡管老夫人總提點着,叫他別偏愛太過,可每次回到家中,想來想去還是擡腿去了小跨院兒。在外勞累了一天,難道回到家,還要委屈自己?

“阿绾呢?怎麽又不見她?”

“小孩兒能睡,從午間睡到這會兒了,一會兒我讓蕊心給她送碗面去。”

李昭一邊拌面,一邊兒哼哼:“這就叫慈母多敗兒!誰家縱着孩子一睡大半天的?到了晚上不是又不肯睡了?”

白姨娘搶過他手裏的瓷盆:“夠了夠了,這鹵子鹹,再多放沒法兒吃了。”提起女兒她唇角帶笑:“晚上鬧也沒叫你去哄,我樂意哄我的阿绾。再說阿绾多乖,從不磨人。”

兩人正閑話着,就見裹成團子似得小人跑了進來,一下撲到李昭腿上:“爹~”把頭枕在他腿上,睡眼朦胧的像還沒睡醒似的。

李昭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今天知道露面了?前幾天我過來,哪次你都睡着,貪睡也該晚上早點兒睡。誰家小姑娘大白天睡覺的?你兩個姐姐可沒你這樣沒規矩。”

以往李昭一說教,小女兒定要面色發白往她姨娘身後躲,一副瑟縮樣子。李昭見了更是不喜,話也越說越重。父女見面,總是要鬧得李绾嚎啕大哭,李昭一肚子怒氣為結尾。

可今天孩子病剛好沒多久,李昭原不想說她,話一出口自己也有點兒後悔,哪知李绾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枕在他腿上不起來,眼巴巴盯着面條看:“知道了,我餓了。”

李昭一滞,拿起旁邊小碗幫她往裏挑面條。還記得白氏說這鹵子鹹了,只放了小小一勺。倒得了女兒抱怨:“哎呀,多放些啊,爹爹還說自己有錢呢,吃面都不給鹵,怎麽這樣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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