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嬌氣(捉蟲)
李家老太爺在世時,家中有一妻一妾。原配妻子體弱,沒留下一兒半女便去了,妾室也只生了兩個女兒。眼瞅着家業越來越大,可卻膝下無子、沒人繼承,別提多犯愁。
這才娶了崔氏做續弦,一來是看中她的姓氏,二來也是媒人說她一瞧就是有福的面相,必能一舉得男,這話可是說到了老太爺心坎兒裏,立馬着人下聘,娶了進門。
崔氏的肚子還真争氣,進門第二年就生下了李昭,李家唯一的獨子。
家中不缺銀錢,放眼乘安縣也沒有比他家更富足的人家,可李家往上數三代,全是種田的莊稼人,就算如今有錢了,日子好過了,可身份放在那,說破了天也就是個土地主,得不到別人敬重。老太爺便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獨子身上,就盼着他能讀書考個功名,讓李家改換門庭。
可李昭實在沒有那個天分,打小功夫拳腳學的快,一見書本就犯困,哪怕挨他老子一頓抽,也不肯背那些拗口的文章。學了好幾年,氣走了無數先生,也就是認了字、會背幾首詩而已。
老太爺也沒了法子,只好托關系使銀子,給他弄了個典史的官職,雖不入流可也聊勝于無了,算了了自己一個心願。
李昭不知道怎麽做一個慈父,因為他小時候,不是被他爹逼着念書,就是挨鞭子挨踹,他以為做父親就該是這樣。
他有兩子三女,兩個兒子都送到了城中私塾念書,每月只回家一趟。父子間見面的機會少,即便見到了,他也就是問問兒子們的功課如何,旁的也沒什麽可說。長子聰明好學,不用他操心,小兒子愚鈍些,可即便如此李昭也沒動手打過,他自己小時候就是這樣過來的,太知道讀書這東西需要天賦,若是沒有,打死了他也沒甚用處。
至于女兒們就更不用他操心,反正家裏的女人們自會照料教導。
可要仔細想來,一開始也不是這樣的。李繡是長女,是他的第一個孩子。那時李昭初為人父,抱着那襁褓中又小又軟的一團,激動的連手都在顫抖,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捧給女兒,連帶着對吳氏都耐心溫柔。
可李繡長到三歲時,才會開口說話,不管他們怎麽教都是說的磕磕絆絆。後來找了大夫才知道,他的女兒天生口疾。吳氏一開始還有耐心,可板了兩三年還是毫無成效,索性教導李繡少開口,省的旁人笑話她。
長女逐漸變得沉默寡言,一年到頭也不了幾句話,與他這個父親也是如此。
後來又有了李纖、李绾。
纖兒懂事,柳姨娘自己小心翼翼,教出的女兒也識禮。可一個六歲的孩子,太懂事就失了孩童天真,李昭雖然喜歡,可也說不上有什麽特別。
李绾自小性子就孤僻,跟白氏說話都怯怯的,更是不與他親近,甚至是懼怕他。
慢慢的李昭也覺得,養孩子應該就是這樣,自己身為父親除了要教導他們,也沒別的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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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誰想李绾病了一場,倒變得粘人任性起來。
“爹爹,我走不動了,你抱我。”
李昭今日休沐,她鬧着非要出來玩。看見街上什麽都覺得新鮮,又要吃糖葫蘆、又要買小兔子,邁着小短腿,走了一半就伸手要抱。
李昭手裏拿了一大堆小玩意兒,又要抱着女兒,可心裏竟覺得有點甜。
可他仍習慣性的板着臉道:“不是你自己說要出來玩兒的?才走了這麽兩步就喊累,真是嬌氣。”
李绾卻不怕他,抱着小兔子賴在他身上:“我才六歲,能走這麽久已經很了不起了。爹爹你看,兔子想咬我。”
李昭低頭看了看,笑說:“它是吃菜呢,哪是咬你了?”
乘安縣地方小,人也都是熟臉,才一擡頭就遇見了縣衙的熟人。
“喲,司爺,今日得了閑空兒?”
李昭騰不出手打招呼,只好點頭笑笑,一臉無奈道:“是啊,今日休沐,女兒非要鬧着出來玩。”
“嘿,這小姑娘長得真好看,要是我閨女我可得天天抱出來顯擺。”
自家孩子被人誇了哪有不高興的,李昭心裏一陣暗爽。他家阿绾當然好看,乘安縣都找不出比他家阿绾更好看的小姑娘,可說話還得謙虛:“嗐,哪像您說的那般邪乎,就是長得周正些罷了。”
五六歲的小姑娘,玉雪團子一般,鵝黃色的小棉襖上滾着一圈白毛,就像她懷裏抱得小兔子一樣毛絨絨。偏還甜甜的對他笑說:“還是伯伯有眼光,我就是好看,我長得像我爹爹。”
孫師爺被她一本正經說話逗的不行,看了看一臉正氣、下颚方毅的李昭,又看了看精致非常、小臉肉呼呼的李绾,哈哈大笑說:“你可比你爹爹好看多了。”
李昭更是覺得女兒又可愛又窩心,告別了同僚,摸了摸她的小揪揪:“走,阿绾還想不想買別的?”畢竟女兒長得像他又好看,買什麽都舍得。
難得的一個休沐日,原本想好好歇歇,卻被女兒使喚着逛了整個乘安縣,買了一大堆沒用的東西,比起當差都累,可李昭回到家時,臉上笑的無比舒心。他頭一次發現原來養女兒這一件這麽幸福的事兒,又軟又香的小團子,格外依賴他,每每聽她奶聲奶氣的叫爹爹,李昭的心就跟着軟了。
她那麽小,那麽可愛,而自己是她的爹爹,唯一能保護她的人。他想要寵着她慣着她,看她眼中永遠清澈天真,不被生活所苦。也不知是哪一刻心中生起了這樣的責任感,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大英雄。
李昭把手裏的東西交給門房,捏了捏李绾的小肉臉說:“今日要去松鶴院陪你祖母用飯,你下來自己走好不好?爹爹牽着你。”
李绾使勁點了點頭:“好,爹爹肯定也累了,阿绾太沉了。”
小東西明明嬌氣又任性,可偶爾一懂事又讓他心疼。李昭抱着她沒撒手:“你才多沉?再多一個爹爹也抱得動呢。風大,還是我抱着你吧,小短腿走也走不快,可別又凍病了。”
李绾縮在他的懷裏,點頭說好。原來史書中了不起的聖祖也沒多可怕,心有些軟,很好讨好。血脈親情真的很奇妙,你對他用一分心,做父母的便想拿出十分來回報。又或許他和自己的父皇一樣,別的孩子們怕他,可李绾不怕,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麽相處,像天底下所以別扭的父親一樣。
可李昭今日的反常着實吓着了松鶴院中的衆人。親自抱着李绾過來不說,席間自己吃着哪道菜順口了,就要夾給李绾,孩子碗裏堆得像小山一般。
吳氏越看越莫名,這人不是一向不喜歡绾姐兒,今日是抽了什麽風?可到底不關自己的事,吳氏垂下臉繼續吃飯。
白姨娘只覺得心裏高興,這父女倆終于不再像仇人一般,可她又怕夫人見了三郎偏心阿绾有所不快,接連給李昭使了兩個眼色,李昭卻像視而不見,只盯着李绾的飯碗:“大口吃,像吃貓食兒似的,身體怎麽能健康?嘴壯才有福呢。”
李绾只好苦着臉,撿碗裏清淡的吃。
還是老夫人開了口:“哎呦,你說你,我們阿绾才多大點兒,又是個姑娘家,哪能吃得下那麽多?阿绾別理你爹,可不能吃撐了。”
只有柳姨娘一陣心驚。她生的柏哥兒比不上夫人的兒子有出息,一向不得三爺喜歡。可家裏的三個女兒,大姐兒口疾,李绾又是乖僻性子,只有她的纖兒懂事知禮,老夫人和三爺都最疼愛,怎麽忽然全轉了性子?
她立在老夫人身後布菜,悄悄對女兒擠了擠眼睛。
李纖見狀只好放下筷子,帶上了個甜笑對李昭說:“爹爹,纖兒最近練字遇到了些困惑,您能否來指點指點我?”
“纖兒的字寫得極好,比我都強,爹有什麽可指點的?我看過兩天給你找個女先生來,你若喜歡便好好跟着學。”
李纖到底是個孩子,天天被柳姨娘拘在屋裏,不是練字就是學琴,已經沒有玩的時間,一聽又要找個先生來家裏,沒繃住直接苦了臉。可擡眼見姨娘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她又連忙坐直身子:“謝謝爹爹。”
“嗯,好學是好事。”李昭覺得今日這牛骨湯熬得有滋味兒,盛了一小碗擺在李绾面前:“要入冬了,吃不下就喝些湯,喝完身上暖和。”
李绾喝了一口,就搖頭搖的像撥浪鼓一般:“不要不要,太鹹了。”
“怎麽會鹹呢?”李昭又嘗了一口:“不鹹啊,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多事兒?成天嬌裏嬌氣。你看你姐姐多好學,會寫字會彈琴,你只比纖兒小了幾個月,成天賴床不肯起就罷了,吃飯也不好好吃?”
“我就事兒多,又懶又嬌氣。沒有大姐姐沉靜懂事,也沒二姐姐勤奮好學。但是爹爹有錢啊,将來我嫁不出去,反正爹爹也會養我呢。”
李昭被她氣得直笑:“沒規矩,誰家女孩兒會說嫁不嫁的,不知羞。”但還是剔好了魚刺,把肉放到她碗裏:“吃吧,懶就懶嬌就嬌,爹爹樂意養你。”
李纖垂下眼,實在不知該再找些什麽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