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賀壽(下)
“東湖縣君,贈牡丹‘白雪塔’十株。”
“知府夫人,贈留山居士《松下老翁圖》一副。”
“同知夫人,贈白玉雙耳瓶一對。”
......
何家唱禮的是位中年管事,留着八字胡,聲音洪亮的很。別說是花房內衆人聽得清清楚楚,就是坐在外邊兒,只要離得稍近些也能聽清。
老夫人方才站在花房門口等着時,被衆人盯着瞧,窘的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早早就讓福緣把壽禮給了主家小厮。這可不是什麽拿不出手的玩意兒,為送這禮老夫人下了血本,原本聽人唱禮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可這越聽就越是心中打鼓。
尋常人家送禮,都是越貴重越好,若送了金器,主人要謝了再謝。可這何家......一大串的禮單聽下來,怎麽送的全是名人字畫之類,就連送擺件也是清一色的玉質。剛才聽着還有人送了花?
這麽多送禮的,卻是一件金銀之物都沒有。
華夏人自古講究随大流,跟別人一樣就不會出差錯。老夫人雖還沒想明白症結在哪,可也暗暗覺得自己送的東西怕是不太對。她悄悄撸下自己自己腕子上的一對兒翡翠镯,剛想叫福緣去找小厮,就說是剛才給錯了禮。
可這花房內統共就三十桌賓客,如今已經唱到了她這,竟是來不及了。
“沐州府羅夫人,送玉圍棋子一副。”
“乘安縣李崔氏,這......送、送大金佛爺一尊!”
這話一出,也不知從哪傳來幾聲嗤笑。何家老夫人雖然驚訝,可也沒說什麽,揮了揮手讓管事繼續。
與李绾她們一桌,有個臉型瘦長的婦人,輕蔑的撇了老夫人一眼,道:“哎呦,這是哪裏來的土包子,淨拿俗物來惹人笑。誰不知何家太爺最愛收集字畫,老夫人最愛奇花異草。怎麽有人送禮都不會送,專挑俗氣的。”
同桌另一個夫人,以袖掩唇也譏笑道:“誰說不是。也就是老夫人心善,阿貓阿狗來了也不願往外趕。自以為穿了全新錦緞就是人上人了?可笑,連那花樣子都土氣的很。偏咱們倒黴,還要與她坐一桌。”邊說邊拿眼斜楞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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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死死攥着帕子,氣得渾身直抖。
這尊金佛是她請柳州府手最巧的金器師傅打造,又送到冬青寺請大師開了光,才送來當做壽禮,不可謂不用心,怎麽如今卻成了令人鄙夷的俗物?
就在她覺得嘴唇發木、渾身僵直時,身側的李绾捏了捏她的手。
“大姐,我見有的寺裏供的是金身佛爺,有的人家卻供木雕佛爺,他們供的都是佛嗎?”
李繡也不明白妹妹為什麽這麽問,可還是點頭說:“當、當然都是。”
精雕玉琢的小姑娘笑起來:“哦,原來佛就是佛,無論是木身、還是金身,只要心存善念,佛祖便會庇佑。祖母送的不是金,而是佛,是一份祝願主家夫人順遂康健的心意。”
李绾把老夫人想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她堵在胸口的那口氣終于消散了些。
又聽小孫女道:“這麽說來,金也沒什麽不好嘛。我瞧這麽多漂亮夫人都戴着金釵金镯呢,難不成她們也都是可笑的人?可笑的是醜陋人心,而不是衣裳金銀。”
“你!”那瘦長臉的婦人自己就插了好幾支金釵,剛要出言教訓這個滿口胡言的小姑娘,身側的婦人就拉住了她,朝她搖了搖頭。她雖然怒的不行,可身邊這人的丈夫是自己夫君的上峰,她不敢得罪,只好忍下怒氣,閉嘴不言。
李绾若無其事的喝了小半盞燕窩,這才放下手中湯匙,搖了搖老夫人的手臂:“祖母,阿绾有些困倦了。”
老夫人早就沒了再待下去的心思,聞言連忙點頭道:“好,那我們回去、回家去!”
待她們一行人走遠了,那瘦長臉的婦人才向身邊女子抱怨:“黃姐姐,您攔着我作甚!這倒好,她們人走了,我這一肚子氣找誰發去?倒讓個屁大點兒的孩子排揎了我一通!”
那婦人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笑說:“你愛去哪撒,去哪撒,只別找我就行。”她剛才攔着,也不是心善,只是覺得那小姑娘身上有種難言的氣度。
見對方還氣郁難平衡,她問道:“你覺得何家的二小姐如何?”
“二小姐?那是嫡出,身份又在那擺着,是咱們宿州城難得的貴女啊。”
“你和二小姐一起用過飯嗎?”
瘦長臉的女子眼中閃過一絲自得:“當然,去年元宵時,承蒙老夫人看得起,也請了我來。二小姐可真是金貴,就連吃個飯,動作都是一絲不錯的,像是練過千百遍一般有規矩。啧啧,世家就是世家,教養出來的女兒也高貴的很。”
“那你可看清楚了剛才那小女孩兒如何用飯?”
“這......”她淨顧着擠兌人了,哪能注意這些。
“她只喝了半盞燕窩,每一勺都落在正中,從頭到尾沒有半點兒聲響。這在貴女間也不算難得,重要的是她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刻意之感,比起何家的小姐都更勝一籌。能教養出這樣女孩兒的人家......你沒事得罪人家作甚?”
瘦長臉的女子傻了眼:“這、不會吧,我瞧她們也不像什麽顯貴人家。”
話是這麽說,可又不知根底,到底心中存了絲後悔。
一上馬車,李纖就又落了淚,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靠在車壁上。
老夫人見了,心中一陣煩悶:“你沒完沒了哭哭啼啼做什麽?掉眼淚有什麽用,只能讓別人更笑話咱們。”
李纖一向受她寵愛,驟然挨了責罵吓了一跳,哭的更委屈了:“祖母自己受了別人的氣,怎麽還向我發脾氣?早知道人家這麽瞧不起咱們,您又何必帶我們大老遠跑這一趟?”
老夫人被她氣得腦中嗡嗡作響。在家裏的時候,她心裏一向最偏疼李纖,認為這個孫女懂事識禮,有大家小姐的氣派。可這出來一趟,她才發現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平日瞧她聰慧得體,可到了何家,她比誰都緊張拘束,只知道哭個不停,就是一向寡言的李繡都比她強些。
說她懂事,可平日裏都白疼她了。遇了事只顧着自己委屈,半句不曾安慰過她這個祖母,還滿口埋怨,嫌自己丢人,連累了她,老夫人心裏冰寒一片,不再與她多說。
“祖母,你快看,外邊兒有頭驢子!”
李绾挑着車簾指給她看,滿臉的新奇,仿佛根本沒在何家受氣。
“驢子有什麽新奇,阿绾這般高興?”
“哈哈哈,我是覺得它長得太逗趣了,咱們回家能不能養一只?”
孩子說的傻話罷了,老夫人卻笑說:“行啊,阿绾喜歡就養,祖母在後院兒給你找個地方。”
誰真心誰假意,總要相處才知道。
阿绾平日瞧不出什麽,頂多是長得好看,說話也讨喜。可一個小小孩子,這番卻是真心護着她的,也經得起事,比李纖不知強了多少。
老夫人把她拉到自己身邊:“阿绾不生氣嗎?也不埋怨祖母害你丢了臉?”
“咱們是去賀壽的,又不是去讨飯,有什麽丢人?祖母可別因為那些人的話,壞了自己心情才是。咱家日子好着呢,祖母以後有大福氣,總有她們後悔的時候。”
“好,祖母不跟她們生氣。”
李纖哭了半天見也沒人安慰她,祖母還跟李绾說說笑笑,氣得臉都白了。李繡好心遞給她一方帕子,她卻狠狠扔到一旁:“不用你來假好心。”
老夫人見了更是不喜,以往總覺得孟氏心思沉,卻沒想到孫女也被她教成了這般。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一路也沒停歇,直接回了乘安縣。
老夫人心情不好,身子也酸痛,只想回松鶴院歇歇,哪知還沒躺下,兒媳就急匆匆的來了。
“母親!母親您可回來了,我都快急死了!”
老夫人耐着性子問道:“怎麽了?我這一趟累得不行,若是不要緊就等明天再說。”
吳氏直跺腳:“要緊!哪能不要緊?三爺前兒個回來就失魂落魄的,把自己關在了祠堂裏,都兩天了就是不開門。端去的飯也沒見他動,您說這可怎麽是好?”
一聽是兒子的事,老夫人也顧不上自己身子了。立馬穿鞋下榻:“我去看看!你沒問問他怎麽回事?”
“問了,他既不搭理,也不開門。您也不在家,我真是沒了主心骨,若還是不行,就讓小厮砸門算了。人老不吃飯,身子哪熬得住?就算是衙門那有了什麽麻煩,也沒必要這麽作踐自己身子啊!”
“是這個理兒,他要是也不給我開門,你就去喊李三他們砸門,拖也給我把他拖出來。”
兩人邊說邊走便到了祠堂。
為母則強,老夫人身形矮小,可那哐哐砸門的氣勢,把吳氏都吓了一跳。
“昭兒!昭兒娘回來了,你怎麽了?快開門,別吓娘啊!”
過了好半晌,李昭沙啞的聲音才從門內傳來:“娘,你進來吧,你一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