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委屈
沈太後身後站着兩個幹瘦的男人, 他們的确來自滇地。略通些草藥醫理, 可卻并不是什麽巫醫。
二人幾年前到冀州做胭脂生意。所有的脂粉中都加了家鄉的草藥,多少有些養膚的作用。原就是想混個溫飽,可無心插柳柳成蔭。因這胭脂好用, 一時間二人在冀州府名聲大噪, 賺的缽滿盆滿,小小一盒胭脂竟能賣出一金的價錢。
他二人開懷之際又存着不敢與人言的疑慮。他們的胭脂當真那麽好?值得與金同價?
都是活泛人, 一琢磨就琢磨出了門道。他們的胭脂除了加了幾味草藥, 其他都與別家一樣,之所以能賣出好價, 完全是因為噱頭。
因為兩位老板來自遙遠的滇地。那裏盛産名貴藥材,他們胭脂裏加的草藥,必定是好東西!僅僅因為這一點,就已經讓他們發了財, 若再添上一把火呢?
比如神秘巫醫制出的回春面脂,可令人皮膚嬌嫩如二八少女?沖這噱頭, 想必十金一盒也會有人搶着買,很快他們兄弟二人便能富甲一方!
設想的沒錯,可惜他們把名頭打得太響,傳到了京都,甚至傳入了宮中。所以還沒來得及花錢享樂, 就先被沈太後的人‘請’到了白玉宮。
不光是他們,沈太後四處尋來的高人不少,有名醫、有法師, 可太後追求的是永葆青春,這誰能做到?衰老與死亡,本是世間最公平的事,誰也逃不開,無論你身份如何。
可沈太後卻妄想着打破這一切。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她想從老天爺那偷來時間與美貌,卻不知偷來的東西遲早都要加倍還回去。
神醫恃才傲物、大師不打诳語,都拒絕了沈太後,然後就成了□□中的那豔麗牡丹的花肥。一撥人裏頭,最後只剩下他們兄弟二人還活着。他們是商人,論起駐顏本事興許比不過旁人,可他們骨子裏就帶着圓滑精明,論編造噱頭和吹噓功效,二人絕對是翹楚。普通的法子唬不住太後,就想出了這處子之血沐浴的點子。殘忍癫狂卻又帶着神秘色彩,與沈太後此人何其相似?這種相似感令她喜悅,她對這個法子深信不疑。
兄弟二人搖身一變就成了高深莫測的巫醫,也成了沈太後最倚重的人。每日被困在白玉宮中,瞧着無數鮮活生命,為一個女人的妄想而逝去,看着那些小姑娘被按在池邊放幹血,變成一具具幹癟屍體,也曾有過不忍,可良心譴責,到底抵不過自己想要活命的自私念頭。
謊話早晚都會被戳破。可原本照這麽下去,再拖個一年半載也不是不可能。壞就壞在,沈太後等不了了。
白玉宮的一方池子,想要蓄滿水時血氣濃郁,至少要放幹淨五個人的血,這些人命在沈太後看來不過如草芥子一般低賤,她不心疼。她只是貪心,想在徹底換臉前,也能保持美貌,既然日日以人血沐浴還不夠,那喝下去呢?
每日就寝前,她都要飲下一杯鮮血,可細紋與松弛并未消失。半個月後沈太後驚恐的發現,她的臉爛了。
臉上生出了大大小小七八個膿包,身上也有些。各種法子都試了,膿包是消了下去,卻留下了不少坑窪。這讓她的情緒幾乎崩潰,每日躲在白玉宮中不敢見人,宮宴更是稱病不去。
曾經鏡子中的那張臉,哪怕有了歲月的痕跡,也仍是美麗高貴的。可如今卻被她自己毀了,臉頰變得凹凸不平,留着難看的深色印子,讓沈太後越發的暴躁,只一個勁兒催促着巫醫換臉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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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令她滿意的臉不好找,所以玉泉殿的李绾她本想留到最後,等有萬全把握時再動手。
如今卻是顧不得了,這樣醜陋不堪的自己,她一日也難以忍受。匆忙間準備好了一切,瞞着皇帝,便讓卿樂将人擄了來,吩咐巫醫馬上動手。
這可愁的兄弟二人直嘬牙花子。他們本就是濫竽充數,辨藥材遠沒有點銀子拿手,什麽人血沐浴割皮換臉,更是信口胡謅的法子,哪可能真會?先前沈太後逼着他們練習,割下的人臉不完整不說,還險些把自己惡心死。
眼下這瘋太後不光要換臉,還想換整身皮囊?這不是難為人?
可這二人心裏犯難,面上卻是絲毫不亂。背着手沉着臉,吩咐着宮人準備用具。甚至拿起一柄銀質小刀,放在李绾臉畔細細比劃着,瞧着還真像那麽回事兒。光沖這份兒演技,也不枉沈太後信他們一遭。
‘只可惜了這美人兒’心中如是想着,手底下便要下刀。他們兄弟想得明白,能拖一日是一日,能拖一時是一時,總不能自己先露了怯。
“慢着!”沈太後在另一張玉床上躺了下來。“那張臉皮一會兒是要換給哀家的,先割下來便不新鮮了。你們先幫我割掉這張難看的臉罷。”
這可真是進退兩難。在太後臉上動刀那必然是沒活路了,可眼巴前若是推拒也難活命,兩人把心一橫,敷過麻沸散後,便沿着太後的下颌慢慢切開。
麻沸散可減輕痛苦,卻不是完全麻痹。下半張面皮被銀刀劃開,露出只剩筋膜的臉,沈太後疼的渾身打擺,眼裏卻有飛揚光彩。終于,她終于要擺脫這腐朽的皮囊,重獲新生了。
可臉割開一半,白玉宮的前殿卻忽然亂了起來。向來安靜如同啞巴的一室宮人們變得吵吵嚷嚷,隐約喊着什麽‘叛軍入宮了’。兄弟二人手下沒停,只悄悄對視了一眼。
卿樂到前殿查看情況,可等她再回到後殿時,只見沈太後疼的滾落在地。那兩個巫醫早跑的不見蹤影,還趁亂偷走了翡翠擺件。
“娘娘,娘娘您怎麽樣?”
沈太後下半張臉被割開,鮮血淌的脖子衣襟上全是,別提多吓人,她一把推開卿樂:“去!去把他們二人給哀家抓回來!換臉,臉還沒換完,他們不能走!”
“是。”
服從與執行,是死侍的宿命。卿樂放開她,一閃身形追了出去。或許這是她主子下的最後一道命令。
李绾從沒遭過這種罪,被綁在冷硬玉床上也就罷了,心裏的折磨才是酷刑。一會兒要被人割臉,一會兒要看着沈太後割臉,仿佛自己下一秒就也會變成這血淋淋的模樣,只覺得滿室冷香也終于蓋不住這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就在她滿心絕望之際,到處都喊着‘叛軍入宮了’。人人慌亂,李绾卻松了口氣。是爹爹他們來了,再撐一會兒,他們一定會找到她的,再撐一會兒。
有了生機,哪怕只有一線機會,也得試一試。後殿中此時只剩下她和沈太後二人,李绾手腳都被綁着,跑也跑不了,只能先想辦法把繩子蹭斷。可送到白玉宮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玉床也一樣,邊角打磨的圓潤極了,生怕傷到主子分毫。李绾偷偷磨了半天,繩子連毛都沒起。
就在她焦急之時,沈太後卻忽然耷拉着那半張臉皮撲到李绾身前。若說以前她帶着些癫狂,那此時就是真瘋了。握着小刀,嘴裏一直念叨道:“換臉,我要換臉,換臉。”失神的眼睛和細碎的動作都透着不正常。
李绾吓壞了,連忙哄她道:“太後、太後您聽我說,咱們得等巫醫回來才能換臉。若是貿然動手,弄壞了怎麽辦?還是再等一等罷。”
沈太後動作猶豫了一瞬,卻又舉起刀。她執拗的想要剝下這張完美的面皮,戴到自己臉上。
李绾被綁的結實,根本躲不開。只能由着沈太後臉上的血滴在自己肩膀上,眼瞅着銀刀逼近面門,她吓得緊緊閉上眼。
可想象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嗆’一聲是刀子落地的聲音。
一身銀甲的年輕将軍,在看到臉色慘白的李绾那刻起,就已經氣得發了瘋。他甚至連舉刀的人是誰都沒有看清,就直接一腳将人踹開。
不管是誰,誰也別想傷她。
“不怕,绾绾,我來了,不怕。”李绾被人解開繩子用披風包住,抱在了懷裏。突如其來的溫暖,與突如其來的疼寵,令她鼻子一酸,這會兒才覺出委屈來。
聽到那熟悉的稱呼她終于敢睜開眼,望着男人英挺的眉、深邃的眼,李绾的眼淚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她狠狠錘在宋懷秀肩上,“你怎麽才來?我都要吓死了!”
宋懷秀見過她笑,也見過她惱怒,可全是困在一方規矩裏。李绾這人連哭都像是練過千百次,哀哀切切的掉眼淚,卻連半點兒聲響都沒有。
今日倒難得哭的像個孩子,帶着埋怨與依賴,躲在他懷裏,手臂緊緊勒着他的脖子,說話都帶着委屈哭音兒,只讓宋懷秀一顆心全軟成了泥,先前的氣惱不甘全飛到了九天外,他認栽。
他這輩子注定要輸給她。
他連聲哄着:“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是我來晚了。你打我罵我都好,只別再哭了,一會兒眼睛要難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