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姜湯
李绾被宋懷秀用衣裳包的嚴嚴實實, 像抱孩子似得, 抱着往殿外走。
剛才她實在是吓壞了,自己差點兒被人剝了皮,所見所聞還一件比一件血腥可怖, 直到見着宋懷秀才算是死裏逃生。一時沒繃住, 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這會兒回過神來, 李绾覺得丢淨了臉面, 把頭埋在宋懷秀的肩上,紅着眼圈兒不肯說話。瞧着蔫蔫兒的, 其實是在生自己的氣。
她好歹也是做過貴妃、做過公主的人,死都死過一次了,竟還被人吓得放聲大哭,實在是沒用極了!偏還是當着他的面......
正暗自懊惱着, 一個男人跌跌撞撞的與他們擦肩而過。他身形細瘦,披散着頭發, 李绾沒看清他的臉,卻聞到他身上薰着帝王獨有的龍涎香,這味道她再熟悉不過。
劉钰交出了玉玺,交出了皇宮的布防圖,他用尊嚴和一切, 換了來見她一面的機會。
此時的劉钰什麽都顧不上了。顧不上丢了冕旒發髻散亂,顧不上天寒地凍只着單衣,甚至顧不上他的皇貴妃被別的男人抱在懷裏。他只有一個念頭, 他想在臨死前,再見她一面。
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縮在角落的沈太後。她赤足散發,跌坐在牆邊,細瘦的胳膊緊緊抱着自己,眼神中帶着驚恐,不停環顧着四周。
現在的她,與劉钰印象中那個絕美的女人相距甚遠。她美麗不再,血紅的半張臉,露出了筋膜,鮮血染得脖子衣襟到處都是,瞧着簡直像是吃人的惡鬼。昔日裏,那朵大邺最美的牡丹,曾見證了這個王朝的興盛與衰落,并和它一同死去,剩下這殘敗的軀體,只讓人覺得惡心。
可劉钰卻覺得心疼。她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太低聽不清楚,整個人都微微打着寒顫,許是因為冷,許是因為失血,反正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無助的模樣。
劉钰蹲下身抱住她,低聲道:“母後,你又何苦把自己作踐成這般模樣......”見她不答話,劉钰也不敢再耽誤時間,直言道:“是朕輸了,不過那人倒不是什麽殘暴之人,宮中婦人不見得容不下,興許他會留你一命。以後無論是行宮還是冷宮,你都自己多保重,裝瘋倒也是保命的好法子。”
女子們尚且還會有條活路。可劉氏皇族的人沒有,他這個亡國君主更沒有,他得要頭一個赴死。李昭許他來見沈太後一面,已是仁至義盡,那捧着毒酒的人就候在白玉宮外,等他交代完想說的話,沒了牽挂,邁出白玉宮的那刻,便是他上路的時辰,劉钰心中清楚。
天光破曉,時候不多了。
他垂下眼,眸色溫柔,擡手幫沈太後把散亂的幾縷發絲攏到耳後,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不想再說了,抿了抿唇剛想同她告別,忽然胸口一涼。
劉钰垂下頭去看。
那柄刀精致極了,銀質刀柄鑲着璀璨紅寶,是大食國來的好東西,更是他親自送給沈太後讓她防身。女子的手也是數十年精心保養的細白膚色,指尖塗着柔粉的蔻丹,握着刀都有種纖弱的美感。
是沈太後緊緊握着短刀,毫不猶豫插進了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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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钰驚訝的睜大眼睛去看她,終于聽清了她口中念叨的話:“我不想頂着這張臉活着,我不想,快讓巫醫來給我換臉!”
“你們都不識擡舉,哀家殺了你們!”眼中不剩一點兒光彩,全是執拗與瘋癫。
劉钰搖頭苦笑,原來不是裝瘋,她是真瘋了,到頭來愛的還是自己的那張臉。無論是父皇的死,還是自己的死,都引不起她半點兒難過,唯獨失了美貌,一瞬間就能逼瘋她。
不過也罷,這倒是成全了他。與其讓她容顏盡毀,瘋瘋癫癫在世間任人欺淩,倒不如死在一處。
沈太後舉止瘋癫踢倒了燭臺,竹青色的紗幔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可劉钰并沒制止、也沒喊人,他只是死死拉着沈太後的手不肯放。斯文細長的手指,用力到指骨泛白。
劉钰面色安詳,那嗆人的濃煙,仿佛在他聞起來是什麽袅袅仙霧,他甚至嘴角帶着絲笑意。
他為什麽做這皇帝?勾心鬥角爬上來,戰戰兢兢想要坐穩,無非是為了她。眼下倒是最好結果。世間曾有那麽多愛慕過她的人,可她只會與自己死在一起,她不再屬于父皇,不再是別人的女人。他與她會被燒成一堆灰燼,分不出你我,再不會有人指摘他的愛,是肮髒不堪的心思。
得償所願,也算是吧。
白玉宮的火勢越燒越烈,李昭卻示意不用救火。他不是什麽善心人,但也尊重別人選擇的死法,搭上一座奢靡宮殿罷了,随他去吧。
他們幾人就待在白玉宮正對的聽水閣裏,既能看清楚對面情況,也用不着挨凍。
李绾裹着一床錦被,窩在軟榻上。
偌大的一座皇城,驟然想要改天換地,可沒那麽簡單,誰殺誰留,到處都是事兒,進來回禀的人就沒斷過。
可百忙之中,李昭還總能逮着空隙盯李绾喝藥。說是藥,其實就是姜湯。這天寒地凍的,又是受驚吓又是來回折騰,他怕李绾的身子嬌氣回頭着了涼,想着先灌幾碗姜湯下去驅驅寒,說不定便不鬧病了。可李绾最惡心姜味兒,聞着都難受,哪裏肯喝?又像小時候一般耍起了性子,裹着被,捏着蜜餞有一口沒一口的嚼,姜湯就是一口不肯喝。
氣得李昭沒法兒,便讓底下人想轍去,做碗沒有姜味兒的姜湯來。
姜湯姜湯,哪能沒有姜味兒?這不是為難人嘛!比想吃肉味兒的大饅頭可難多了。但禦膳房的人一得了信兒,便喜的集體拜菩薩,哭天抹淚直道感謝老天爺。沒瞧宮裏別處到處抓人、殺人?可那位未來的天子,吩咐他們做姜湯呢!
但凡還用得着,不就不用死了嗎?起碼現在不用死,要是再做的令人家滿意了、吃的順口兒了,說不定留他們性命,以後還繼續讓他們當差呢!裏外一合計,甭管是大廚還是打雜,禦膳房人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使盡渾身解數,連那姜都撿了最好看的用。
送到聽水閣時,用了個晶瑩剔透的翡翠小碗盛着,聞着倒沒多大姜味兒,反倒是一股子香甜紅棗味。李昭親手端着,喂到她嘴邊,李绾只好不情不願低頭淺淺嘗了一口,發現也沒自己想的那麽惡心,裏頭好像加了牛乳、紅棗,喝了幾勺暖暖和和還帶着幾分甜。
可都是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自己沒手沒腳,非得喂到嘴邊而才肯喝?這矯情勁兒,偏當爹的還挺愛慣着。在這宮裏當差,都是瞧慣了眼色的,但凡看見這一幕的都暗自心驚,掂量着這位在新帝心中的分量。只怕将來做了公主,要比皇貴妃時還要煊赫,得罪誰可不能得罪了這位祖宗。
唯獨宋懷秀坐在一旁,滿心吃味。剛才他抱着绾绾出來,李昭見了就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不光一屁股坐在兩人中間,擋着他與绾绾說話,還搶了他喂藥的活兒,肯定是故意的,報複他呢。
過了小半個時辰,白玉宮的火終于小了些。兩名黑羽衛趨身來報:“屬下們已裏裏外外搜了個遍,殿內只剩下兩具燒焦了的屍體,看散落的玉佩釵環,是章和帝母子沒錯。”
他擡頭瞧了瞧眼色,又道:“倒是後殿,撲火時也沒人顧惜那些牡丹花,被踩的淩亂,現出了底下埋着的屍骨,現已清點出二百七十餘具。有些已成白骨,有些還......”
李昭怕再吓到女兒,擡手打斷了他的話。對李绾道:“這亂糟糟的,爹還有不少事要忙,你先去玉泉殿歇着?要麽就用些早膳,回家與你祖母她們一處也行,宮裏料理幹淨前,家裏倒更安全。”
李绾搭着錦被起了身:“我去玉泉殿歇着,不找到春蟬我不放心。再說過不了幾日祖母她們便也要進宮,這會兒估摸家裏也亂着呢,那麽些東西要收拾,我回去也是裹亂。”李绾之前不肯走,只是想等個結果。自打進了宮,沒一日安心,總是提心吊膽怕哪一日死的不明不白。眼下終于了結了,還是親耳聽見結果的好。他們都死了,往後再也不會來剝她的皮了。
“那好,這一宿淨折騰了,你回去眯一會,午間爹要是得閑,就去陪你吃飯。”
哪知李绾起身,宋懷秀也屁颠屁颠跟着,李昭咳了一聲:“你跟着阿绾作甚?那福王是個有腦子的,養的私兵又不少,冀州光靠石家怕是不行,一會兒點完兵,你趕緊帶兵過去,京都這有水東和我盯着,亂不了。”
宋懷秀愁眉苦臉,“那福王我定叫他有來無回,可宮裏也魚龍混雜,我不放心绾绾自己回去。要麽、您讓人先點兵,我送绾绾回玉泉殿便去,不會誤了時辰。”
绾绾?李昭越聽越不是滋味兒,一想到自己把阿绾許了這狼崽子,就胸口發悶。
“哪會讓她自己回去?有黑羽衛跟着......”
“爹,就讓他送送我吧,左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有咱們說話的時候,我都回去了。”李绾說的不甚在意,可卻垂着眼睛帶着幾分嬌羞。
兒大不中留啊,李昭忍住不願,到底點了頭。
為了他、為了李家,女兒受委屈了。在這宮裏過得艱難,還險些丢了性命,他如今只想把一切都補償給她才好,哪舍得再違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