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嘴巴
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 都是一路披荊斬棘, 踏着屍骨坐上皇位。唯獨李昭好運道,他手握軍權、又收攏了黑羽衛,只一場宮變就成了大事。所以他龍椅上沾的, 大都是劉氏皇族、或是其親信官員的血, 自己人倒沒什麽折損。
論功行賞時算了算,統共只死了不到百人。有差不多一半, 是逼宮時死于內廷侍衛之手。剩下的另一半, 則是堅守冀州,與福王人馬混戰時不幸殒命。
冀州一戰, 有宋懷秀親自上陣。沒過幾招便将福王斬于馬下,福王手底下的人見勢不妙,便丢盔棄甲的投了降。所以幾萬人馬混戰,最後只死了幾十人, 可好巧不巧,這幾十人裏頭偏偏有冀州太守的次子, 石嶺。
李昭能成事,還要多虧了石家鼎力相助。他們坐守冀州,便是幫李昭守住了後背,讓他只管一往無前、攻進皇城,若是藩王來援, 自有石家盡力拖延。
可他這邊事成了,人家的次子卻丢了命,這讓李昭倍感虧欠。登基之後, 他不光大肆封賞石家人,還下旨追封石嶺為忠勇侯。
哪知旨意去了沒多久,李纖便扶着亡夫的棺椁進了京都。他們一行人披麻戴孝,哭的又哀切婉轉,引得不少百姓駐足觀看。
從冀州到京都雖不算太遠,可一路走着也是件苦差。李纖自然不會親自吃這種苦頭,她一路都躲在馬車裏吃吃喝喝。直到進了京都,才下車扶棺。
李纖長得本就弱柳扶風似得。這回臉上擦了厚厚幾層粉,眼皮上抹了胭脂,瞧着臉色慘白、眼圈兒紅腫,又一身寡素,可憐的緊。用帕子掩唇,‘嗚嗚’哭着,沒走幾步,便眼皮一翻暈了過去。
人群中有人不忿道:“可憐了靖平公主!夫君為國捐軀,卻沒人顧惜她。”
“可不是,驸馬爺是為了大雍才以身殉國,她年紀輕輕守了寡,該好生善待才是。”
“可我聽說,她的封賞還不如前朝那位......”
“那可真是不公!這靖平公主可憐!”
“呵,聽聞前朝那位,生母封了貴妃,可見娘兒倆都是狐媚的!靖平公主生母不得勢,還不是都欺負她沒有倚仗?”
李纖被婢女半摻半扶的架上馬車,她睜開眼,貼在車壁上聽外頭議論。末了挑唇一笑,靠在軟枕上,撚了一粒葡萄。
邊吃便道:“這幾個擡話兒的找的好,不顯得刻意,每人多賞一兩下去。”
“是。”婢女低頭應了,又捧着她的腳,取下月白繡鞋,輕輕揉捏起來。“這段路走的,可是累着公主了。”
Advertisement
李纖閉目享受。其實這才走幾步路?可人越養越嬌貴,倒容易忘了來處。
本因暗害李榕的那件事被拆穿,她失了父親寵愛,被扔到庵裏過清苦日子,後來又兩眼一抹黑,被嫁到陌生的冀州去,原以為一輩子就要這樣過了。被困在後院兒小小一方天地中,現在是某某的妻,以後是某某的娘,唯獨沒人記得她是誰,或許日子久了她自己都不再記得。
就在李纖快要認命的時候,她爹忽然做了皇帝,她成了公主,最開懷的是她那蠢笨夫君死了,她又自由了!她就說,老天不會這樣待她,好日子總會來的!
李纖腦子又活了起來。她不能留在冀州,留在這誰能想起她?她得進京,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所以才有了今日這麽一出。
李纖從軟枕下摸出手把鏡,仔仔細細打量自己的臉盤兒。半晌,她抻出帕子,将眼皮上的胭脂擦了幹淨,又狠狠揉眼睛,直到眼珠子通紅才停手。
婢女瞧着心驚:“公主這是做什麽?輕些!可別揉壞了自個兒!”
女子嘆氣,“這點兒功夫可省不得。我那爹......不對,現在該叫父皇,我那父皇可不是個好糊弄的。”
太極殿。
李昭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次女,嘆氣道:“我瞧你是瘋魔了!人家石家訂好了日子下葬,你卻把棺椁一路運到京都來,你到底想幹嘛?你這樣做可想過你公婆?日後在石家,又要如何與人家相處?”
“我想幹嘛?”李纖扯出一抹苦笑,抖着身子一副搖搖欲墜模樣哀切道:“我要讓夫君看看,我這日子過得有多委屈!夫君他是為了鎮守冀州,為爹成就大事,才丢了性命。他倒是一身忠骨,走的潇灑!可我呢?留下我一人該怎麽活?”
“您也半點兒不心疼女兒,你就是瞧在石嶺的份兒上,也不該将我丢在冀州不管不顧!”
李昭深吸一口氣。“你是石家的妻,你想如何?”
李纖咬了咬唇:“我還是父皇的女兒,更是大雍忠烈的遺孀!您非要逼死我才罷休嗎?”
李昭揉了揉眉心剛要開口,便聽內侍道:“陛下,石家大公子石峻求見。”
李纖面上閃過一絲慌亂。
“石峻?讓他到南書房等我。”李昭看向女兒,“你既是回來了,便先去鳳寧宮瞧瞧你祖母罷,她惦念你的很。”
“父皇!”見李昭不由分說,轉身就走,李纖只好壓下心中張皇,不情不願低聲應是。
石峻而立之年,身形長得壯碩,五官也是帶着幾分粗犷,繼承了石家男兒的英雄氣概。
可這鐵塔一般的漢子,李昭剛問了句石太守可好,他便紅了眼圈。‘撲通’跪到地上,叩頭道:“求陛下開恩,将我兄弟的屍首還給我們吧!”
這話說的,可真是讓李昭羞臊難堪。他親自繞下臺階,扶起石峻:“唉,是纖兒不懂事,耽誤了下葬的日子,朕替她給你們賠不是了。”
石峻紅着眼搖了搖頭,啞聲道:“陛下,石家不敢挾恩自重,您也知道,我們幫您不是貪圖從龍之功,只是為了給我妹子報仇。”
“我妹子十五歲就嫁了劉钰,他不憐惜就罷了,卻還要了她的性命,這口氣石家咽不下。可沒想到阿敏的仇報了,又搭上了阿嶺的一條命。我知道,是我石家倒黴,怨不得誰,可我爹娘年歲大了,連失子女已是受不住,二老硬撐着給阿嶺操辦喪事,可訂下幾個日子,公主都不答應,一直拖着不肯讓我兄弟下葬。”
“已是快四月了,屍身放不住,公主還硬是叫人擡着棺椁到京都來。我爹知道後,當場便撅了過去,我這是安頓好家裏,才追了過來。”
“陛下,算我求求您,您讓公主将我兄弟交給我吧,我帶他回家入土為安,我當大哥的,總不能看他爛在京都!我求求您了!”他額頭狠狠扣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轉眼便青紫一片。
李昭簡直是無地自容。
“快起來、快起來!是朕的女兒不懂事,你弟弟的屍身你今日便可帶回去。也讓纖兒與你一道回去,讓她跪着給你爹娘認錯!朕絕不包庇......”
做皇帝的肯認錯,已是給足了面子,可石峻竟搖了搖頭。
立在一旁的內侍見狀,便尖聲道:“大膽!”
石嶺咬牙:“陛下,不是微臣不知好歹,而是、而是......公主身份高貴,石家不敢連累公主守寡,還請陛下留公主在京都盡孝罷。”
李昭挑眉,他不讓女兒守是一回事,婆家人發話不讓她回去守,那可就是另一碼事兒了,這傳出去可不好聽,鬧不好要壞了李家公主的名聲。
見帝王冷了臉色,石峻心中一抖。這事兒說來他們家占理,只是事情好說不好聽,怕說出來得罪皇帝。可眼下皇帝已是生惱,他只好硬着頭皮,壓低聲音如實告知:“陛下恕罪。公主善言談,原先阿嶺還在時,便有些奇怪風聲傳來。如今阿嶺沒了,不若就算了罷。我爹那身子骨實在是受不住別人非議了......”
李昭僵在了原地。這話再沒什麽聽不明白的了,這是說他的女兒不本分。
丈夫還在時便與人勾三搭四,險些将公婆氣死。這下丈夫沒了,婆家認定她守不住,莫不如別再回去氣人了。
李昭一口氣堵在了胸口,這......簡直是丢人現眼!
他閉了閉眼,再睜眼時聲音冷了下來,“朕的女兒可不是任由別人污蔑的,若有假話,你石家可擔得起?”
石峻急聲道,“微臣起誓,若是紅口白牙污蔑了公主半句,便讓微臣不得好死!”
李昭身形晃了晃,他背過身去,緩了半晌擺手道:“你去吧,接你兄弟回去。還有,轉告你爹,是朕對不住他、對不住石家,是朕沒教好女兒。讓他好好養病,這事兒......以後莫再與人提了,朕不會虧待你們。”
“微臣多謝陛下,公主尊貴,石家自然不容許別人污蔑于她。”
鳳寧殿。
太後歲數大了,最惦記幾個孩子。尤其李纖嫁到冀州,幾年未曾見面,如今見了,便拉着她的手抹眼淚:“纖兒命苦,你那夫君竟是個短命的,不過你放心,你爹心疼你呢!”
祖孫二人執手相看淚眼。吳皇後倒是在一旁偷偷翻了個白眼。
李纖險些害了她兒子,先前自己大度,幫她忙活親事,卻又落了一身的埋怨,想起來便來氣!她是不待見極了李纖。
可當着婆婆的面又不好發作,只好冷着臉在心中诽謗。
正不痛快呢,就聽太監高唱:“陛下駕到!”
話音未落,李昭便大步進殿,掄圓了胳膊,狠狠一巴掌抽到李纖臉上,直接将人從椅子上抽到了地上。
除了這一巴掌的清脆響兒,殿中安靜極了。吳氏胸口一下便順當了,一時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