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合離

修繕一新的鳳鳴宮內, 吳皇後坐在主座, 宮人們都遣了出去,只留各自的貼身婢女。李绾低垂着眼,将自己身帶寒毒, 怕是難有子嗣的境況道來。

她沒哭, 只是紅着眼圈兒,神色間帶着些悲涼意味。可這樣強忍着, 倒比一把鼻涕一把淚更戳人心窩子。

“母後, 您也知道我母妃她性子軟,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跟誰紅過臉, 連對房裏的下人都是和顏悅色的。我實是想不通柳氏為何處處容不下她?那毒分明是想要我們母女的性命,雖沒成功,卻害的我、害的我這般苦......”話未完,已帶哽咽。

可不就是害苦了她嗎?縱使貴為公主, 宋懷秀又待她如珠如寶,可生不出孩子, 哪個男人能半點兒不介意?就算現在濃情蜜意,他指天指地說沒關系,可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當別人背地裏議論他是絕戶,斷子絕孫的時候。當他垂垂老矣,卻無兒孫繞膝, 只餘一室凄清的時候,他當真能不怨自己?

若真累的他如此結局,哪怕他不怨, 李绾也是要恨自己的。可如若不然又能怎樣?難不成要眼睜睜看他納妾,與別人生兒育女?她怕是做不到,只想一想便是滿心酸澀。

舒坦日子過久了,連自己都以為終于圓滿了。可卻忘了人生不是話本子,從此佳人才子美滿一生?哪可能呢。人生就是邁過一道道關坎兒,只有走到終點的那天,才能嘆一句終得圓滿。可這次遇上的坎兒,太難了,李绾實在想不出解法來。

她的難過、她的委屈,半點兒也不摻假。

同是女人,吳皇後哪能不懂?

可這事太久遠了些,聽完李绾的話,吳氏仔細想了想,回憶道:“你母妃懷你的時候中了毒?”像想起了什麽,她氣得摔了粉彩茶碗,“這殺千刀的柳氏!一件人事也不幹,心眼子髒透了!她這是一石二鳥啊,不光憋着壞,想害你母妃,她這是把我也算計進去了!”

“母後此話怎講?”

吳氏氣得臉色通紅,“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來。你母妃懷上你那年,恰逢咱家修老宅。她那跨院兒背靠罩房,整日聽着人家幹活叮叮哐哐,她有了身子如何受得了這般鬧挺?你祖母便說讓她搬到我院子裏,在偏房先湊合着。連着三四個月,她吃住都在我這,若是落個一屍兩命的下場,你爹可不得把我也恨上?”

她咬牙切齒:“柳氏可真是好心思!怕你娘生下兒子那時就動了手,後來又想毒死榕兒,那家裏不就只剩下李柏一根獨苗兒?若是成了,莫說是乘安縣的家産,怕現在這天下都成了他們娘兒倆的!我呸!虧着老天爺有眼,沒讓她得逞!這賤皮子毒婦,當年我就不該容她,看出她不老實時早早提腳賣了,也省的她做計坑害咱們!”

李绾嘆道:“竟是如此?”她攥住帕子,“母後,可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您說我現在該如何是好?”

李绾面上不顯,可手心卻緊張的一片冰涼。

吳皇後沉吟片刻,吩咐身後大宮女:“去将本宮金印取來。”

又對李绾道,“你父皇這些年将柳氏幽禁行宮,卻不取她性命,這便是還念着過去那點兒舊情呢。若咱們動手殺她,定會惹你父皇惱怒。但你想出氣不難,總歸那地方無人問津,母後寫封手谕于你,你借着探病的由頭去,到了行宮想打想罰都随你。只一條,別鬧出人命來,她到底還是父皇親封的貴人、上了玉碟的宮妃。”

吳氏起身,站在桌案前寫手谕。她識字,可字寫得不好看,怕惹人笑話,這會兒全神貫注的寫,嘴裏還不忘勸着:“你父皇沒讓她死,她就還得活着。阿绾可不要糊塗,萬不能為了柳氏這賤胚,傷了你們父女之間的情分。”

話音剛落,便被人從後抱住。

李绾将頭靠在她肩膀,輕聲道:“謝謝母親。”謝謝你,不曾有過害我的心思。

吳皇後身形一僵。自從李昭登基,她做了正宮主位,天底下人人都要尊稱她一聲皇後娘娘,連李榕、李繡也得喚她母後,這一聲母親倒是許久未曾有人叫過了。她心中一動,到底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姑娘,又伶俐又可愛,小時候像個玉團子,也是這般軟軟叫她‘母親’,如今遇上這種破爛事兒,她哪能不心疼呢。

嘆口氣道:“謝什麽?難道這點事母親還幫不得你嗎?”

其實吳皇後心裏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因兒子的事,她早就恨毒了柳氏,活剮了她都不解氣。可李昭的意思擺在那,柳氏到底生了李纖、李柏,要為此給她一條活路。在吳氏想來,李绾直接将這事兒捅到李昭那去才是最好,好讓他看清楚柳氏的黑心腸。

他要是知道了,那賤人差點害死他心愛的白忻月,又害的他最疼寵的女兒日後子嗣艱難,必定不會再對她心軟,下一道賜死的旨意也不為過。柳氏死了,大家也就都痛快了。

可這事,李绾自己去說可以,她這個皇後一句也勸不得,否則就成了挑唆。當年下毒的事,多少年過去了,根本不可能再找到證據。李昭心疼女兒,李绾去說他不會怪罪。可自己要是摻和進去,這事兒就變得麻煩了,鬧不好就會成了中宮心胸狹隘,使手段心機謀害嫔妃。

所以站在吳皇後的立場上,她也就能幫李绾出出氣。至于能不能想到最便宜的法子,還要看李绾自己。可這會兒聽了一聲情真意切的母親,吳氏心腸發軟,握住李绾的手,猶豫着小聲道:“阿绾,其實這事并不難......”

可要提點的話還未出口,李绾就先恨聲道:“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解氣!她今兒要害我,明兒要害大哥,這家裏人哪個她都容不下,以後還說不定會想出什麽壞主意!這種人就不該留她。”

吳皇後松了口氣,心中高興,可又不能應承,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李绾一把按住她的手:“母後好心腸,一直不與她計較。可我卻不能放過她,您也別再勸我,我得把這事兒好好掰扯掰扯。”

李绾出了鳳鳴宮,心中的陰霾稍散了些,好歹弄明白了下毒的人不是吳氏。

方才她言語間,好像認定了當年是柳姨娘下毒,且極為信任的請吳氏給拿個主意。若是吳氏做賊心虛,必定會想方設法弄死柳氏,讓她來背這個黑鍋。或勸李绾息事寧人,說柳氏也沒幾年活頭了。

反正無論如何,絕不會讓李绾有見到柳氏對質的機會。

可她不光要給李绾一封手谕,還憤然道出昔年白氏懷孕時的情形,有理有據絲毫不見虧心,且祖母牽涉其中,這事兒做不得假。

如今既已确認了下毒的人是誰,那便不必再拖了,血債血償也就是了。

李绾沒猶豫,徑直去了南書房。身處高位,輕而易舉就能解決的事,犯不着繞彎子。

她在南書房待了小半個時辰,沒人知道她與李昭聊了些什麽,只是當夜聖上便秘密下了一道口谕。

三日後,貴人柳氏病逝于行宮,說是身染惡疾,一應從簡,未入皇陵,只草草下葬,寒酸至極。

一般人死為大,無論是妃嫔也好官員也罷,人沒了,死後的哀榮總是要給的,晉一晉份位再正常不過。可柳氏死了,仍舊只是個貴人,一級未晉不說,李昭還只給了個惹人深思的‘幽’字做谥號,這可是惡谥中的惡谥。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一個不得寵的病怏怏貴人,死與不死,也沒幾個人在意。

當晚,李绾從南書房出來,又回了東宮。既是來赴人家喜宴,要走也得交代一聲。

此時天色已暗,戲臺上也快到了尾聲。太子妃見了李绾,笑道:“今兒的戲熱鬧,妹妹這會兒才回來,沒聽着着實可惜了。”

李绾也笑答:“與母後說起從前乘安縣的事兒,一時忘了時辰,是我不是。改日請皇嫂去我那,我那有個說書的女先生,有意思的很。”

“那敢情好啊,我可等着了,阿绾可不許糊弄我。”

正說着,小太監引了宋懷秀來,掐着嗓子高唱,“驸馬爺到~”因不是前朝,也沒唱将軍的銜兒。

一排宮燈照耀下,他大步走來。穿一身松綠色暗紋錦袍,頭戴銀冠一派英姿飒爽,不少閨閣貴女都看的臉紅心跳。

宋懷秀走到近前,行了個禮:“今日當值,沒趕上宴席,這會兒給皇嫂道喜了!”話還沒說完,一見李绾他唇邊便有了笑。

太子妃點頭道:“好好好,來了就好。不過真不是接媳婦兒來的?可別怨我拘着阿绾到這會兒,母後她們也霸占了你媳婦兒呢!”

宋懷秀笑答不敢,太子妃讓人在李绾邊兒上加了一把椅子:“阿绾也才從鳳鳴宮回來,你倆縱使要回去也先喝口茶水,喘口氣兒的,嘗嘗這蜜桔,說是南邊兒供來的,甜的很。待最後這點唱完了,大家一道走。”

盛情難卻。雖講究男女避諱,可戲臺子搭在外頭,外命婦們離得遠。宋懷秀又是皇家的驸馬爺,公主就在邊兒上呢,論起來不是外人,稍坐一會兒倒也沒什麽的。

他挨着李绾坐了,自己一口茶水沒顧上喝,就先剝了個蜜桔給李绾,她要吐籽,他便伸手去接,兩人情态動作再自然不過,想來在家也是如此。

可他們習以為常,在場女眷卻都瞧得眼熱。這般好的夫君,可着整個京都也絕再找不出第二個來,榮安公主真是好福氣。

可待二人上了馬車,好福氣的榮安公主卻淡聲道:“我們合離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