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轉折
李绾恍恍惚惚吃完晚膳, 上了回府的馬車。她阖着眼靠在車壁上, 側耳聽着。‘噠噠’發出這般清脆響兒,是馬蹄踏在宮道上,這聲響沒了, 便是出了宮了。
時辰不算晚, 此時街面上還熱鬧着。“湯面果子糖葫蘆”各式各樣的吆喝都有,煙火氣熏染着, 恍惚間像回到了許多年前的乘安縣。
那會兒她不是千歲千歲千千歲的榮安公主, 她爹也還不是坐擁江山的皇帝。他抱着她,一路走過熱鬧街市, 有許多熟人笑着打招呼。在他懷裏,李绾總是擡着臉驕傲極了,因為她是她爹的嬌嬌,無論是酸酸甜甜的山楂糕、還是毛絨一團的小兔子, 凡是她喜歡的,他都會買給她, 驕縱又闊氣,寵溺的不成樣子。那時整個乘安縣的小姑娘沒有不羨慕她的,都知她是司爺家的掌上明珠。
後來她慢慢長大,李昭也牟足了勁兒的往上爬,但不論他到了哪個位置, 待她的好卻從未變過。凡是她的要求,他沒說過‘不’字,甚至她沒開口要的, 他也想給她。十裏紅妝、奢華府邸,還有俊美無雙、用情至深的驸馬爺,所有的一切,他都給她最好的。如今成了天下的女子都羨慕她,世人皆知她是帝王家的掌上明珠。
所有的一切,李绾心安理得的受着,畢竟他是李昭李元一,是後人敬仰的聖、祖爺,他阖該無所不能才對。
可今日,她心裏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對她說,他老了,再背不動她了。
那一剎那,李绾難過的說不出話來。他變得不再挺拔的身姿,他鬓邊礙眼的白發,所有都在提醒着她,這個永遠寵她縱她護着她的男人,這個世間對她最好的男人,總有一天也會離開她。
車外響過一聲叫賣,李绾睜開眼,急聲道:“停車!快停車!”
她聲音中的急切,倒将趕車的內侍吓了一跳,勒住馬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聽有賣山楂的,你去瞧瞧,要是有制好的山楂糕,就買些回來。”
小內侍悄悄松了口氣,可忍不住想,這算個什麽事兒?府裏的廚子山珍海味都做得,做個小小山楂糕還不手掐把拿的,何必要在街上買,也不知做的幹不幹淨。但心裏頭叨咕歸叨咕,主子的話可沒有他多嘴的餘地,麻利兒應了聲,又與随駕的侍衛交代一句,急匆匆的跑去買。
片刻的功夫,又捧着紙包跑回來,壓着聲音裏的喘,讨好回話:“殿下,還真有賣的。”
待放下了車簾,李绾打開紙包,整整齊齊碼了四塊兒山楂糕。府裏宮裏做什麽點心都講究個精致,一口的分量而已,生怕主子們吃着不方便、不好看。眼前的這山楂糕,紅澄澄的聞着酸甜,可切得卻粗犷,大喇喇的四塊兒,是她記憶裏的模樣。
李绾墊着帕子咬了一口,酸,真酸,酸的她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人的記憶會模糊會騙人,許多事兒,你以為你忘了,可聲音和味道的記憶遠比你想的要牢固,在某一個節點,它會猝不及防的跳出來提醒你。
就像此時,李昭對她的好,原來她樁樁件件都記在心裏。開始存的那點子利用,早被時間與真心,釀成了一壺溫情。
位比親王的煊赫儀仗停在街旁,幾十個侍衛站定等着,過路百姓見了,誰也不敢近前,遠遠便要繞開。車裏的李绾卻一手捧着山楂糕,一手縮在衣袖裏,死死攥着那道旨意,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傻氣極了。
她清楚的知道李昭會在哪一天離去,可她什麽也做不了,無能為力,只能殘忍的任時間倒數,她懦弱的不敢去想,又一次的逃避着。
人世間誰不怕死呢?可李昭不避諱,說起殡天時也神色坦然。他兢兢業業,做的每一個決定,無愧大雍、無愧子民。甚至早早留好了後路、做了萬全準備,為他最寵愛的女兒,因為他要她一生平順,無憂無擾......他該是坦然的,可她呢?
李绾拼命咽下口中酸澀糕點,一顆心也像在油鍋裏煎熬着,浮浮沉沉不是個滋味兒,可又怎麽也找不到出口。
時光荏苒,一轉眼已是開元八年。
前朝後宮都安穩着,要說有什麽荒唐事兒,便是靖平公主李纖。這位在開元五年改嫁,驸馬爺乃是範陽盧氏的嫡出公子,單名一個‘玄’字。
要單是改嫁,也算不得什麽新鮮事兒。莫說人家貴為公主之尊了,就是尋常坊間婦人,死了丈夫、兩廂合離,再改嫁的也大有人在,不值當所有人拿來說嘴。
可這位卻将家宅之事鬧得滿城風雨。她與盧玄成親之後,夫妻二人感情淡漠,傳言不過三月,靖平公主就匆匆搬離範陽,回到其胞弟瑞王的封地。而後又大張旗鼓的豢養面首,最多時,她府中有俊俏男子二十餘衆。
本來,皇室公主與丈夫不睦,合離不是什麽難事兒,當真不合心意,散了就是。可她與盧玄誰也不提合離,兩邊就這麽僵着。
盧驸馬本是她自己親自向皇帝求來的姻緣,成了親她卻又荒唐至此。大肆搜羅男寵,使得盧家不滿、百姓們議論紛紛,皇家的臉面全被她丢了幹淨,李昭氣得連下三道口谕,申斥李纖。
可李纖呢?虛虛的上了兩道請罪的折子,随後依舊我行我素,在封地逍遙快活。李昭對她失望至極,但到底虎毒不食子,斷不能為了這事就殺了親女,索性讓底下人想法子捂着,自己從此對她不聞不問。
這事兒李绾自然是知情的,起初聽聞盧玄要尚靖平公主時,她愣了愣,後來也沒說什麽,大婚當日還讓人送了賀禮去。
她與他之間沒緣分,年少時的感情,又過去了那麽久,如今他娶誰不娶誰,都不關她的事,哪怕那人是李纖也一樣。
可他尚了靖平公主,兩人感情好不好是一回事,只要還沒合離,宮宴年宴,大大小小推不了的場合,兩人還得礙着規矩一道參加。因此,李绾倒還見過盧玄幾次。他還是喜歡穿淺淡顏色,人愈發瘦了,神色也是淡淡的,坐在那總顯得格格不入。
這些年,李绾從沒與他搭過話,他也一樣,兩人許多次擦肩而過,身邊卻早已有了別人,陌生又遙遠,仿佛昔年的冬青寺是個被遺忘的夢。
李绾不去多想,只努力過着自己的日子。
“今兒怎麽悶悶不樂?”宋懷秀一進屋,就見她盯着遠處發呆。“難道進宮,誰為難你了不成?”
李绾回過神來,有一下沒一下打着扇子道:“誰敢為難我?只是天氣太熱,心裏頭悶得慌。”
“那你該擺冰就擺冰,果子露或是甜西瓜想吃就吃。做甚麽成天跟那苦藥湯子較勁,冰盆也不敢用,萬一中了暑氣怎生是好?”宋懷秀邊說邊脫了大衣裳,只着一身雪白裏衣。因李绾不讓擺冰盆,屋裏燥熱的慌,他又剛從外頭回來,熱得不行,大馬金刀的坐在一旁,卻沒管自己,自然的接過李绾手裏扇子,擡起手一下下給她打風。
李绾心中感動,他這是心疼她呢。她體寒,難有子嗣,這些年一直調理着,七八年間藥沒斷過,冰盆、西瓜這些寒性的東西更是半點兒也不敢用,累的宋懷秀也和她一起挨熱,可就算如此還是沒有動靜。如今她已二十七歲了,努力了這麽久,漸漸的真有些灰了心,或許這輩子就是無緣子嗣了。
她垂眼道:“嗯,再看吧,若還是不行,便算了。”
宋懷秀張着嘴,卻不知該怎麽勸,這一直是李绾的心病,他怕說錯了話又惹她難過。
李绾也察覺到了他的小心翼翼,便換了話題:“今日我進宮,與嫂嫂說了會子話。大哥也真是,竟會迷上一個歌姬。年輕美麗難道比相伴多年更加珍貴嗎?你們這些男人......唉!”
太子李榕一向正派,可前些日子竟迷上了個歌姬,着實令人意想不到。聽聞那歌姬名喚雲藻,今年正是二八好年華,她将太子爺迷得七葷八素,整個東宮都亂了套。愛說愛笑的太子妃陶氏,更像變了個人似得,眉頭緊鎖,簡直一下子老了五六歲。
宋懷秀聽她這話,連忙喊冤:“我可沒有,別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東宮的事傳的沸沸揚揚,可他這不遠不近的關系,不好說嘴,只摘清了自己便罷了。語罷又道:“太子殿下估摸也就是一時新鮮,過幾天就回過味兒來了。你若不放心,就進宮多勸着太子妃些。反正我這一走,怎麽也要一兩月才能回來,你自己在家也是無趣,兩個人湊在一塊兒說說話,你心裏頭舒坦,她也沒那麽難捱。”
“是這個理兒。”
原已臣服的勃律忽然不安分,疑似與吐蕃勾結,宋懷秀這次帶兵前往就是要探個虛實,勃律若真如此不識好歹,打服了他們就是。
待從德勝門送了宋懷秀出征,李绾便想進宮。哪知才起身便是一陣頭暈目眩,召了太醫來瞧才知,竟是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