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從療養處推門出來,剛一擡頭便直直地看到了門口的哨兵。格瑞原本閉着眼睛虛倚牆站着,卻在感知到他出現的一剎那敏銳地睜眼看了過來。

難得真正冷起臉大吵了一架的記憶又不合時機的鮮活起來,就算是金這時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絲別扭,愣是梗着脖子站在原地沒動,只等着哨兵一步步向自己走過來。

格瑞重新站定在他面前,微微低頭看着眼前這個尚在假意怄氣的結合向導,伸手就在他的額頭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

金痛得驚叫一聲,向後退了一步,雙手捂着額頭,眼睛倏地瞪圓起來:“格瑞——”

控訴還沒發出一個音節,金就被直接上前來的格瑞攬着腰強硬地箍進了懷裏。哨兵的手穿過他的腰兩側,還沒等金來得及反抗掙紮,巴掌就先落在了屁股上。

“才沒看着你一天,就搞成這個樣子?”格瑞沉着臉訓他,“你這個笨蛋。”

金氣得眼角都紅了,不知道在“負傷後還沒有得到安慰”和“羞恥地在公衆場合被自己的哨兵像教育孩子一樣打了屁股”這兩件事中自己究竟該先在意哪一個才好,“我、我”了半天也憋不出像樣的辯解,濕漉漉的藍眼和皺起的鼻子無一不讓人聯想到動物幼崽。

格瑞摟着自己的向導,熟悉的溫熱軀體此時此刻終于能夠被真實的感受到,明明分開還不到24個小時,這種心髒迫降的滋味卻是出勤任何S級任務都沒有體驗過的。

“藥呢?”哨兵松開自己的手臂,語氣嚴肅地開口詢問。

“……幹什麽呀?”金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幾句,手上卻老實地将那個提了一路的小塑料袋交了過去。

“幫你保管,”格瑞打開看了一眼,袋子裏頭散落着三三兩兩幾個小藥罐和一小卷嶄新的繃帶,“免得你又忘記。”

“本來就沒必要,”金不服氣地回他,撩起自己襯衫的袖子指着那些纏好了繃帶的傷處給他展示,“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都是小傷,哪裏需要再吃藥?一點都不疼的。”

格瑞嘆了口氣,不接他的話,徑自跨了一步,背對着金在他面前半蹲了下來,做了一個背伏的動作。

“上來吧。”他頭也不轉,簡短地命令道。

等了一會兒,身後還是沒有動靜,格瑞側着臉往後看去,金還背着手站在原地沒有動作。哨兵收了姿勢,紫色的眼睛看着他:“決定好了嗎,到底上不上來?”

“我又沒傷着腳,”金悶聲道,“你說上就上了,那我多沒面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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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發哨兵和自己的向導在沉默的空氣中對峙了一會兒,格瑞率先有了動作,扭頭便佯裝要走。還沒跨出五米,後邊就傳來一串噠噠噠的腳步聲。青年的身體結結實實地撲到了背上,在格瑞穩穩托住他的同時,向導的胳膊也極其熟練了摟上了自己的脖頸。

“下次我就再也不上來了!”金湊近格瑞的耳朵含含糊糊地警告道,濕熱的鼻息和随着步伐跳躍的金色發絲一起若有若無地觸着哨兵後頸的皮膚,“從小就用這招,這麽多年啦,一點兒花樣都沒有,我就這麽好哄麽?”

格瑞的腳步頓了半拍,緊貼着金前胸的後背微不可見地震顫了一下,像是笑了一聲。

格瑞一直把人背到公寓門口,還沒等他放手金就先一步從背上跳了下來,風風火火地在玄關踢了鞋子,直奔卧室而去。

金三下五除二地解開身上的作戰服抖了幾下,暗袋裏藏着的匕首小刀掉了一地。他脫得只剩一件貼身純棉長袖,一個飛撲就滾進了羽絨被裏。

格瑞後他一步邁進卧室,不動聲色地幫他把甩了一地的危險武器統統撿起來收好,又去書桌前找暖氣遙控器。灰狼繞過格瑞的小腿從門框邊擠進來,姿勢矯健地跳上床墊,蓬松的尾巴左右大幅度擺動了幾下,貼着金的身體親昵地曲腿伏趴下來。

金把臉埋進枕頭狠狠蹭了幾下,鼻腔裏瞬間湧進熟悉的味道。“真懷念,”他翻了個身正面朝上看着格瑞,衣服下擺因為這個動作掀起了一個小角,露出向導腰腹處白皙的皮膚,“家裏太好,不想出門了。”

“那就呆着,”暖氣開始工作,格瑞把遙控器丢回抽屜裏,淡淡應聲,“安分點,別再到處亂來了。”

“你又來?!”金一骨碌翻坐起來,“你都已經串通塔裏不給我安排高級任務了,現在還不準我出門,我連烈斬都不如了!格瑞,沒有你這麽霸權的。”

灰狼“嗷嗚”了一聲,前爪搭上金的小臂,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不知道是在表示贊同還是反對。

格瑞沒有說話,想要繞過這個可能導致他們再次争吵的話題。金知道這是哨兵對自己的向導天性使然的保護欲作祟,畢竟結合後的哨兵總是會有這麽一點點神經質,他也無意再繼續糾纏,因為歸根到底格瑞也并不會真的限制自己的人身自由,或者換個說法,現在的他已經完全可以容忍哨兵的這一點壞脾氣了。

金坐着伸手去,一下摟住了格瑞勁瘦的腰部,用仰視的角度盡力是自己看起來十分無辜:“格瑞,你很着急嗎?”

哨兵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反駁:“沒有。”

“你就是有,”金一本正經地說,把人拉得更低了些,用自己的額頭貼上對方的,“你就是……很着急,不舒服,還很累,對不對?”

“……”

金的精神觸須像箭頭一樣小心地觸碰着格瑞的精神壁壘。格瑞永遠沒法拒絕來自金的試探,幾乎是在放下屏障的一瞬間,因為連續高強度任務導致的哨兵精神疲勞漸漸暴露出來,因為金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受傷和險些與自己的結合向導被強行拆夥而起的雙重焦慮如潮水般傾瀉而出。

格瑞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傾訴的念頭,他總是很容易在這樣的金面前失控,從小到大,至始至終。

金色的箭頭帶着暖陽一般的溫度溫柔的環繞着他,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哨兵漆黑一片的精神圖景,一點點将那些負面的壓力和情緒驅逐開去,再換作堅定而飽漲的活力滿滿地填充進來。

沒有任何一個哨兵可以拒絕這樣溫柔的安撫。

格瑞帶着金一起重新躺倒在床上,後背壓到了烈斬的尾巴尖,灰狼老大不高興地叫了一聲,抽身跳回了地板上。那張平時冷若冰霜的臉上現下有些薄紅,格瑞欲蓋彌彰地咳嗽了一聲,金笑得停不下來,像幼時嬉鬧一般用手指掐住對方一縷銀色的鬓發纏在指尖,用腳踹了踹格瑞的小腿道:“我餓啦。”

格瑞抿了抿嘴,手繞過他的脖子墊在蓬松的金發後輕輕撫了撫,問了句“想吃什麽”。

“都可以,”金沖他眨眼,“格瑞做什麽都挺好吃。”

兩人都算是連續工作了好幾天沒有着家,冰箱裏自然也沒什麽儲備好的新鮮食材。格瑞翻出了一盒未開封咖喱塊,決定暫時先用它應付一晚上。哨兵優秀的廚藝對于制作一餐咖喱飯來說自然不在話下,香味從廚房一直傳到卧室,金很快就躺不住,嚷嚷着要先開一罐水果罐頭墊墊肚子,在搜空冰箱無果後轉頭便語氣堅定地嫁禍給了格瑞的精神體動物。

“烈斬又偷吃了我的水果罐頭,仗着我看不見它,”金反坐在椅子上扒着椅背沖流理臺前的格瑞告狀,“我明明留了一罐放在最裏面的。”

躲在餐桌下的灰狼頓時感到非常委屈,繞着金的小腿不停地轉圈圈。

“烈斬不會扒冰箱,是你自己吃掉了,上個周末。”

金假裝沒有聽到,自得其樂地和空氣對話:“烈斬,是不是你幹的呀,烈斬?這樣吧,你要是承認了,就親我一下,那我就原諒你,嗯?”

早就脫下防彈衣的哨兵此刻正撸着袖子下廚,留給金一個寬肩窄腰、勁瘦挺拔的背影。金歪着頭盯住他看,毫不掩飾自己眼底的愛意。

“格瑞,我們玩個游戲吧,”金突然開口道,“我來猜猜烈斬在哪裏,猜對了就獎勵我少吃一天的藥,行不行?”

格瑞回頭看了他一眼,另一只手穩穩地握着鍋柄将咖喱倒進盤子裏:“換個獎勵,那個免談。”

金苦大仇深地嘆了口氣,遺憾自己的小算盤再次落空,張嘴就開始瞎說:“我猜猜……陽臺?書櫃底下?嗯……還是卧室?”

格瑞搖頭。

“都不對?那總不會就在我身上吧?”金做了一個誇張地懊惱表情。

格瑞慢慢走過來,空出左手揉了揉精神體的腦袋。團作一團的灰狼擡起頭拱了拱主人的掌心,這才眷戀地從金的懷裏跳了出來。他把裝滿了咖喱飯的盤子放在金的面前,而向導還未完全反應過來,格瑞瞬間湊近的臉就讓他先一步失去了繼續思考的能力。

被算作“獎勵”的親吻蜻蜓點水般落在唇上,金瞬間就紅着臉閉了嘴,拿起勺子正襟危坐,恨不得把臉埋進面前的咖喱飯裏。突然發起直球一記的人面上卻毫不為之所動,只丢下一句“吃飯”便施施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錯覺。

幾日的忙于奔波終于在酒足飯飽後攜着倦意一齊湧上來,晚餐後沒過多久,金便在格瑞的施壓之下洗漱上床準備休息。前半夜安穩的睡眠着實令人感動,金卻在後半夜被一陣陣難以忍受的頭痛硬生生拽離了黑甜鄉。被迫失眠的感覺相當不好,他剛一抽動身體,就被睡在身邊的格瑞攥住了手腕。哨兵好像早有預料似的,更緊密地貼近他的身體,手指在黑暗中準确無誤地落在金的太陽穴上輕輕擠按。

金快速地翻了個身趴在了格瑞的胸口。他比格瑞的身量小了不少,即使是這樣的姿勢倒也不至于累人。金發的青年閉着眼睛昏沉沉地感受着哨兵的按摩,約莫過了五分鐘,疼痛沒有減輕,反倒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金煩躁地哼了一聲。格瑞好像也發現了這一點,手中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把在胸前趴着的人往上拉了一點,湊近他耳邊輕聲道:“起來,去吃止痛片。”

哨兵的聲音較之白日顯得更加低沉嘶啞,金猜測對方也是因為他才從睡眠中驚醒的。複雜的情愫堵在心口悶的發慌,金用力搖了搖頭,忍着疼嘶嘶地開口:“我不。”

格瑞皺眉,語氣裏帶了一私強硬的意味:“別鬧。”

“我不要,我不怕疼。”金固執的拒絕,擡起臉來看着他,“吃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然後就要一直吃下去,再也離不開了。”

“我是向導,我知道吃那個對腦子會有什麽影響,所以我不要,再疼多少倍都不吃。”

精神震蕩的後遺症來勢洶洶,加之堅定了不想依賴藥物治療的念頭,疼痛便更加難熬。金忽然有些慶幸現在的自己無法和哨兵共體同感,也不想讓格瑞陪自己幹耗,于是率先擰亮了頂燈提出要去訓練室轉移一下注意力。

作為塔裏名正言順的結合哨向之一,格瑞和金一直住在基地附近的專屬公寓群裏。這邊的建築都是塔為哨兵和向導這樣的特殊人群專門建設的,自然也配有自帶的小型格鬥訓練室。

金把身上的睡衣換做貼身的訓練服,格瑞看他的臉色疼得發白,那雙藍眼睛卻像彙聚了全身所有的精神一樣,亮得人為之一振。

“別放水,”金虛虛握了握拳頭比劃幾下,沖對面的格瑞喊道,“我可是很認真的。”

格瑞拗不過他,長嘆了口氣,擡擡下巴做了一個防禦的姿勢。

金咧着嘴笑了一聲,迅速地向格瑞沖了過去。

在人類的歷史中,大部分向導被基因塔判定為“不适合正面格鬥”的人群。他們被組織以一種獨特地方式“圈養”着,在社會上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能作為後勤人員或哨兵作戰時為規避後遺症的必要“鎮定劑”而存在。這樣的認知在最近三十年才開始慢慢改變,向導的精神層攻擊被漸漸規範化,雖然戰鬥的主力通常還是哨兵群體,但像安迷修這樣一部分能力、體格都相當優秀的向導也已經開始逐漸接受系統科學的格鬥技巧訓練,并且承擔外勤工作。金則有些特殊,他的個子比較矮,在力量等級上并不占優勢。所以即使曾被基因匹配認定為極稀有的S級向導,他也沒有被納入格鬥課程的教學範疇。

但這并不能阻止金保有優秀的搏鬥技巧——每一個在登格魯順利活了下來的孩子都在學會吃飯之前學會了打架。他的肢體非常靈活,不乏巧勁的同時也異常兇狠,像一只獵食的小獸。這是他在童年殘酷命運中掙紮着長大證明,也是曾經在一系列高強度任務中慢慢培養起來的的身體記憶。

哨兵的五感天生要比普通人敏銳的多,更何況是站在基因頂端的S級。格瑞側身避過迎面而來的拳頭,擡臂擋住金飛起的小腿向後一帶,在對方扭身過來的一瞬間靠着體格優勢将他摔在了腳下的海綿墊上,屈膝扣住他還準備反抗的膝關節,整個人籠罩在向導上方,将他牢牢地制在自己身下。

關節被反扭的感覺并不怎麽好受,格瑞只保持了這個姿勢幾秒,便在對方終于認輸後迅速放開了手。

金呈大字癱軟在海綿墊上大口換氣,黑色格鬥服的後背都被汗水濡濕了一層,黏膩膩地貼在身上。任由格瑞把自己拉坐起來,發洩完多餘精力後的金閉着眼享受對方力道剛好的手隔着幹毛巾揉搓着自己汗濕的頭發,感覺之前磨人的頭痛也好了不少。兩人皆是席地而坐,金窩在格瑞腿間,一側頭就能枕上哨兵曲起的膝蓋,這種氛圍實在太好,他們同時認識到了這一點,好到似乎在此時此刻,無論做什麽都是再應當不過。

金不自覺地擡手,向上摸了摸格瑞的下巴。

“格瑞,”他輕輕喊了一聲哨兵的名字,“我什麽時候,才能再和你一起去做任務?”

銀發的哨兵沒有說話,又或許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握住金伸來的手攏合起來,粗糙的拇指指腹重重地摩挲過對方柔軟的掌心。

金覺得自己好像有千百個問題想要問一問身後摟住自己的這個人,他好想問問格瑞,我什麽時候才能成為一個追的上你的合格向導,我究竟忘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而你是不是也有所保留,隐瞞着一些事情,無法令我知道?

金還想問問他,如果可以再次開始他們彼此的人生,我們能不能選擇普通人的身份,不用背負這麽多傷痛與宿命,只是像個人世間千千萬個平凡人一樣,一起出生,一起無憂無慮地玩耍,一起為彼此吸引,最後再一起慢慢長大?

對于金來說,這樣的命題就像那些白色小罐子裏的止痛片一樣,他能用疼痛警告自己松懈的身體,卻無法阻止心底如藤蔓般破土而出的思念。

所有過去的記憶在此刻便如同靜脈中的血液一樣慢慢地淌至全身每一寸角落,在靜谧的深夜逐漸發酵。天光輕啓時,格瑞忽得感到懷中一沉,低頭去看,金呼吸很淺,已經靠着他阖眼睡熟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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