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一,一塔向導區。
冬季的早晨幹冷得厲害,金帶着一身寒氣抓着衛衣領口瑟瑟地從電梯裏跨出來。辦事大廳裏人聲鼎沸,因為臨近中午,漫天飛舞着各式向導素的空氣裏還混進了幾縷存在感極強的盒飯香味。
他走到任務結報的櫃臺前,頭也不擡地開口:“向導ID0011125,上周三的任務。”
大理石櫃臺後的女性突兀地笑了一聲,擡起頭來的時候嘴裏還含着棒棒糖:“啊呀,金,休完長假啦?”
金發的向導這才擡起頭來,藍眼睛倏地瞪圓了,吃驚地叫了一聲:“凱莉!你怎麽在這?”
“替人代個班,”凱莉伸手撥了撥額前的黑色劉海,彎着眼睛拿手裏捏着的棒棒糖棍沖着他的臉胡亂畫了個圈,“先把你的帽子摘了再和我說話,臉小的都快看不見了。”
金後知後覺地“喔”了一聲,十分聽話地反手摘下羽絨服外套自帶的兜帽,露出一張之前被埋在一圈乳白色鴨絨帽邊裏的臉,又興奮地繼續追問:“你別騙我啊,我沒聽說過哨兵還能替向導代班的。”
“特殊情況,你瞎關心這個做什麽。”凱莉擺擺手不想多說,用眼角瞥他,“帶薪休假倒是把你閑出毛病了,某人一如既往斤斤計較,這都大半個星期過去了,他還舍得放你出來啊。”
金裝傻般眨眼,嘴角咧得弧度倒是不加掩飾:“我的任務表呢?快點快點。”
“你急什麽?”凱莉哭笑不得,敲了幾下鍵盤調出金最近一次任務的記錄,把打印機吐出來的表格丢到金面前,“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專門在這候着你的,一會人從洗手間回來我就下班了。你填完表也別急着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金把筆帽脫下來叼在嘴裏,正低頭奮筆疾書,一聽到這兒立刻從臉上顯出一百萬個不情願來,含含糊糊地發表抗議:“那你怎麽不提前通知我呀?”
“怎麽,你還有事?”
“有事啊,”金把筆蓋安回去,抓過一邊擺着的印泥就在自己表格的左下角簽名上極其順手地蓋上了公章,“我有天大的事。”
凱莉盯着他看了半晌,終于露出個嫌惡地表情:“你又要去騷擾人基因科的大夫給你和你家哨兵測匹配度了?”
被一語戳破,金的臉燒得挺紅,覺得自己有必要挽回一下作為結合向導的尊嚴:“我這是有目的有計劃的行為!再說,匹配測試費用結合哨向可以全額報銷還能攢健康積分,也沒什麽不好吧。”
他自己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般郁悶地補充了一句:“……你別告訴格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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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莉簡直要被他糾結的表情逗得噴笑出聲:“此時我腦中對你們有一百個不恰當的比喻,礙于面子,我就不說了。行吧,那你速測速回,我在原地等你。遲到一分鐘,上次任務30%的積分點歸我。”
金遙遙比了個拇指,一溜煙地跑遠了。
基因科的辦公室離得不遠,匹配度控制室的醫生是位年紀挺大的老向導,戴着金絲邊眼鏡,頭發白了一片,性格倒是非常和藹。他是一年前開始接受金一系列意外後續治療檢查的主要醫師,自那之後,金也常常偷偷跑來找他,一來二去,已然變得相當熟稔了。
老人聽到推門聲便擡頭去看,金發的年輕向導正轉身合上科室大門。他今天穿着灰色的套頭衛衣,外面套了件寬松款地松綠色羽絨外套,年紀顯得更小了些,像個還沒畢業的學生似的。
“小夥子,”老向導看着他直笑,“又來了啊。”
金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跟着他走進測試室。屋裏暖氣開的足,金也就大咧咧地脫了外套擱在沙發背,輕車熟路地坐在了老向導對面唯一的一張椅子上。
“準備好了?別緊張啊。”老人把小吸盤似的儀器導管貼在他的太陽穴兩側,摘下眼鏡,笑着問了一句。
“不緊張,”金笑嘻嘻地回答他,“今天我感覺可好了,說不定成績也會很出色。”
“那就好,來,眼睛閉上。按我說的開始想象——現在,你坐在一艘船裏,船漂在湖上,湖面很平靜,周圍只有你一個人。”
“……”
金進入狀态很快,五分鐘過去,他的大腦就進入了中度精神圖景的催眠狀态。終端屏幕上的數據柱不斷跳躍着,老向導将哨兵格瑞的基因數據從庫裏調出來與金的向導波進行核對匹配,結果百分數一點點攀升,最終停在了69%的位置。
“有進步,”老人将紙質報告遞給金,語氣帶了些調侃地意味,“你個人的精神控制力也提高了9%,看來最近有好事發生?”
金掃視着圖表上的起伏的折線,誇張地嘆了一口氣:“還是比我想得差點兒……”
“能看見自己和哨兵的精神體麽?”
“有的時候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但還看不見。”
“之後可以再試一試,成功的幾率應該會比之前大得多。”老向導坐在椅子上捧着保溫茶杯樂呵呵地看他:“庫裏存儲的基因表不一定和格瑞的實際水平相當,所以匹配度也會相應地存在波動。”
“天賦天賦,那就是老天爺給的東西。給了便是你的,哪有這麽随随便便就收回去的道理?不用操之過急,才剛過一年,換做是其他普通向導,都再沒有像你一般恢複地這樣快的。保持生活規律,多和你的哨兵交流交流感情,自然會好起來的。”
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看上去若有所思。他站起身把羽絨外套穿上,将體檢報告遞還給了老人。
“還要我幫你收着?”老人問他。
“唔,”金抿着嘴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帶回家去,一定很容易就被格瑞發現,他總是很容易擔心我,雖然他不說。現在我的’成績’還不夠好,等匹配度再高一點,我會讓他知道的。所以現在還是放在您這兒比較安全啦。”
“你的哨兵只是想确認你的安全,哨兵嘛,總是會這樣的。”老人啼笑皆非,接過金的體檢報告彎腰收進下層的抽屜裏。
“知道,知道。”金吐吐舌頭不置可否,向醫師揮了揮手後便快速帶上門離開了。
他掐點回到了大廳東角,第一眼看到卻是另一個熟悉的背影。
“安哥?”
安迷修聽到聲音後轉過身來,和金打了一個照面。“真的是你啊,”金頗興奮地踮起腳用力擁抱了他一下,亮閃閃的藍眼睛看得人渾身泛起暖意,“我還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原來都是熟人,那就剛好省了介紹了。”站在一邊的凱莉咔嚓咔嚓幾下咬碎了剩餘的糖果,順便把塑料小棍丢進了牆邊的垃圾桶。
“本來是要回去的,不過因為……一些原因,”安迷修咳嗽了一聲,低頭拍了拍金的肩膀,“我申請了一年的長期調任,準備在你們塔裏做些工作調查。”
“一年的調任?一個A級向導?”凱莉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探究地看了安迷修一眼,“你們塔總部,倒是非常大方。”
棕發的青年向導從口袋裏抽出調任卡打開給他們看,證明自己所言屬實:“除了做調查,前段時間你們塔剛剛收編的一個哨兵團體,我也很感興趣。來這邊,比較容易和他們接觸。況且,”安迷修挑了挑眉,“雙倍工資,年終獎不變,還有固定假期,我何樂而不為?”
“我也覺得,”金順勢插嘴,“我們塔的待遇還是很不錯的,這樣我們也能經常見面。安哥考慮一下吧,直接跳槽也沒有問題。”
“別抓到機會就瞎起哄,”凱莉沖着金道,“你抱怨塔裏壓榨S級哨兵勞力的時候怎麽不想想人家給的年終獎了?”
金和凱莉夾着安迷修走出大廳,一路擡杠的兩人才停了玩笑。凱莉從PAD裏調出數據來,一邊向兩人提問:“關于上次任務你們捉回來的那個向導,還記得嗎?”
“我記得,綁架了一個小姑娘,是個C級,”金接話道,“他怎麽了?”
“他的身體檢測結果昨天剛剛出來,發現這人大概不是一個……天然的向導。”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一驚,腳步也不自覺停了下來。
“不是天然向導,這是什麽意思?”安迷修皺着眉反問。
“就是,非法改造的,劣質的,不純粹的,怎麽說都行,”凱莉說着看了看他們,“情況比較複雜,我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現在就是要帶你們去看看。等見到他,你們就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由于哨兵、向導人群的特殊性,塔內關押叛逃成員的牢獄也和一般犯人有所區別,被俗稱為“小黑屋”。凱莉、安迷修和金依次在入口進行了瞳孔掃碼,生物鎖确認了三人的權限後,隐蔽的大門才緩緩打開。金走在最後方,在青年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進入這裏。與字面意思不同的是,這所監獄在視覺效果上卻并不黑暗,甚至可以說是是亮得刺眼。
引導人員是一名B級哨兵,點頭示意後便沉默着将三人帶到了一塊巨大的玻璃牆面前。
“單向玻璃。”安迷修道。
三人一齊往玻璃後看去,空曠的一間密閉式房間中央,那名C級向導四肢被固定在一把座椅上,帶着防咬口枷,雙眼呆滞,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非自然的混沌狀态。他的頭發已經被全部剃光,後腦處連着幾根導管,一直連通至外界的腦電波測試儀上。
金率先倒吸了一口冷氣,凱莉拿起桌子上放着的報告低聲讀了起來:“C級向導,男,34歲,無結合哨兵,上周三于一起人質綁架案中被我方抓獲。”
“我們聯系了兩座塔,查看了現有的全部在籍向導名單,無一人與他的基因相符。”
“也就是說,他并不是一名被登記的向導。”凱莉頓了頓,将手上薄薄的幾張報告卷成一束,揚了揚下巴看向金和安迷修,“你們呢,怎麽看,他是你們上次任務裏碰到的向導嗎?”
“是他,”金開口道,“我親手給他打了鎮定,絕對不會有錯。”
安迷修擡起左手做了一個暫停的動作,看向凱莉問道:“你說他不是塔裏的人,那有沒有可能是自願留在普通人群中的那部分向導?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就這麽完全排除。”
所謂的“塔”,實際上就是國/家為了保護和管制哨兵向導而建立的特殊行動部隊組織。這種總人口僅占世界人口1%的特殊人群,從覺醒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承受與這種天賜才能相對應的痛苦。他們在普通人中格格不入,無論哨兵過于精銳的五感還是向導異常敏感的腦神經,都極其容易在嘈雜繁複的周遭環境裏積累過大的壓力,最終使自己走向崩潰與死亡。
“我明白你的意思,”凱莉點頭,“二塔那邊也提出了和你一樣的假設。但是經過我們的調查,我有更驚人的消息必須告知你們——”
凱莉隔着玻璃牆用手指着那個被牢牢禁锢住的人:“我們對他進行了全面的體檢,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人,或許根本就不是個向導。”
“——我們在他的血液裏檢測到了一種成分不明的藥物,初步估計,這種藥物将他在短時間內從一個普通人類改造成了一個‘暫時的’向導。從你們将他帶回這裏的那天起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日,電腦監測顯示他的腦神經正在以一種無法挽救的速度逐步衰竭,這恐怕也是這種藥劑帶來的副作用。而随後的調查也證明了這一點,這個人的真實身份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
安迷修向前走了幾步,盯着監測屏幕上不斷劇烈起伏着的波段:“有人在不惜一切手段培養這樣的‘類向導’和‘類哨兵’……這個C級,是唯一的受害人嗎?”
“準确的說,是唯一還活着的受害人。”凱莉道,“有兩種可能,要麽,這是一種不穩定的基因突變。要麽……”
“——還有一種更大的可能。”在一旁安靜了許久的金突然揚聲打斷了她。凱莉扭頭朝他看去,青年向導的藍眼睛翻湧着異常激烈的情緒,視線的末端緊緊地釘在玻璃牆後那張青白的臉上。
“還有一種可能,”金說,“塔裏有內奸。”
TBC
在這個世界觀中,共有兩座“塔”,格瑞、金、凱莉隸屬一塔,安哥則隸屬二塔,沒什麽本質區別,大家都是好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