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天的晚餐是——煎餅和炖菜。”
秋将盤子穩穩地放在桌子上,一邊拿被燙紅的指尖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一邊指揮着身邊的弟弟:“金快去廚房多拿一份碗筷,順便把手洗了,然後坐下來吃飯。”
被叫做金的小男孩背着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表情頗不滿地盯着自己的鞋面。秋見他半天沒有反應,只好耐着性子走過去揉揉他地頭發:“又怎麽了?”
“我才不要……”金撇嘴嘴轉過臉去,小聲嘟囔了一句。
“不要什麽?”秋伏下身子更湊近他追問。
“——才不要和一個不認識的人一起吃飯!”金像是受不了了似的大喊了一聲,藍眼睛倏得瞪大起來,迅速蓄滿了可以稱之為委屈的情緒。
秋楞了愣,似乎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弟弟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她輕輕嘆了口氣,抓着金的左手把他半強制地拖到餐桌的另外一端。那裏的一把椅子上正坐着一個與金年紀相仿的男孩,他的銀發披散至肩膀上方一些,右側臉頰上還粘着一塊紗布。平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從簡素的襯衣裏露出一對極瘦的腕子,稍長的劉海擋住了他大半的表情,金只能從側面堪堪打量着這個不速之客大病初愈般蒼白瘦弱的身形。
秋用另一只手輕輕環住銀發男孩的肩膀,語氣和緩地沖金介紹:“他叫格瑞,今後就和我們一起住在這裏了。”她頓了一下,又轉回頭去對格瑞說道:“格瑞,這個孩子是金,我的弟弟,這幾天你就暫時睡在他的房間裏吧。”
短時間內先是被告知今後的生活中要加入一個新人,又被姐姐單方面宣布必須與這個人分享自己的卧室,金對格瑞的初次印象立刻降到了零點以下。他忿忿地扭頭走進廚房拿出一對新的碗筷,放到格瑞桌前時故意發出了大大的噪音。銀發的少年卻沒什麽反應,只是微微擡頭看了他一眼。
——原來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金被自己關注的東西吓了一跳,逃似得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埋進餐盤裏開始大口扒飯。整頓晚餐,金一直若有若無隔着一張餐桌的距離觀察着對面的人,而格瑞似乎沒有什麽胃口,甚至沒有主動夾過任何一點菜,只是将秋放進他碗裏的食物一一吃完了而已,整個過程中他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往日只有他和姐姐的餐桌一直很是熱鬧,現在明明人數增加了,氣氛卻反而沉默凝重了起來,金默默咽下嘴裏最後一口炖菜,感覺連帶着佳肴的滋味都變差了些似的。
金趴在房間的地板上玩自己前幾天剛在外面閑逛裏撿到的一副世界地圖拼圖,忽然感覺到一滴水滴在自己露出的後頸上。他吓了一大跳,怪叫一聲跳開,這才發現剛洗完澡的格瑞正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後,尚未擦幹的銀發上有水滴沿着發梢一滴滴的砸落在下方的地面上,很快便彙聚成了一灘。
“你,你進來了怎麽也不說話啊,”金結結巴巴地沖他喊道,“太吓人了吧!”
格瑞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視線慢慢轉移到了地上那副還沒完成的拼圖上。他穿着金的一件舊T恤當做睡衣,竟然還算合适。金看着他慢慢俯下身去,把剛剛自己湊上去的一小塊拼圖摳了下來,移動了一個方位,在正确的位置重新拼了上去。
“你拼錯了。”他緩緩開口道,聲音又穩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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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噎了一下,跑過去又不甘心地确認了一番,最終也無話可說。
“話先說在前頭,”金不服氣地沖格瑞走向床邊的背影說道,“不管是住進我家還是要把床分一半給你睡,那都是姐姐的意思,我可沒有同意的。”
“反正,就到目前為止,我可還是很讨厭你的啊!你別搞錯了!”
“喂,你聽見沒啦?”
銀發的少年完全沒有理會的意思,脫下鞋子後便自顧自爬上了床,安安分分地占據了一半的面積後便想側身躺下。那頭的金看着他的動作,連忙大聲喊了幾句“枕頭枕頭”,跑過去一把按住格瑞的肩膀不讓他繼續動作。
金發的男孩氣勢洶洶地打開自己的小衣櫃,從中翻出一條印着小熊頭像的幹毛巾,踩着床墊跳到他身側跪坐好,一把将毛巾覆上了格瑞濕漉漉的頭發,胡亂地揉了一通。
“我們只有一個枕頭诶!”金兇巴巴地向面前的人說教,“要是被你的頭發弄濕了,我要怎麽睡啊?還有,姐姐說過了,不擦幹頭發就睡覺的話,第二天會生病的,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金替他擦了一會兒,又向下拉住格瑞的兩只手隔着毛巾放到他自己的頭上,假模假式地命令道:“自己擦!等全部幹了之後才能躺下啊!我去洗澡了。”語罷,便蹦下了床鋪,向外面的浴室跑了過去。
等到金洗漱完畢回到卧室時,格瑞已經躺在了床上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他輕輕哼了幾聲,不情不願地爬上了床的另外一側,鑽進了已經沾上另一個人體溫的被窩。
金是在半夜被格瑞紊亂的呼吸和短促的嗚咽聲驚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爬坐起來,下意識往身邊一看,便立刻被臉色潮紅渾身汗濕的格瑞吓懵了。金發的孩子不知所措地趴過去輕輕搖他的肩膀,試圖用小時候秋哄自己睡覺時的做法對待格瑞,沒想到銀發的少年掙紮的力道驚人,一揮手差點把金整個人從床上推了下去。金借着窗外隐約的月光看他微張着嘴卻一副瀕臨窒息的模樣,吓得背後出了一身冷汗。他趕緊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向秋的房間,将自己的姐姐叫了過來。
等到秋被金抱着胳膊拖到床邊時,格瑞的情況已經變得愈發嚴重。他像是陷入了一場夢魇,不停地低聲夢呓着一些破碎的句子。秋眸色一沉,單手制住他胡亂揮舞的小臂,輕輕靠近格瑞用溫暖的掌心一遍遍撫摸他汗濕的額頭和臉頰。金不安地關注着格瑞的表情變化,銀發的少年在秋的安撫下似乎冷靜了一些,掙紮變少了,原本緊緊皺起的眉頭慢慢放松下來,就在這時,金清晰地看到一大滴眼淚從格瑞的眼角慢慢滑了下來,順着他線條尚未分明的額角一路滾落,最終融進了枕頭的布料中,暈開一朵小小的水漬。
金聽到格瑞從啓合的唇間慢慢溢出一個柔軟的稱謂,他下意識地偏了偏頭,臉頰緊緊地貼上了秋的手心,緩慢而脆弱地喊了一聲“媽媽”。
秋的呼吸一窒,忍着眼底的潮意更加緊密的貼近了他。她長長的金發柔軟地掃過格瑞不斷顫動的眼皮,帶着女性特有的氣息像一位真正的母親一樣,竭盡溫柔地應了一句。
金趴在床沿,默默地目睹了一切。他看着格瑞的呼吸逐漸趨于平緩,重新陷入睡眠之中,這才小聲的開口問道:“他還好嗎?”
秋重新直起身來,順手揉了揉弟弟後腦翹起的金發:“沒事啦。”
金不說話,轉過臉睜着水晶一樣的藍眼仰頭看着他的姐姐:“格瑞的家人,去了哪裏呢?”
秋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捉起金柔軟白皙的小手,讓他第一次輕輕握住了被子外側格瑞同樣冰涼而稚嫩的手。
她将自己的大手覆在兩個孩子交握的手上微微用力,輕輕開口對弟弟說道:“格瑞的家人已經不在了,所以從今天起,金……”
“——你要成為他新的家人。”
“既然已經知道了案件的兇手,就要不惜一切代價抓住他才是。”
“放這樣帶着危險配方藥的向導游走在塔的控制外,等到輿論散播出去,塔的威信何在?”
“那種配方,歸根到底可是當年的實驗室都無法斷定生效的,現在居然叫一個漏網之魚利用,他究竟研究到了何種程度?”
“依我看,就應該将人活捉回來,如果他真的做出了可以人為控制哨兵向導基因等級的配方,也應該交由塔使用才是。”
“——丹尼爾塔長,你的意見呢?”
“……”
“各位大人,”被點中名字的男人慢慢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微微掩住左半側臉的銀白色劉海也随着他站起的動作輕輕晃動了一下,“勞請稍安勿躁。關于鬼狐天沖的抓捕行動,一塔的各部門都在有序的籌備當中,相信不日便能給予各位滿意的答複。而在時隔多年後突然出現在塔外的違禁藥之事,我認為應該內有隐情,可能還需要進一步的調查。”
“丹尼爾大人,”昏暗的會議室內另一端傳來一個聲音,“雖說當年塔長一職你也算是臨危受命,不過這麽些年來,你的能力也是我們有目共睹的……”那人話音剛落,便引來高低一陣的應和聲。“……所以,可別讓我們失望啊。”
丹尼爾謙虛地颔首,面上波瀾不驚:“……是。”
“丹尼爾大人!丹尼爾大人!”
剛将自己白色的長制服外套換下的丹尼爾看着急匆匆跑進塔長辦公室的秘書向導微微一愣,卻依然保持着和緩的聲線問道:“怎麽了,別急,慢慢說。”
“是,是這樣的,”年輕的向導姑娘咽了口口水,表情有些為難,“有一位向導說想要見您,就在會客廳門口。”
“哪個向導?”
“是……是金向導。”
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丹尼爾臉上一閃而過地露出了一絲驚訝,他沉吟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囑咐秘書将人放進來。
辦公室的大門一關一開,等到丹尼爾再擡頭時,穿着病號服的金已經站到了他的辦公桌面前。丹尼爾瞟了一眼對方赤着的雙腳,不留痕跡地皺了皺眉。他指了指辦公室另一側的沙發,金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走過去坐了下來。
“有什麽事嗎,金。”
“丹尼爾……塔長,”他微微頓了一頓,又繼續道,“我想問您一些事。”
“關于什麽?”丹尼爾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飲水機邊為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已經有了一點猜測。
“關于我姐姐的。”金直接了當地說道。
丹尼爾暗自嘆了口氣,心想果然如此。他轉過身面對金,溫和地回答:“我已經回答過你許多遍了,金。如果想要知道關于秋的事情,你可以直接拿上你的ID卡去資料庫看,凡是你能刷開的就是我可以告訴你的。”
“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那些。”金的聲音有些隐含的怒意,“我們還住在登格魯那個鬼地方的時候,一直定期給姐姐寄生活補充品的人是你沒錯吧?”
丹尼爾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緊,片刻後他點頭承認:“是我。”
“那格瑞呢,為什麽,格瑞會突然由姐姐帶來登格魯和我們住在一起?格瑞的父母也是塔裏曾經的哨兵向導吧?那姐姐她到底——”
“——金!”丹尼爾沉下聲音呵斥了一句。這一聲帶了莫名的壓迫感,令金一時忘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不管你在猜測些什麽,但有一點,你絕對不該懷疑,”銀白發色的年輕塔長帶着一種金從未見過嚴肅氣場走到他跟前,緩慢地說道,“你的姐姐是個善良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所關照着長大的兩個弟弟,能夠平安地活下去。”
金被這一番話砸得有些反應不能,他徒勞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來。就在這時,塔長辦公室的大門突然被人從外側再次推開,兩人同時擡頭看去,沒想到映入眼簾的卻是格瑞的身影。
銀發的哨兵還未将頭發束起,纏着繃帶的上半身只簡單地披了一件室內制服的外套,但看上去神色平靜,且毫發無損。金整個人呆愣在了原地,只能看着格瑞一步步向他走進,将人一把從沙發上拉了起來。
“你來了。”丹尼爾看起來早已有了預料,絲毫不驚訝于格瑞的突然出現。銀發哨兵向他點頭致意,在金猝不及防之間迅速彎腰挎住了向導的肩下和膝窩,将人輕松地一把橫抱了起來。
“我把他帶走了。”格瑞謹慎地對丹尼爾說道。塔長自然同意,想了想又在他們臨出門前又将人叫住:“最近塔裏應該會有些動作,凡是關系到你們的,我會幫忙照看。但是,你們自己也要小心行事。”
格瑞背對着他點點頭,抱着金走出了辦公室。
金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從看到監控器裏格瑞艱難的樣子,到大鬧一場後跑去辦公室和丹尼爾塔長對嗆,現在居然又被自己的哨兵抱着回到了病房,他完全不知道什麽才是真的什麽才是假的,心裏一瞬間複雜的要命。然而靠在格瑞胸膛前時嗅到哨兵的氣息又是這樣的安全,讓他完全放松了身體。
格瑞将人小心地平放在病床上。金緊盯着他的臉不放,像是要用自己的視線完全确認這個人平安無事。格瑞輕輕啧了一聲,正想伸手替他系上不知何時散開的病服紐扣,卻被金先一步抓住了手。
“到底怎麽回事?!”金大喊道,“等等等等,你,格瑞,你真的沒事嗎……?”
格瑞坐在他床沿,點點頭:“沒事。”
“那,那我看到的那個監控畫面……?”
“特意做出來的假象而已,有一些人必須看到那個才會放松警惕。”
“……是,丹尼爾大人讓他們這麽做的嗎?”
“嗯。”
“……完蛋了……”金痛苦地嗚了一聲,雙手抱着腦袋埋進屈起的膝蓋間喃喃道,“我完全誤會了……下次得去和丹尼爾大人道歉才行……啊啊啊……”
格瑞看着他的反應覺得有些無奈,只得揉了揉那頭柔軟蓬松的金發:“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什麽事?”金把臉從膝蓋間擡起來,注視着他的哨兵。格瑞紫色的眸子回視着他,不疾不徐地開口道:“我找到了可能可以使你恢複能力的辦法。”
這的确是個天大的好消息,金的內心瞬間雀躍狂喜了起來。他緊緊地抓住格瑞迫不及待地追問:“真的嗎?!是什麽辦法?”
格瑞看着他,輕輕嘆了口氣,雙手緩緩捧住了金的雙頰,表情嚴肅、一字一頓地開口道:“——與我再次結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