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就在這時,房門傳來了刷卡的電流聲。金快速後退了幾步,但也已經來不及躲藏,便與推門而入的男人打了個照面。

“不請自來可不算是什麽好事。”房間的主人将房卡插進取電槽,反手将身後的房門重新合了起來,看着金說道。

金的右手悄悄移到了身後,卻在摸到槍身的前一秒先被人用另一把槍抵住了額頭。

“勸你還是不要亂動,”面前黑發紫眸的男人舉槍的手一動不動,聲音帶了些嘲笑的意味,用一種極具壓迫力的目光掃視着金,“喔,居然是個向導?”

“你是哨兵。”金顯然也感受到了哨兵身上所散發的特殊氣息,語氣肯定,心下卻頗為驚駭——如果發生正面沖突,現在的自己絕對不會是面前這個男人的對手,“你是誰?”

“東西都在手上了,你難道不會自己看嗎?”雷獅往他手中捏着的邀請函看了一眼,淡淡道。

金被他哽了一下,深吸了口氣後繼續問道:“你不是塔的哨兵。所以你是來參加這個拍賣會的人嗎?拍賣向導?”

雷獅笑了一聲:“情報交換都是需要等價籌碼的。我憑什麽告訴你?”

“……”

對峙還在持續,見雷獅似乎沒有輕易放過自己的念頭,金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清楚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突然矮身躲過了槍頭的瞄準範圍,幾步欺身向前用肘部攻擊雷獅的腹部。哨兵吃了一驚,的确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已經受了傷的向導會劍走偏鋒地主動發起攻擊。但他的反應很快,迅速撤步向右躲過,又擡手架住了金踢向自己的小腿。

兩個人近身格擋了幾招後,哨兵在體格方面的優勢便逐漸突顯了出來。雷獅壓着對方的肩胛骨打掉了金手裏的槍,向導扭了一下腰部,反神想去奪雷獅的槍,卻被哨兵率先發現了意圖,在半路便被攥住了手腕。金吃痛松了手,雷獅的槍砸在兩人之間的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作為一個向導,架倒是打得不錯,”雷獅毫不留情地死死擒住金的雙手,開口道,“之前沒有見過你,你不是二塔的向導?”

“一塔。”

“這裏是二塔的轄區,如果你是一塔的人,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我是從下面逃出來的,其他的事情不能多說,”金一字一頓地說,“我現在只想找到我的哨兵。”

雷獅聽懂了金話中的暗示,眸色一動,像是想到了什麽。他沉默了一會兒,出乎意料地松開了鉗制住對方的手。金愣了一下,動作迅速的撿起地上雷獅的槍,後退到另一側的牆根處,防禦性的平舉起來對準這個神秘的哨兵,滿臉警惕和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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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獅撿起掉在地上、屬于自己的那封邀請函,沖金晃了晃:“我無意和你們一塔結仇,而且你對我也沒有威脅。算你走運,今天我會當做沒看到你。”

“……真的?”金有些不可置信。

“我向來說到做到。”雷獅眯着紫色的眼睛開口,“這條走廊西側的盡頭,有一個安全通道,可以從酒店後門出去。要走就要快,這裏馬上就會來人了。”

“……為什麽要幫我?”

“自然是因為這樣做有我的好處,別問這麽多了。”

金看着他,慢慢點了點頭。擦身跑過雷獅身側就要往外面去,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重新折返了回來,将手上屬于對方的槍鄭重地還了回去。

雷獅看了他一眼:“一支槍而已,就當送你了。況且這把裝了消音器,想來怎麽也比你原來那把好。”

金搖了搖頭,把槍塞進他手裏:“槍托上沒刻序列號,這不是編制槍,我不能要。”

對方的語氣一本正經,雷獅卻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沒等他再說什麽,那個向導便自顧自接了一句:“你叫雷獅,是吧。”

雷獅挑了挑眉,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雷獅,”金頓了頓,擡起雙目直視他。青年雖然渾身是傷,氣勢卻意外的絲毫不輸,“如果你真的和那幫人有關系,我是不會放過你的,你最好記得。”

“喔,真可怕,”雷獅假意笑了一聲,“那還是希望我們後會無期吧。”

金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半刻後丢下一句“謝謝”,轉身便順着方才雷獅所指的方向跑走了。

站在一旁目睹了所有的格瑞,其實并沒有感到非常吃驚。所發生的事情基本與他預先的調查和猜測相去不遠,從雷獅的角度來看,放走金多半是為了之後将卡米爾送進一塔做的鋪墊。與此同時,格瑞也非常肯定,雷獅雖然算不上一清二白的人物,但起碼也确實與一年前那件大案沒什麽關系。

——這個如今的編外哨兵來歷不凡,且詭谲莫測,他與他們還算不上真正的同伴。不如說,所有被卷進這起事件的人,都懷抱着不同的目的與心思。在成年人的世界裏,單憑利益二字,便可驅使大部分人不擇手段。安迷修也好,他也好,雷獅這樣的人更是毫不例外。他們各自代表了背後錯綜複雜的三方勢力,從彼此接觸的第一秒起,就注定殊途。格瑞在精神空間中意味深長地看了雷獅最後一眼,跟着金再次向前跑去。

從未有一條走廊讓人覺得這樣漫長。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動,時不時需要停下扶着牆才能穩住身體不讓自己摔倒。眼前間斷性的漆黑和頭部的眩暈耳鳴是愈發嚴重的缺血後遺症所致,這種磨人的苦楚以一種神奇的方式一陣一陣的傳遞到了格瑞身上。結合哨向之間所謂的同體共感本就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情,他們可以共同分享快樂和愛意,從而得到加倍的愉悅感,也将共同承擔傷痛與悲苦,一人受到傷害,另一人也無法豁免。

格瑞看着金踉跄着躲進那道不起眼的暗門,經驗豐富地将門從內側牢牢反鎖。完成了一切後的向導再也支撐不住,直接倒在了樓道口的牆角。

樓梯間裏烏黑一片,只有一盞安全應急燈淡淡的橙色光芒照在他的身上。格瑞看見他側躺時露出的後背,冷汗泅濕了一大片衣料。

一絲微弱的絕望感從格瑞的腦海裏飛快閃過,他知道這是此時此刻倒在自己面前的金心中所想。

在他們相伴長大、結合成家的近二十年裏,兩人分開涉險的幾率少之又少。格瑞不常開口談論感情,而金卻恰恰與他相反。向導喜歡把那個字以各種各樣花裏胡哨的詞句包裹起來,毫無保留地、不厭其煩地說給他聽——喜歡不是因為體質,愛情不是為了結合,在他們朝不保夕的少年時代裏,這是彼此唯一堅持的東西。

因為身體和職業的特殊性,他們必定要學會習慣為了保護更多普通群衆,而将自己隐入黑暗、在刀尖上行走的生活。在每一次任務開始之前,沒有人能誇下海口保證一定有去有回。人的一生,無時無刻不在經歷斷舍離。只是金并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青年睜開眼睛,盯着漆黑空間裏某個并不存在的點,開始默默思考。他和格瑞的精神鏈接,已經被敵人用藥物麻痹了,起碼在短時間內都不可能恢複。在這個密閉的空間內,也毫無可利用聯絡工具能夠通知到哨兵和塔。他的時間太有限了,恐怕此時此刻地下室那頭的看守已經發現了他的出逃。金想到地下室還關着的那幾個守衛孩子,他們還那麽小,所幸年輕的生命還沒有被殘酷的改造荼毒殆盡,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他也要想辦法把人救出來。

他完全感覺不到格瑞的存在,失去了另一個聲音的大腦空落落的。金艱難地擡起手摸向後頸那一小塊凸起。早就磨出了槍繭的食指和拇指輪流摩擦着那塊皮膚,直到它慢慢發燙。向導在腦中慢慢有了一個決斷,他有太多必須完成的事情,有作為向導的責任,也有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憐憫與正義感。

疼痛可以使人清醒,也可以作為一道最後的訊息。當結合鏈接斷裂的剎那,那一頭的人必然也會感到與自己同等的痛苦,從而感知到他的所在。

金發的青年從口袋裏摸出了那把早早藏起的手術刀,倒轉方向後捏着刀柄舉過肩膀。他在心裏叫了一聲“格瑞”,閉上眼睛,狠狠地将鋒利的刀尖用力刺入了後頸的結合标記處。

在刀尖刺破皮膚的瞬間,向導無法抑制地從喉底溢出了一聲重重的喘息,腰部痛得反射性向上弓了一下。金拿刀的那只手顫得厲害,他用另一手快速撩起胸前的衣服咬進嘴裏以防自己洩露過多的聲音,臉一下變得煞白。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一旁的格瑞猛地跪倒下來,咬牙捂住自己後頸同樣位置的标記。汗水一滴一滴地砸在面前的水泥地上,哨兵像負傷的野獸般發出一聲低吼,右手攥起拳頭在地面上狠勁地錘了一下。

銀色的手術刀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在這個寂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突兀。金平躺在地上,感受着從後頸被剜開的那道傷口裏汩汩流出的血慢慢浸濕了他的頭發和大半件衣服。淌出的血起初還是滾燙的,片刻後卻變得越來越冰涼。黏膩的觸感像吐着毒信的蛇纏繞過來,身體的溫度慢慢流逝,讓金只能忍着來勢洶洶的倦意強迫自己睜大眼睛。

金開始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要盡可能的保持清醒。他想到上個假期他和格瑞在家裏的廚房照着菜譜一起做了奶油蘑菇湯,想到小時候那張丢了最後一塊碎片的大拼圖,想到這趟走之前格瑞的外套又被自己忘記塞進洗衣機。

金想的盡是些從前的雞毛蒜皮,他有點兒不敢想“以後”。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血先流幹,還是格瑞先找到自己。雖然金不是很想承認,但在這一時刻,他真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如果我真的死在這裏,那我一定會變成史上最差勁的向導,金這樣想道。

——他太舍不得了,舍不得這條和格瑞之間的鏈接,舍不得可能會被他連累、暴走失控的哨兵。他們經歷了這麽多旁人的質疑和猜忌好不容易建立結合,執行過這麽多次高危的塔外任務,一路走到今天,最後卻是由自己親手把他們最寶貴的東西割斷了。

思緒像倒放的沙漏慢慢流空,他呼出一口氣,慢慢合上了眼睛。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金發的向導自言自語般輕輕低喃:“……疼死我了。”

格瑞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形式再次經歷那一天。太過真實的代入感讓他無法不沉浸在這道幻象之中。那些鮮紅的血,後頸撕裂般的劇痛以及那個躺在血泊中的人都是這樣的真實。他在心中說“不要”,哪怕明知無法再傳達給處在另一個空間中的人。哨兵後知後覺發現,在他幾乎被仇恨和灰暗籠罩的人生歲月中,在那段父母遇害,家破人亡後的日子裏,從頭至尾,只有金一直游離在此之外,包攬了自己生命中所有關于“美好”的詞彙。

向導本生就是所有哨兵夢中的伊甸園,這種刻進基因的依賴不會因為哨兵本身強大與否而發生任何改變。而現在,那個世界上唯一真正屬于他的人,正獨自一人倒在樓梯間逼仄的、布滿灰塵的黑暗之中。

精神圖景像碎開的玻璃般一片片崩裂開,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的記憶畫面,連帶着金的身體和他身下大片的血跡一起慢慢錯位模糊。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帶着格瑞的身體向後拉扯,在脫離圖景的最後一刻,那道阻隔了樓梯間與外界的大門被人用力撞了開來。

格瑞猛地睜開眼睛,眼前已經回到了最初實驗室的房間。懷中的熱源垂着頭倒向他,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平緩,無知無覺地睡着。哨兵擡頭看了一眼床頭櫃上放着的電子表,距離三小時的警戒線還有不到二十分鐘。

他慢慢環顧四周,白色的紗簾,柔軟的床墊,還有兩個人交織在一處的鼓噪心跳,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空氣靜寂,四下無人,從那場瘋狂夢境中清醒過來的哨兵終于慢慢放松下來。

格瑞輕輕地擡手穿過金身體兩側,托住了他的後腦,手指穿過對方柔軟蓬松的金發,深吸了一口氣,像對待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将他唯一的愛人緊緊擁進懷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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