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登格魯是這個國家最西緣的一座城市,與大部分地方不同的是,這裏被當做大半個國家的垃圾場而存在。它像是倒退了五十年不止的另一個世界,被現代文明用圍牆和鐵閘拒之門外。
格瑞經常在黑夜中徹夜難眠,也許是因為之前的噩夢,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他側躺在床的左側,看着窗外漏進的一點星光,默默聽着背後另一個孩子平穩悠長的呼吸節奏。格瑞白天補眠、夜晚蘇醒的生活節奏與金恰好相反,直接導致了兩個人明明躺在一張床上,幾天來交流的言語卻用一只手就數的過來。
這一天,格瑞是被東西砸在地面上的巨響吵醒的。他從床上坐立起來,窗外的陽光充足而明亮。就在昨天,秋因為有些推不開的事情暫時離家了,所以今天除了他和金,家裏不該再有外人。銀發的男孩赤着腳下了床,向着發出聲音的方位慢慢踱步而去,一眼就看到坐在壁櫥邊地面上的金。
男孩正伸手揉着頭頂,一邊揉一邊發出低低的嘶聲。一個格瑞從未見過的小盒子掉在他腳邊,裏面的東西散落了一地,顯然是從高處掉下,正好砸到了金的腦袋。
格瑞輕輕地走了過去,金聽見他的腳步聲便立刻回頭,在看清來人時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你,你起來了啊?”金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臉頰,看起來有點局促,“那個……”
銀發男孩蹲下身,伸手撿起一顆滾到腳邊的白色藥丸看了看,複又擡頭,一雙紫色的眼睛盯着金,慢慢開口:“這是藥?”
金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認清自己已經瞞不下去的事實,放棄般重新坐了下來,沮喪地說:“……是啦,是藥。”
出乎金意料的是,格瑞并沒有再繼續追問什麽。兩個人一站一坐,相顧無言。金隐約覺得,對方這幾周來吸血鬼一般的作息好像使他本來就孤僻的性格愈發沉郁了下去。偷偷拿藥的事情已經被發現,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主動扯了扯格瑞睡衣的衣角,請求的聲音輕得要命:“……你能幫我上個藥嗎?我自己……夠不着。”
格瑞跪在金身後的床邊,慢慢掀開他身上那件又舊又髒的T恤,露出男孩子的後背來。尚未長開的骨骼上僅僅覆蓋着薄薄的一層肌肉,又因為對方弓背的姿勢,脊骨節節分明的浮現在了皮膚之下。但最令人側目的還是在那大片白皙的後背上縱橫交錯的、滲着鮮血的傷口。
格瑞的動作明顯地停頓了一下,身前抱膝坐着的人也察覺到了這一點,自知無法繞開,便也不再扭捏什麽,嘟嘟囔囔地開始解釋:“其實平時根本沒有這麽嚴重的,也不用藥,它自己就會好的。”
“你千萬別誤會啊,”金扭過頭來拼命和他強調,“我打架可是很厲害的!要不是因為今天拿東西的時候運氣不好被發現了,對方又是個大叔,居然還用皮帶——”
“你偷東西了?”格瑞冷淡地打斷他,沾着白色藥粉的棉球抵上傷口。
金先是疼得渾身一縮,聽到他的話後又急不可耐地大聲反駁:“偷什麽偷,我可沒有!那個本來就是我姐姐的項鏈,我只是把屬于姐姐的東西拿回來而已!——喂格瑞,你輕點啊!”
格瑞沒有理他,把藥粉盡量均勻地抹了開來。金倒出來的藥只有幾粒,對他背上的傷口數量來講是遠遠不夠的——當然,有總比沒有好。銀發的男孩到底比金年長些許,知道在登格魯這個地方,藥品是比黃金更加值錢的東西。
剛上好藥的背部不能接觸衣服,金便索性脫了上衣。格瑞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從褲袋裏掏出一個金色的箭頭吊墜,蹦蹦跳跳地跑進秋的卧室,悄悄把東西放在了櫃底的抽屜裏。末了還一本正經地警告“同謀”的格瑞,不許将這件事告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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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不在家,兩個小孩的夥食就全靠自力更生。格瑞站在下面幫金扶住椅子,金發的男孩墊着腳站在椅面上去夠廚房最上端的櫥櫃。金從那裏隐蔽的角落拎出兩個真空壓縮的錫紙袋丢了下來,格瑞雙手接住,看到包裝背面的角落裏印着一個小小的圓形标志,圓圈的正中央有一個大寫的英文字母“T”。金較之他大大咧咧許多,看樣子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幹這樣的事了,撕開一個邊角便開始大口咀嚼裏面裝着的壓縮餅幹。吃了一會,擡頭看到格瑞一動不動地站着,金頗為奇怪,揪了他一把,示意對方快吃。
“沒事的,”金以為他是怕被秋發現,安慰道,“其實姐姐應該知道我會找這些來吃,因為我真的不會做飯嘛。就算最後怎麽了,反正有我陪你一起挨罵,你怕什麽?”
格瑞不想解釋,只好搖搖頭不說話,手上倒也學着他的樣子撕開包裝吃了一塊。
餅幹是烤肉味的,但又幹又硬,實在談不上好吃。包裝袋上那個明晃晃的标志,對于出生在塔內哨向家庭的格瑞來說再熟悉不過——這分明是塔配發給下屬作戰哨兵及向導的軍糧。
草草填飽肚子後,兩人便在家無所事事起來。夏季午後的太陽太過毒辣,尤其是在登格魯。上午在外跑了半天的金此刻也不想出門,歪倒在床邊和格瑞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話。
破開第一層隔膜後,金慢慢發現格瑞也并不真的像他表面看起來那樣油鹽不進。他雖然話少,但只要自己提問,對方怎麽也會回上兩三個字。也許是因為那晚自己被姐姐牽着疊上對方的手,也許是因為孩童天性裏的柔軟善良,使得金在對格瑞的抵觸、好奇之外,又多了一層若有若無的保護欲。格瑞是需要被自己保護的人之一,這樣的念頭在金的心中遲遲徘徊不去。
金問格瑞要不要參觀自己的寶庫,銀發的男孩有些不解,但還是點了頭。得到對方肯定的答複後,金興高采烈地拉着人趴到了床底,從裏面拿出一個木制的箱子。
金把那個箱子當着格瑞的面打開,格瑞湊過去看,發現裏面裝滿了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比如缺頁的童話書,斷了一條腿的墨鏡,廢舊的玩具車模,一小塊碎掉的鑽石,甚至還有女明星的海報——這些東西中的絕大多數都是金在外面閑逛時随手撿到的。“這裏是‘垃圾場’啊,”金說,“外面所有的人丢掉的東西都會被運到這裏來,所以只要留心,偶爾還是能找到好東西的。”
金用雙手在裏面撥弄了一會兒,撿出一顆透明的彈珠放在手心展示給格瑞:“看,我撿的。”
格瑞盯着那個彈珠看了一會兒,還沒發表什麽意見,金就迫不及待地将東西塞給了格瑞,興奮的說道:“你對着陽光看,快點快點!”
銀發的男孩不明所以,但還是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那顆珠子對着窗口的方向舉在了眼前。
陽光透過小小的玻璃球從不同的角度折射過來,神奇地散做五顏六色的光芒,像一道雨後彩虹,彎彎的映在格瑞紫色的眼睛裏。他楞了一下,一瞬間忘記了眨眼。
“好看嗎?好看嗎?”一旁的金一聲疊一聲地問他,似乎是看見了他面上驚愣的表情,笑得更加得意了些。
“送給你吧,”金很大方地開口,“這是我們成為朋友的見證。”
格瑞心中一動,拿着玻璃球的手指卻沒有動作。
“……還不行嗎?”金以為他要拒絕,語氣頓時沮喪起來,“那我再和你說個秘密吧,這樣總可以了?”
格瑞擡頭看他,男孩迅速地往左右方向各看了一眼,趴過身來湊到他耳邊,攏着半個手掌擋住自己的嘴巴,壓低了聲音道:“我能聽見別人在心裏說的話。”
格瑞微微皺起眉頭,紫色的瞳孔露出一絲驚疑。
金依舊睜着那雙漂亮的藍眼睛:“你是不是覺得我在撒謊?可這是真的,我不騙你。”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雖然還算不上什麽都能聽見,但是如果你在拼命地想那件事的話,我肯定能知道。如果不信,你可以試一試。現在就想吧,就想我們一會兒晚飯吃什麽好了。”
格瑞抿着嘴,表情有些猶豫。金真誠的樣子并不像在開玩笑,他心想,無論晚飯吃什麽,只要不是中午的那些餅幹就好。
坐在他對面的金露出了一點為難的神态:“你不喜歡吃嗎?”
格瑞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反問了一句“什麽”。
“因為我覺得還是挺好吃的,那些餅幹。本來以為你也會喜歡,”金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你剛才在想‘餅幹很難吃,晚飯不要再吃了’這樣的事情吧?”
銀發的男孩渾身一震,緊緊盯住了他:“……你聽到了?”
金點頭:“聽到了。現在你相信我了嗎?”
格瑞的腦子有些混亂,一個不太好的猜想漸漸浮現在腦中,忽然又記起對方的特異能力,趕緊甩了甩頭,告誡自己不能深入思考,卻看到了對面的人露出一個不高興的表情來。
“我不會随便聽的,”金撇過臉去,“你不用這麽怕我,我才不感興趣呢。”
孩童的情緒本就來去自如,更不用說金這種本身就活潑開朗、感情外放明顯的孩子——他幾乎是在用全身每一個細胞表達着自己的委屈和難過了。即使是格瑞,這時也意識到了自己方才的無意之舉傷害到了眼前的人。兩人梗了半天,最終還是格瑞率先退了一步。
他在金的注視下将那顆玻璃球妥帖地收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裏,繼而悶聲問道:“還有誰知道?”
金明白他是指自己的能力,坦蕩地轉回臉回答:“只有你和姐姐。姐姐說不可以告訴別人這件事情,所以我一直沒說。今後這就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了。”
格瑞未置可否,金卻不管,繼續興奮地沖他說話:“其實你也喜歡這個吧?”他指了指格瑞的口袋,“我還知道很多地方,可以撿到這種東西。所以,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格瑞臉上沒什麽表情,那雙紫色的眼睛太過平靜,好像金口中這樣樂趣無窮的事也不能引起他半分好奇。就在金幾乎以為對方會拒絕他的時候,格瑞突然出了聲:“等你傷好。”
“……你說什麽?”金發的男孩愣了一下。
格瑞嘆了口氣,放慢語速又說了一遍:“等你的傷口好了,我們再出去。”
因為缺少藥物,傷口愈合的速度很慢。也許是體質問題,也許是運氣使然,所幸沒有導致更嚴重的感染并發症。不知算不算因禍得福,很多譬如洗澡之類原本金一人就能獨立完成的事情,此時都需要來自另一個人的協助,倒是在無意中使他們的關系好轉了許多。在秋離家的這一小段日子裏,他們窩在家裏一同分享玩具和食物,在夜幕降臨後點起油燈趴在床上,肩并着肩閱讀同一本繪本。
格瑞認識的字比金多得多,這使得金在心中對他慢慢起了一種微妙的崇拜感。他把被子拉過兩人的頭頂縮進去,側着臉盯着格瑞慢慢開合的嘴巴出神。格瑞講故事時并不如秋那般情緒鮮明,幾乎算是平鋪直敘的聲調甚至顯得有些過于死板,但卻意外的令金覺得非常有趣。而對于格瑞來說,他遵守了兩人的約定,對金的特殊能力三緘其口。金也确實如他自己所言,并不會突兀地随便讀取周圍人的心聲,這讓格瑞對這個同伴也有了不少改觀。金告訴他,這是秋囑咐過的重要事項之一,而金對姐姐的要求一向非常在乎。總的來說,這對他們雙方都算是一件好事。
好在到秋回家之前,金背上的傷總算完全好了起來。金色長發的女性笑着把跑到門口迎接她的兩個弟弟撥開,轉身從随行的包裹裏取出了禮物。
她将大小剛好合适的帽子規正地戴在金的頭上,又拿出一把木刀的模型交給了格瑞。
“從今天開始,我會教導你們修行。”秋宣布道,“有沒有什麽問題?”
金把手高高地舉起來:“關于什麽的修行,姐姐?”
秋擺了擺手臂做了一個攻擊的動作,對着自己的弟弟擡了擡下巴:“明白了?”
金發出一聲拖出了長音的感嘆,眼睛閃閃發光。秋哈哈大笑起來,推着金的肩膀讓他去廚房給自己倒一杯水。
看到金歡歡喜喜地跑遠了,格瑞才把視線重新收回來。他擡頭望着秋的臉,輕聲問道:“出了什麽事嗎?”
秋嘆了口氣,蹲下身子揉了揉他的發頂:“沒有。什麽也沒發生。只是覺得你們差不多也到了學習一些技巧的年紀了。”
格瑞低頭不語,秋看着他又用那張孩子的臉做出大人般深沉的表情,就有些啼笑皆非,只能板正他的肩膀讓銀發的男孩正對着自己。“格瑞,”她笑着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也告訴過你,不用刻意去忘記那些事情。”
“人活下去的理由可以有很多,”她的語氣輕輕的,“可以因為財富,可以因為美食,可以因為愛,當然也可以因為仇恨。哪怕它們會導致不同的未來,美好或不美好都有——但執念本身并沒有對錯。”
“但你是我的弟弟,所以,你,還有金,我希望……我希望你們能擁有最好的那個未來。”
“——而在你們有足夠的能力自己選擇所追求那個未來之前,我會一直保護着你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