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意識慢慢回籠的時候,金感受到了隔着眼皮傳來的陽光的熱度。他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主角明明是自己,而夢裏發生的事情也是現實中實實在在經歷過的。神經末梢還帶着經受強烈刺激後的隐隐痛感,他一手撐着床鋪,一手捂着額頭坐起來。白色的絨被擁在大腿上,記憶回溯帶來的斷層感讓他在睜開眼睛的瞬間有些不清現實與虛幻。
白噪音房裏只有他一個人,他閉上眼重新感受了一下,腦海中結合鎖鏈的位置依舊空空如也。這是當然的,金沉默着伸手摸向後頸的标記,明明是他親手割裂的鏈接,卻還為難格瑞為了自己脆弱的精神狀态一路隐瞞到了今天。
金發的向導爬出被窩系好鞋帶下了床,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穿戴整齊。房門并沒有鎖住,金握着把手輕輕一推,門便打開了。
實驗室應該到了下班時間,已經關閉了大部分頂燈。金走到最右端靠牆的位置,曲起指關節敲了敲牆壁,發出沉沉的兩聲叩擊。原本伏案閱讀文件的向導聞聲轉過頭來,在看見金的臉時表情有了一絲松動。
“你醒了,”卡米爾把椅子轉過來正對他,溫聲問,“身體還有什麽不适嗎?”
“沒有的,”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抱歉啊……你是一直在這兒等我睡醒嗎?”
卡米爾擺了擺手:“不是特意,今天剛好到我輪值罷了。”他站起來往邊上的茶水間走去,指了指放在小臺桌上的咖啡機和原裝咖啡豆:“要不要來一點?”
金往那瞟了一眼,敏銳地看到了桌子上尚未收起的三個馬克杯,慢慢搖了搖頭:“不用啦,不過謝謝。”
“你不愛喝咖啡嗎?”卡米爾問,“因為太苦?”
金怔了一下,随即摸了摸鼻子:“……不知道,也許是吧?”
卡米爾沒再多說什麽,自顧自轉過身去斟滿了一杯咖啡,甘苦的氣味瞬間彌漫到了整個空間。
“你好像沒有要安慰我的意思。”金輕輕向後倒了一下身體,靠在一張辦公桌上,垂着頭低聲道。
卡米爾把那三個杯子放進水池清理,慢慢回答他:“自然是有人會安慰的。”
“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卡米爾?”
圍着紅色圍巾的少年向導點點頭,算作允諾。
金擡頭看他,藍色的眼睛有沉浮的光線:“我沒有針對的意思,但是有些事情,我還是想要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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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為什麽會到一塔來?海盜團活動的區域,應該是在二塔的轄區裏。按照哨向法規定,在本轄區內檢測到的哨兵和向導都會無條件收歸當地的塔,斷沒有拱手相讓的理由的,不是嗎?”
卡米爾的身形頓了頓,注意到了他的措辭中隐含的意思。“……原因很複雜,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樣,”卡米爾道,“大哥沒有接觸過違禁藥。”
“我不相信。”金快速又強勢地打斷了他,取回記憶之後,向導整個人的氣質有了一些微妙的改變,“雷獅出現在了那間賓館裏,他有敵人發來的邀請函,我看到了。”
“那不是敵人的邀請函,”卡米爾道,“是二塔為自己的間諜僞造的。”
金的表情有了一絲動搖:“雷獅是二塔的間諜?”
不想,卡米爾又再次搖頭:“……是也不是。”
“什麽意思?”金急忙追問。
卡米爾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走到金面前,沖他道:“海盜團雖然有過不幹淨的利益往來,但絕對沒有碰過拐賣向導和違禁藥的事。在我覺醒成向導之前,二塔的‘正規軍’就一直和大哥有摩擦,暗地裏追追打打了好多年,那時負責緝拿海盜團的二塔部隊隊長就是安迷修。”
“……安迷修?”金略微有些驚訝,但回想起之前雷、安二人見面的種種,又覺得似乎解釋的通,“原來是這樣……”
“是的。二塔的态度很堅決,所以大哥和安迷修……安向導的關系也很惡劣。直到之後的某天,我突然覺醒成了整個海盜團唯一一個向導,”卡米爾嘆了口氣,“我與你不一樣,因為我是一個高敏向導。也就是說,我很難控制自己不受外界影響,如果不依賴特殊的白噪音環境,我可能撐不了幾年就會精神崩潰。但是在塔以外的地方,要制造适合我的生存環境幾乎是不可能的。”
聽到這,金有些語塞,想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雖然海盜團是違法組織,但二塔也不至于就這樣輕易放棄一個向導吧?雷獅要是想把你直接摘出去也不是不行。”
“确實,”卡米爾點頭,“但沒有選擇二塔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最重要的是,因為當時的二塔,已經有了內部分裂的先兆。”
“分裂?”
“對。具體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但據我所知,似乎就是因為對待違禁藥的态度不同,導致二塔的高層産生了觀念分歧,分裂成了保/守和激/進兩派。保/守派認為,應該依照一直以來的做法,将違/禁/藥全部收回塔內由塔負責統一銷毀;而激/進派則支持打破陳規,獲取新的配方由塔研制藥劑,将‘改造人’合/法/化。”
“……雖然現在看來,安迷修向導在當時應該更接近于中立态度,但由于之前他的小隊一直直接隸屬于二塔塔長,而這一次,二塔的塔長站在了激/進/派的一邊。大哥不願意在這種時候将我送進二塔冒險,所以他聯系到了保/守/派的領袖,和他做了一個交易——”
金心中一顫,連忙沉聲打斷:“等一下——保/守/派的領袖是誰?”
卡米爾垂下眼簾,慢慢開口吐出一個名字:“是嘉德羅斯,二塔的首席哨兵。”
金吸了一口氣,心想果然是他。
“所以,雷獅受嘉德羅斯所托成為保/守/派的間諜去了那場拍賣會?交換的條件就是讓嘉德羅斯聯系一塔的首席哨兵格瑞,把你和他自己送進一塔?”
“嗯。”
金沉吟一聲,有些煩躁的将自己的一頭金發揉的更亂了些:“……格瑞知道嘉德羅斯和雷獅的事情嗎?”
卡米爾看向他:“什麽時候?如果你是問一年前,他并不知情;如果是問現在,在你睡醒之前,大哥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其實在當年那場拍賣會中,安迷修也在場,只不過你沒有遇見他罷了。大哥說,他也是在意外撞見你之後才意識到一塔也派來了向導間諜介入了那次事件。總而言之,在那場營救你的行動中,二塔保/守/派也算出了一份力。”
金皺着眉,手指無意識的剮蹭着嘴角的一點點起皮,自言自語般說道:“難怪當時雷獅要放我一馬……那個販賣組織第一次露馬腳就是在一塔的轄區裏,一塔派間諜跟進本來就是應該的,誰能想到二塔自己內部卻出了這麽多事?”
“話不能說死,”卡米爾接過他的話頭,把雙手插進白大褂兩側的口袋,淡淡道,“剛才我們在讨論的時候也提到了這個問題。一塔并不清白,就算沒有二塔這麽明目張膽,但也肯定早就有高層想要使那種藥劑為自己所用,否則現在的鬼狐也不會這麽快得逞——他最早接觸到那種能制造黑暗哨兵的違禁藥,應該就是在營救你的那一次。”
金用虎牙咬着下唇沒有馬上說話,最終還是站直了身體,向卡米爾打了一個“先走一步”的手勢:“不說這麽多了,我還有點事,遲些再找你聊。格瑞他們去哪了,你知道嗎?”
黑發的向導搖了搖頭:“可能是去了校場,我也不太清楚……等一等,金向導。”
正想轉身離開的金被對方叫住,有些疑惑的回過頭來。卡米爾走回自己的實驗桌旁,從下方的小抽屜裏取出了一個不算太大的塑料袋,隔空丢了過來。
金下意識地攬臂接住,打開一看,發現裏面躺着的是一個三明治和一盒新鮮的盒裝牛奶。
“這是……?”他有些怔愣,看着手上的東西,還未完全反應過來。
“格瑞哨兵走之前讓我轉交給你,還讓我順帶一句話……”遠處卡米爾的聲音帶了點微不可見的笑意,“——不要急着找他,先把晚飯吃了。”
在塔的西南側有一棟獨立的高層建築,這是包括資料庫在內的許多重要機/關辦公室所在地。金在走來這邊的路上匆匆吃完格瑞給他的晚餐,胃部被食物填滿的感覺稍微減緩了自己內心的不安。他把吸管插進牛奶盒,香甜的液體緩緩流入喉管。金站在大樓門口認真地喝完了一整盒牛奶,拆開紙盒折疊起來的邊角壓平,随手丢進了最近的一個垃圾桶中。
感應門打開,還穿着便服的金瞬間感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他假裝淡定地略過一道道沖他看過來的探究視線,心想明明只過了一年,別的不說,這裏強制要求着塔制服的規定倒是越來越死板了。
首席哨兵的辦公室在大樓頂層,雖然格瑞本人遲遲沒有正式接任這個稱號,但丹尼爾還是給他配了一間單獨的辦公室在這裏。金回想了一下,覺得格瑞大概是因為本身性格就偏愛外勤多過文書工作,所以才不願被一個名號束縛行動自由。雖然他自己從沒有明說過,但這間辦公室兩只手就能數過來的被使用次數好像已經從側面證明了這一點。
金拿着自己的ID卡刷開電梯,在按樓層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現在的權限居然只能直達第六層。從前的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的認識到S級最高權限的優勢,金沖着空無一人的電梯間嘆了口氣,達到第六層後又多爬了七層樓梯,這才成功到達了頂層。
頂層的走廊裏空無一人,鞋底踩上經過特殊處理的地板時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格瑞的辦公室在最遠端的角落裏,金走過去站在門口,毫不意外地看到大門被密碼鎖鎖住了。
他湊近研究了一下門鎖,也許是因為這裏并不常用,格瑞并沒有為自己的辦公室設置複雜的關卡,不需要瞳孔檢測,甚至連指紋驗證都沒有。一個簡短的四位密碼輸入器固定在一側的牆面上,金盯着它看了一會兒,表情有些猶豫。
只是随便嘗試一下,他安慰自己道,就算猜錯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金發的向導深吸一口氣,在鍵盤上小心地輸入了自己的生日日期。
大約過了三秒,指示燈變換成了綠燈。窄小的屏幕上顯示“密碼輸入正确”,然後伴随着一陣機械摩擦的雜音,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
金站在門口頓住,一時竟有些不知該怎麽形容內心的情緒。明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讓人覺得胸口被酸甜鼓脹的感情完全占滿了。
向導推開門走了進去,辦公室的窗簾完全掩着,光線有些黯淡。空氣中漂浮着細小的灰塵,證明着主人已經許久未歸的事實。金踱步來到室內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拉開靠椅坐了下來。
他坐在格瑞坐過的位置上,用一樣的視角看着面前空蕩的桌面和前方白色的牆壁,陷入了沉思。
在交換精神圖景的時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金在進入哨兵圖景的剎那間看到了一些自己不曾了解過的、對方內心深處的畫面。
金一直知道格瑞與自己不一樣,在他們相遇之前,格瑞也曾經有過一個父母雙全、美好安寧的家庭。這個家庭由一位嚴格又強大的哨兵父親與一名溫婉知性的向導母親構成,格瑞的母親有着和格瑞如出一轍的美麗銀發,披散在肩膀上的樣子非常溫柔。當金在圖景中用格瑞的視角向她看去的時候,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哨兵心中的留戀。
然而,幸福的家庭生活在格瑞記憶中的畫面卻非常有限,而緊接着到來的,便是到處飛濺的鮮血和充斥着黑暗的實驗室。
畫面一轉,眼前的畫面如同掉幀的動畫一樣劇烈卡動,在模糊之間,金看到帶着面具的白衣人将針管中的液體刺入了格瑞頸後的皮膚。銀發的孩子開始痛苦的掙紮,瘋狂地嘶吼,藥物的作用讓他的血液仿佛沸騰的岩漿,就連吸入的氧氣也成了劇毒的霧沼。周圍有更多穿着同樣衣服的人一擁而上,鉗制住孩子的四肢。金透過那雙失焦的紫色瞳孔看到他們的衣領上都紋着統一的黑色圓圈,而在那個圓圈的正中央,刻着一個大寫的字母“T”。
就在這時,圖景開始快速崩塌。最後的最後,金聽到那人居高臨下地站在跪倒在地的格瑞面前,帶着扭曲的狂喜,用一種神明的語氣向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宣告了他的新生:“——從今天起,你就是塔的最強哨兵。”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