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辦公室的陳列很簡單,幾乎找不到任何有關格瑞的私人物件。金把玩着桌面上唯一的一支鋼筆,彎腰拉開了手邊的第一個抽屜。

抽屜裏放着一大摞文件,應該是曾經送到這裏來給格瑞簽字的任務委托書。紙張的最上面倒扣着一個簡單的木制相框,金将它翻正看了一眼,發現那是一張他們和秋的合影。

金小心地打開相框背後的搭扣,把那張薄薄的相片取了出來。照片的邊角已經有一點泛黃褶皺,看得出質量并不是很好。照片裏,秋穿着藍白色的T恤,笑得非常開心。他和格瑞兩個人被她展臂一左一右地摟在懷裏,金戴着帽子,格瑞還握着木刀,背景是一片小小的園子,應該是後來他們在登格魯共同的家後面自己開墾的那個。照片的背面角落裏還殘留着一行淺淺的墨跡,寫着“我的弟弟們”幾個小字,是秋的筆跡。金推算了一下落款時間,應該是在他十歲的那一年。

時至今日,他依然記得這張照片拍攝時的情景。起因是格瑞和他在外面撿到了一袋植物的種子,在秋的鼓勵下,他們努力了将近半個月的時間把自家後方雜亂的一小片空地整理了一番,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小花園,把那袋種子一一播種了下去。說來奇怪,那時他們播下種子似乎一直沒有發芽,不知道是因為适應不了登格魯的氣候還是兩個小孩照顧的方式不對路,總而言之,直到今天,金仍舊不清楚那天他們撿到的種子究竟是什麽樣的植物。

從回憶中重新抽身的向導笑着搖了搖頭,将相框按原位放了回去。他越過了中間的兩格,直接伸手拉開了最下方的那個抽屜。

那個抽屜相比上一個空曠許多,只有兩張釘在一起的A4打印紙悄然沉睡在最中央的位置。向導輕輕地把它取了出來,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在真正看到紙張擡頭“手術報告書”那幾個黑體大字時,他的心還是猛地向下沉了沉。

金捏着報告書的手指微微用力,将薄薄的紙張勒出了一道褶皺。快速掃過第一面那些複雜的圖表數據,大量專業的醫學名詞讓并不懂得醫理的普通人有些煩躁。金沒再浪費時間,直接翻到了第二頁。第二頁似乎是一張病歷複印件,金将報告書橫放在手上仔細看了一眼,病人姓名的一欄填的正是他的名字。

在下方的詳細說明裏,寫着病人接受了結合标記植皮修補手術。但因為切傷過深以及前期大量失血,維持原标記的半數結合精神稍末端壞死,且已經喪失了自主再生能力。而在右下角手術後果責任人的一欄,則簽着格瑞的名字。

向導盯着那幾行小字,反複在心中默讀了多遍。他明明每個字都認得,但卻完全不能理解這些文字中所代表的含義。

金的預感沒錯,這份報告書顯然是被格瑞刻意藏放在這間辦公室裏的,為的就是向自己隐瞞真相。他突然有些恍惚,下意識地伸手再次摸向側頸。标記腫起的一小塊皮膚和之前的觸感別無二致,證明手術進行得很成功。但在表面的完美粉飾之下,內部卻早已完全腐爛不存了。結合精神稍喪失再生能力,這個結果幾乎等同于給他們的關系宣判了死刑,因為沒有健康結合精神稍的向導,将永遠無法和哨兵建立起真正的鏈接聯系。

遲來的絕望感擊中了他,金感到自己有些呼吸困難,仿佛四周的空氣都在瞬間被抽幹了一樣。

就在這時,辦公室天花板角落裏的警報器突然尖銳地鳴叫了起來。金發的向導吓了一跳,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金馬上意識到這不像光是辦公室警報的聲響,而是包括走廊、大廳在內的全塔警報都在同一時間被拉響了。

他快速地将手上自己的手術報告書折了三折塞進上衣口袋裏,轉身便跑去打開了辦公室的大門。從樓下傳來人員跑動的聲音和模糊的叫喊,金立刻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又沖回辦公室粗暴地掀開了窗簾從窗口往下看去。

刺目的燈光照亮了黑夜,所有原本待在大樓內工作的哨兵都在往同一個方向跑,而向導們則由警衛哨兵組織着往反方向撤退。無法再繼續等待下去,金用最快的速度沖下樓梯,跑了出來,逆着疏散向導的人流艱難地往前走。

他随手拉住一個警衛哨兵的衣領,厲聲問:“發生什麽事了?!”

那名年輕哨兵也被他一時間的氣勢震懾到了,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是、是哨崗,有人入侵哨崗了……欸!這位向導!你、你不能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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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把對方急切呼喊地聲音完全甩在了身後,靈活地鑽入人群的縫隙,朝着哨崗所在的位置飛奔而去。

塔的哨崗一共有十二座,圍繞着塔基地的最外緣邊線正好一周,是塔面對外來入侵最初的保衛線。金一路跑過去,遠遠地便聽到了那頭傳來的激烈槍聲以及重物碰撞的聲音。所有後勤人員和向導都已經被安全轉移到了後方,而眼前這些穿着作戰服的哨兵應該都是直接從校場過來的精英,此時正有序的将哨塔附近的地域隔斷開來。其中有一名哨兵正拿着無線對講機,似乎是在與前方上級彙報情況。金覺得他有些臉熟,仔細回憶了一番,才确定這名哨兵應該是曾經格瑞的直系部下。

聽見了外來者的腳步聲,哨兵立刻警覺地回過頭來。在看見金時随即怔了怔,想是也認出了對方,趕緊把對講機挂回胸前,向前幾步便攔住了金發的向導。

“金向導,”哨兵的語氣很是焦急,“這裏現在有些情況,非常危險不能靠近,請你馬上回到後方!”

金執着地搖頭,把他阻攔自己的身體隔開,一邊開口問道:“格瑞在哪?我有事找他。”

“‘不能讓任何非作戰人員接近哨崗’,”哨兵後退幾步再次攔住了想要繼續往前走的金,語氣有些無奈,“這個命令本身就是格瑞哨兵下的,抱歉,您不能過去,請別為難我們了……”

像是被他口中的某個稱謂觸到了情緒點,金猛地頓住了腳步,突然反身欺向對方,在哨兵還沒反應過來時就出其不意地取走了他挂在胸前的對講機。哨兵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又不敢真的推搡對方,正想伸手奪回,就被金用左手肘部重重擊打了腹部,整個人痛得悶哼一聲,縮了回去。

金按住開關按鈕,語氣不善地對話筒那頭沉聲道:“格瑞,讓我進去。現在,立刻!”

對講機裏沉默了三秒,才傳來一陣輕微的電流聲:“你怎麽來了?”

金沒有回答他,冷着臉把機器丢回原來的主人身上。哨兵手忙腳亂地接住,趕緊連通通訊向格瑞解釋:“抱歉,隊長,我——”

“……帶他到我這裏來,”對講機裏傳來格瑞低沉冷靜的聲音,“保護好他。”

“啊……是!”

距離真正的哨崗只有一小段路,金在那名哨兵的掩護下迅速進入了戰鬥圈。夜幕已深,他這時才發現入侵者是一群氣息明顯異于常人的人。他們身形扭曲,反應卻異常靈敏,且數量衆多,從遠處看頗有些末日電影中喪屍圍城的架勢。數名精英哨兵正與這些人纏鬥在一起,金微微擡頭,便看到了正站在一側哨崗上指揮作戰的格瑞。銀發的哨兵穿着黑色作戰服和軍靴,腰肩上綁着槍套,金甩開跟在他身邊的那名哨兵部下,繞過障礙物沖進樓梯,幾大步便登上了哨崗頂。

他剛氣喘籲籲地與自家哨兵對視了一眼,便被不遠處入侵者怪物般的嘶吼打斷了。現在不是想其他事情的時候,金閉上眼睛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走到格瑞身邊沖他亮出掌心,勾勾手指道:“給我把武器。”

格瑞頓了頓,皺着眉從身後拔出一把槍,在手上轉了一圈,保持槍口朝向自己的姿勢遞給了金發的向導。金接過來看了一眼,是一把博/萊/塔/M9,這是自己進入塔執行任務以來用得最多的一種槍型。

沒再說什麽,金熟練地将子彈上膛,将手平舉為射擊準備姿勢,轉身和自己的哨兵背靠背站着,微微側頭用只有他們倆才能聽見的音量低聲問道:“現在是什麽情況?他們是什麽人?”

銀發的哨兵面無表情地開槍擊斃了一個企圖越牆爬進哨塔的人,這才開口回答他:“改造哨兵。”

“……什麽?!”金大吃一驚,“這裏少說也有一百多人,都是改造哨兵?”

格瑞輕聲“嗯”了一句,繼續道:“他們在一小時前發動了夜襲,但入侵哨崗時觸發了警報機關。”

“為什麽不讓高級向導過來試試,”金問,“大規模作戰的話還是精神控制更有利些吧。”

格瑞搖了搖頭:“已經試過了,沒有任何作用。這些人和我們之前遇到的有些不同,他們好像沒有自我意識,所以對精神攻擊免疫了。”

金心中一跳,才意識到這問題果然棘手。

在哨兵和向導的歷史中,無論等級再高的哨兵終歸都是會受到來自向導的精神約束。如果沒有這種約束,哨兵們極有可能在戰鬥中被本性中的暴力因子控制從而患上“神游症”,在流盡身體最後一滴血之前,都會一直身不由己地不停戰鬥,直至走向完全的自我毀滅。但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傳說,在過去的某個世紀中,曾經出現過極少數被稱為“黑暗哨兵”的特殊哨兵。黑暗哨兵的出現概率比自然覺醒的S級還要低,他們有着極端變态的自控能力,理論上不存在難以自控的狀态,所以也不需要來自向導的任何輔助。黑暗哨兵是否真的存在過,他們的形成原因又是什麽,至今也未有人能給出準确詳盡的答複。

現下所發生的一切,都将箭頭指向了鬼狐天沖。作為可能是目前唯一掌握了違禁藥最新研究數據的人,這次夜襲的騷動毫無疑問是他的手筆。而他的目的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希望通過人工藥劑的作用,改造出真正可以站在時代金字塔頂端的黑暗哨兵。而現在所有的“改造人”,都是鬼狐為了完成這一目标而造就的實驗品。

現在看來,他怕是已經離成功越來越近了。

金側身躲開最後一只撲上來的改造人,一枚子彈破空而過鑽入了對方的腦門正中,敵人哀叫一聲跪倒下來,混着乳白色粘稠液體的血濺了一地。

格瑞收了槍,伸手把向導拉到自己身後,冷着臉環視四周。

“這是最後一個了吧?”金開口道,擡頭望向已經破曉的天空。格瑞點點頭,用腳将蜷躺在底下的屍體翻正,蹲下身去解開對方的領口,在他的後頸處摸索。

就在這時,格瑞別在耳後的通訊器再次響了起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按下了開關:“什麽事?”

“活捉了一個,”雷獅被電子化後的聲音從耳機那頭傳來,“不過事情有點不對,你最好親自過來看看。”

金看見哨兵慢慢站起身來,眉頭也皺得愈發緊,連忙開口詢問原委:“怎麽了?”

格瑞看了他一眼,又馬上收回了目光,緩緩答道:“我要去雷獅那邊看看,你——”

“那就一起吧,”金朗聲打斷他,垂下眼來,“眼下你的事更重要。不過在這之後,我也有話要和你說。”

格瑞沒有反駁也沒有允諾,兩人間的氣氛有些尴尬。金聽見哨兵輕輕地“啧”了一聲,抛下一句不痛不癢的“随你”。等他再擡頭時,格瑞已經自顧自走下樓去了。

金追上他,兩人一前一後的來到哨塔西側的一處死角。幾位在剛才的戰鬥中負傷了的哨兵正坐在樹根下互相包紮傷口,見到迎面走來的格瑞時便立刻站起身來敬禮致意,齊聲喊道:“隊長。”

格瑞擡手還了一個禮,越過他們徑直走到稍遠處的雷獅身邊。黑發的哨兵沖他點點頭,閃開身體讓他看自己身後被兩個塔內哨兵摁死在地面上的一個改造人。

“雖然我也試着幫你問了一下,”雷獅聳肩道,“但可惜他指名道姓地要見你格瑞,像是有話要和你說。”

格瑞沒有動作,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這個改造人的臉。金站在他身後一齊向下看去,發覺這個改造人應該是在之前的打鬥中傷到了肺部,側臉着地,呼吸急促,且嘴角還在随着吐息不停地溢出血沫,看上去奄奄一息。

似乎是感知到了格瑞的到來,那名改造哨兵的掙紮更劇烈了些。他用盡全身力氣掙脫了塔哨兵的鉗制,拖着一條扭曲角度詭異的右腿一寸寸向格瑞和金的方向爬了過來,最後伸手一把攥住了格瑞的軍靴,向上仰起臉來。

“……隊長!”站在周圍的其餘哨兵見到此番景象皆是一驚,下意識就想上前将人拉開,卻不料格瑞擡了擡手,向他們下達了停止的命令。

金拉了拉格瑞垂在身側的手臂,本意是想提醒他小心為上,恰恰就在這時,那名改造哨兵卻像被人下達了暗示一般,在那張揚起的臉慢慢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三天後……地下室……”

他嘶啞的聲帶如同破碎的風箱,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明顯。

“——用你的真相……交換……我的……真相……”

改造人拖長的氣音戛然而止,反應過來的格瑞迅速伸出手去掐他的下颚,但仍然為時已晚。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雷獅蹲下來掰開他的嘴,在往裏看見對方血/糊/糊的口腔之後神色沉重地沖格瑞搖了搖頭。

金側頭看向格瑞,才發現銀發的哨兵臉色非常難看。他從未看到過格瑞擺出如此恐怖的神色,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用力攥緊的對方的手腕。

哨兵深吸了一口氣,将金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語氣冰冷地向自己的部下命令道:“把屍/體拖到地下牢,讓之前那個鬼狐天沖的同/黨确認一下,究竟是不是他們的人。”

語罷,哨兵便轉身離開了。

金的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他看着格瑞的背影,擡腳便想追上去。不料後方一股力量捏住了自己的衣領将他往後硬生生拽了一步。金堪堪穩住身體,回身向後與雷獅怒目相對,低聲罵道:“你幹什麽?!”

雷獅毫不在意地單手叉腰站在原地,探究地掃視了他幾眼:“看來你都記起來了?卡米爾的方法很管用嘛。”

金正了正衣領,道:“我沒空和你說這些閑話。”

雷獅壞笑了一聲:“喔?但我要說的可不是閑話。”他拍拍金的肩膀,又伸手指了指格瑞離開的方向:“你的哨兵最近不太對勁——我只是好意提醒,信不信随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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