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鳳枝頭(一)
“身不由己?”
南秋見無夢滿臉不解,道:“這不重要,樓中美人衆多,紅鳳是最美的那個,故而雖然性情孤高冷傲,依然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她待客極為苛刻,看日子,看眼緣,看心情,不高興了還要趕客,因而得罪了不少人,但也有許多人以能被她招待一夜為資本吹噓許久。樓中的其他人自然有看不上她的。”
“所以呢?”
“所以……近來風頭最勁的,是新來的紫櫻。”南秋捏起自己的衣袖,反複揉着。
“你懷疑是她殺了紅鳳?”
南秋捏緊了拳頭道:“肯定是她!”
“如何肯定?”
“她前一夜還和紅鳳吵架,回房了就揚言要殺了紅鳳。”
“她又不傻。”無夢道:“第二天就真的殺了,豈不是在引人來查自己?”
南秋猶豫了片刻,道:“紅鳳墜樓前,有人聽到了紫櫻房間傳來敲門聲,還聽到她和別人的争吵聲。藏心閣平日裏很少相互走動,紅鳳是頭牌,性格又寡淡,因而比較特殊。”
“那門沒準那是我敲的呢?”無夢漫不經心道,“再說,你現在不也是在擅自走動?”
“我……”南秋一時語塞,随後有些急躁起來,“我是因為有事相求,悄悄過來的……”
“那其他人怎麽就不能悄悄去紫櫻房間?”
南秋那把軟骨頭仿佛終于找到了支點,他一點點從椅子上坐起來,腳尖有些不安地磨蹭着地面:“可……可是這也太巧了……”
這時,南秋和無夢的眼神同時變了,像是被抽去了靈魂一般,朱樓繞着他們飛了幾圈,他們竟完全沒有反應。若不是朱樓正聚精會神地聽周圍的動靜,必然會錯過門外傳來的一陣極細微的風鈴聲,輕得像個幻覺。
片刻後,那二人又恢複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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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秋不自覺地攏了攏衣襟道:“你該走了。”
無夢道:“那是什麽聲音?”
南秋的眼中有種奇異的光芒:“聚會鈴,今晚魔王會來。”
無夢眨眨眼,遲疑道:“魔王?哪個魔王?”
“你連魔王都不知道?”南秋用一種近乎驕傲的語氣道:“還能有誰?自然是那上一任魔王原無争之子,惡名遍天下的新任魔王雅天歌!”
房中出現了片刻沉默。
朱樓好奇地問道:“魔王姓原,為何他兒子姓雅?”
無夢:“……”
見無人理他,朱樓又自言自語道:“想來他爹娘也是狠角色……”
無夢忙倒抽一口氣道:“真的?你見過他?”
“那當然!”南秋無不得意道:“我見過三回!”
無夢道:“這魔王也真夠閑的,就你這樣的蝦兵蟹将,也要見三回。”
南秋笑道:“閣主一視同仁,閣會時便會在衆人面前現身,今晚我會把這件事報告給魔王,他自會還我一個公道。”
“閣會?”無夢似乎有了濃厚的興趣,“今晚的閣會?”
“對,閣會之時會把樓中的外人都清空,這一天,藏心閣不做生意。”
朱樓道:“那聚會鈴這麽小聲,如何能保證閣中各色人等都聽得到?”
無夢有些驚訝地看着他:“那鈴聲震耳欲聾,如何聽不到?”
南秋接口道:“這鈴聲為了不打擾客人,不是我閣中之人便聽不清楚,只要我們能聽清,自然會在時限之內将客人都送出去。”
無夢随口道:“我難道不是客人?為何我也聽得見?”
南秋清咳了兩聲,無夢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清咳兩聲:“那萬一有客人不願走呢?”
南秋笑道:“閣中最不怕的便是有人鬧事,尤其是在今天。”
朱樓看着兩人,意識到這兩人身上必然有和常人不同之處,因這一處,讓老鸨對無夢無禮,讓南秋對他畏懼,讓他們聽到了不同的東西,受到不同的影響。甚至……他看着無夢那雙金色的眼睛,甚至他懷疑無夢和這閣樓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但是無夢的神情又不似作僞,除非是舞臺上的戲子,否則無論如何也無法裝得這樣一無所知。
“閣主一向選在寅時現身,怎麽?你真這麽想見?”
“不見。”開口的是朱樓,他道:“魔族聚會,你難道不怕?”
無夢小聲道:“有你在,怕什麽?”
朱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是說過能救的時候救你,但那可是‘惡名滿天下’的魔王,萬一我不能救呢?”
無夢愣了片刻,像是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那……那你到底能不能救?不能救的話,我們就不去了……”
朱樓仔細端詳着他的表情,半晌才道:“去。”
南秋莫名其妙道:“救什麽?我可不會救你,被魔王抓住了就只一個死字……”
無夢瞪他一眼:“你閉嘴!”
南秋委屈道:“一會兒又要我救,一會兒又要我閉嘴,你到底想怎麽樣?”
無夢嫌他煩,揮手道:“你先出去,等魔王來了再過來。”
“……”南秋道:“你若是待在這裏,一會兒就會有人查房帶你們兩個出去的,前面的森林被布了陣法,我們出不去,而你一旦出去了,便再也進不來。”
無夢揚起眉毛道:“怎麽,你要幫我?”
南秋垂下眼睑:“我……我想給紅鳳報仇。”
無夢稍有興趣地看着他:“你和紅鳳是什麽關系?”
“我們……只是普通的……”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被無夢惡狠狠地瞪回來,只得哆嗦着道:“普通的青梅竹馬。”
“說下去。”
南秋考慮許久,終于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在人族和魔族的鬥争中長大,我的族群因為力量弱小,在戰争中最易被犧牲,所以我們到處躲藏,後來遇到了另外幾個同樣情況的族群,我們就在一個隐蔽的地方藏了起來,相互掩護着生活。”
“魔族一向喜歡獨來獨往,我們幾個族群湊在一起也不過是因為太過弱小,除非因為交換情報,平日裏相互之間關系淡薄。我……我和紅鳳其實是異類。”
南秋抿了抿嘴唇,他的眼神飄得越來越遠:“我第一次見到紅鳳的時候,是因為聽見了歌聲,那樣荒涼的地方,大家互相提防,我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麽好聽的聲音,于是我循聲而去,看到她正坐在枝頭唱歌。她長得好看極了,雖然魔族大多相貌昳麗,我卻從未見過她這麽好看的,就像是開在那枯枝上的一朵花。于是我和她搭讪,本也沒抱希望,釘子我碰得多了,漂亮釘子我樂意多碰幾次。可她低頭看了我一眼,不唱了,只盯着我手裏的糕點。那是我娘做給我的,我最喜歡的糕點。”
“我用一塊糕點換了她的名字和一首歌。從那以後,我經常跑到樹下,聽她在樹上唱歌,她很喜歡唱歌,唱得那顆枯枝長出了黑色的葉片,開出了黑色的花,連隔壁村的人都說她是魔族的瑞鳥,将來是要跟在魔王身邊,做他王後的。”
無夢身上的藥性還沒解,腿腳發軟,便坐在椅子上邊看着朱樓,邊漫不經心地聽着。
“後來,我們的族群被發現了,那些修仙的瘋子将我們整個山谷包圍,沒有任何求生的機會,烈火燃燒、冰霜驟降、圍追堵截,趕盡殺絕。”
南秋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他咬着牙,眼中迸出仇恨的火光:“族裏的人是拼死将瑞鳥紅鳳送出去的,他們說她将來能為魔族帶來祥瑞,盡管魔族之人感情淡泊,卻不知為何像是中了邪一般相信這說法,仿佛有她便有希望。我始終不明白他們究竟為何如此執着,明明自己身死,還能留下什麽希望?就算魔族能複興也與他們無關。”
無夢打斷他:“那你呢?不也活着嗎?”
“我是從屍堆中爬出來的。”南秋的雙眼空洞,緩緩道:“我踩着遍地的屍體,有的已經腐爛了,滑倒了就蹭一手的皮肉,我看着那些熟悉的臉,只恨自己為什麽不能和他們一起死去”
朱樓的眼前又浮現出奇怪的畫面,他看見當年慘烈的場景,荒煙焦土、屍骨成山,血流成河,他伸出手将紅鳳拉到身邊,他們吃力地朝上爬着,他用肩膀頂住她站不穩的腳。
“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哪怕付出生命。”
下一刻,他被紅鳳一腳狠狠踩下,猝不及防地跌落山洞,跌回那個混合着泥土和血腥味的世界,他眼睜睜看見紅鳳絕情的臉,看着她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屍堆中,試圖辨認腳下的身體是屬于誰,又是哪一部分,他摔倒了,掙紮了許久也站不起來,只能放聲哭泣,像是瘋了一樣吼叫,發出嘶啞的聲音,他一身血污,親密地在屍堆中昏睡。夜幕降臨時卻又怕得瑟瑟發抖,黑暗中那些瞪着的眼睛仿佛在審判他的靈魂,他聽見他們質問他的聲音,他感受到命運壓在他身上的仇恨,他知道自己還活着,可他卻如此憎恨自己活着。
南秋受不了似的閉上眼睛,低下了頭。
無夢忍不住往前靠了一下,道:“然後呢?”
“……”朱樓微微眯起眼,眼中無波無瀾。
“後來,我多方打聽,才知道紅鳳在藏心閣中,我千辛萬苦地進來,只為守護這只瑞鳥,卻沒想到……”南秋咬牙切齒道,“沒想到那紫櫻……”
無夢撇撇嘴:“虎頭蛇尾,當真無趣。”
南秋:“……”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麽悲慘的故事竟會得到這樣的八字評價,一下子竟結巴起來:“那……那紫櫻……”
“那紫櫻來了之後見紅鳳貌美又聰慧,風頭無雙,于是心生妒忌,趁着她來找自己的時候把她推下樓摔死了。”
“……”南秋道:“你……”
“猜都猜到了,這麽老套的故事,你是不是從來不聽戲?”無夢坐在床沿,一只手指輕輕敲着床,道:“然後你十分憤怒,但是又無力報複,所以決定舍身取義,借我的手去把紫櫻弄死,再順便把你救出去。”
“不。”南秋低聲道:“我雖無力,卻恨極了人族,在這裏尚能為魔族出一份力,我只想報仇,絕不出去。”
無夢道:“你在這裏賣身,能為魔族出什麽力?”
“我……”
門被輕輕扣了幾下,外面傳來那老鸨的聲音。
“貴客休息得如何?小店招待不周,多有得罪,請貴客贖罪,在下略備薄禮,望您笑納。”
南秋反應極快,他使勁推了無夢一把,沒想到竟沒有推倒,他急得小聲道:“躺床上去!要不然我如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