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檀雪城(三)

“自我年幼時……”

妄非順半句話未說完便被無夢打斷:“說重點。”

“我十二歲時……”

無夢瞪着他:“說,重,點。”

金眸中傳來的壓迫感讓妄非順一陣哆嗦,忙道:“當日我與同伴一行三人進城除祟,未料到此城甚為詭異,我們三人被分散。我在城中轉了多時都未找到他們。後來見一團黑霧向我沖來,那黑霧殺氣甚重,我立時拔劍相向,打了許久,好不容易将那黑霧打散,卻發現不遠處我一個同伴已被那黑霧殺害。”

“我滿心悲憤又無可奈何,但想到黑霧既散,城中邪祟已除,也只能尋另一同伴盡快出城,可在這城中徘徊了不知多少時日,卻始終找不到他,我猜他怕也是遭了那黑霧的毒手。”

“我便想辦法出去,可不知那黑霧究竟是何方妖物,第二天又在城中出現,自此我再也找不到城門,也找不到同伴。而黑霧每日弄些花樣折磨我,又在黃昏準時來找我打鬥,只是除卻第一次,我再沒勝過他,他也殺不了我,後來我偶爾在城中見到些屍體,卻是誤入這城中之人,都被他殺得幹淨,沒留一個活口。”

“只我一人在這城中,我也不知究竟多久未見到如你這般活生生的人了……”

說到此處,妄非順嘆了口氣:“我見他能在這檀雪城中來去自如,便稱他城主。”

無夢面無表情道:“你知道該怎麽找那個城主?”

妄非順道:“每日黃昏,他會來找我。”

他邊說邊不動聲色地向牆邊踱去。

無夢看看此時天色,才剛剛入夜,冷聲道:“我要你現在讓他出來。”

妄非順連連搖頭:“我實不知如何讓他出來。”

“哦?”無夢應了一聲。

妄非順心裏一顫,此時他已在牆邊一扇門前,便急急拉開身邊的門鑽了進去,迅速關上,剛剛松了口氣,卻不防身邊有人說道:“你想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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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非順吓了一跳:“你……你怎麽進來的”

無夢眯了眯眼睛:“走進來的。”

話剛說完,無夢眼前一黑,他下意識地伸手掐住了妄非順的脖子。

下一刻,他們站在了一條潮濕的青石板路上,稍擡眼便瞧見那憶塵樓在遠處搔首弄姿。

妄非順被他掐得臉頰漲紅,他突然叫道:“他來了!!!城主!城主在那裏!”

無夢轉過身,遠遠的,只見一團黑霧站在樹下,那黑霧手中提溜着個人,這人半透明的,正漸漸在空氣中消失。

無夢将妄非順往地上一扔,立刻飛身上前,那黑霧亦騰空而起,朝他沖來,無夢伸手直朝那黑霧中抓去,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哪裏不對,無夢蹙攏眉頭,果斷地急往旁邊避過,手指只堪堪擦過黑霧,掌心的紅光一閃即逝。然而他回過頭,又見黑霧朝他沖來。

無夢叫道:“朱樓!”

黑霧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無夢咬牙,徒手伸進了黑霧,霧氣撞在他的手臂上,頃刻侵入他的皮膚,将手臂染成一片漆黑,無夢視若無睹,黑霧從他的手中穿了過去。

無夢心直往下沉,他搖動腰間的暗香鈴,只聽鈴鈴數聲,黑霧中一道影子掠出,細看就會發現那影子是一點魂魄,魂魄胸口以下已經變得極淡,幾乎被拉成長條,毫無意識地被收進了鈴铛中。

黑霧消失了,無夢輕喚了朱樓幾聲,裏面卻沒有回應。

妄非順不知何時溜到他身邊:“你打散那黑霧了?怎麽樣?有沒有受傷?我看你……”

無夢微微偏過頭望向妄非順:“你騙我?”

“什麽?”妄非順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無夢緩緩道:“你當真不知?”

“什……什麽不知?”妄非順有點害怕,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心虛地左右閃避着目光。

無夢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像在确認什麽,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若是敢騙我,我會讓你生不如死,你大可以試試,看你那城主救不救得了你。”

“啊?”妄非順縮了縮肩膀,道:“你……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無夢無動于衷地走過他身邊,在一邊的大樹下閉目打坐。

妄非順很想繼續問下去,但見無夢一臉“靠近者死”的表情,只好無聊地待在一邊。

不久,無夢睜開眼道:“這附近可有客棧?”

“有,這裏到處都是客棧。”妄非順忙道,随後領他去了附近一戶客棧。

無夢背着長書箱,指了指客棧中的桌椅:“你在這裏等着,一會兒我有事問你。”

妄非順道:“你要住房間裏?”

無夢點點頭,又皺了皺眉:“這裏的房間……”

“這裏的房間會随機移動,你忘了上次我們進房間時的情景了?”

無夢冷笑一聲:“他敢!”

妄非順道:“上次不就……”

無夢瞪他一眼,妄非順忙打住,賠笑道:“不敢不敢。”

無夢又指指桌子道:“你不能進房間。”

妄非順道:“也不能上樓?”

無夢道:“不能。”

妄非順嘆道:“好吧。”

他又小聲道:“本來還想找你好好聊聊,我真的很久沒有跟人講話了。”

無夢哼了一聲,走過他身邊時忽然揪住妄非順幾根頭發,用力一扯,妄非順捂着頭叫道:“又幹什麽?”

無夢若無其事的上樓道:“沒事。”

妄非順眉毛抽了抽,随手從一邊的桌子上拿過憑空出現的茶壺和水杯,給自己倒了杯茶,忍氣坐下。

無夢上樓,随便找了個房間,關上房門,先将那幾根頭發擺在桌子上,然後将身後的長書箱放下,從裏面取出一幅畫來。

他把畫放在床上,展開,鋪平。那是一副筆觸不凡的山水畫,遠山如黛,白雲缭繞,近水盤旋,清波漾漾,幾只鳥從山頂掠過,一根樹枝直直從畫面最近處伸出來,仿佛伸出畫紙,遞出幽香。整幅畫布局精心,鮮活異常。

無夢将那幾根頭發放在畫的四角上,又輕輕将暗香解下,放在畫面正中央,然後在畫面上摩挲了兩下,一點藍光從他手中亮起,很快順着畫中的山水蔓延出去,待整幅畫皆被靈力包圍,暗香滾了兩滾,随着一道白光,消失在畫中。

朱樓在朦胧中看見雪白的牆面,嶙峋的假山,精致的小盆栽擺得恰到好處……這是哪兒

朱樓只記得自己被抓後有個黑霧人向他沖過來,身形倒是和無夢有些相似,可身手極高明,他的靈力未恢複,魂魄本就不穩,差點被打散,随後就失去了意識。

朱樓眨眨眼睛,慢慢清醒過來,一個小孩正在他前面跑,他則被動地飄在小孩子的腦後。

“哎呦小子你別跑了,晃得我頭暈。”那小孩子卻像沒聽到一般繼續向前跑去。

魂魄當多了,這晃晃悠悠的情景倒也習慣,朱樓掙了掙被扯得東倒西歪的身體,想擺脫這孩子,可沒飄三尺遠就動不了了,四根頭發一端連着那孩子,另一端正束着他的腳,朱樓不抱希望地勾勾腳,果然扯不斷,他不由地皺起眉,他被什麽東西困住了。于是他叫了兩聲無夢,不出所料,沒有回應。但是很快,他發覺周圍的靈力正源源不斷地湧入魂魄,比在暗香內更快了幾倍,盡管他內心着急,但細想之下卻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得想辦法先擺脫這裏,況且自己現在靈力耗盡,若沒有及時補充,就算出去了也無濟于事。

想到此處,朱樓定下心來。寶物內靈力充沛,朱樓無需打坐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以可見的速度恢複,閑着無事,便不安份地飄到那腦勺兒前面瞅了瞅。那扯着他的孩子不過五六歲的年紀,長得如同粉團子一般,一雙天生的笑眼,十分可愛,看着似乎有點眼熟啊……

正想着,那團子已經在一根柱子後停了下來,他偷偷朝院子中看去。院中有一中年男子,一身素淨衣服,仍能看得出氣度不凡,他正在焚香拜佛,極是虔誠。

中年男子的目光朝這邊移過來,看到了柱子後面的團子,朝他招了招手道:“順兒,過來。”

……順兒?朱樓暗道,難怪這麽眼熟,原來這孩子就是妄非順,難道這裏是妄非順的記憶?也就是“我”原來的記憶?

小妄非順朝中年男子跑過去:“爹!”

爹?朱樓忍不住想,妄非順的爹應當是中年得子,要不就是長的太着急了……

小妄非順道:“爹,你在做什麽呀?”

中年男子将他抱起來,笑道:“爹在掃地。”

“爹為什麽要掃地?王姨早上剛掃過呢。”

中年男子大笑道:“爹掃的不是那個地……”

他指指妄非順的胸口:“掃的是心。”

朱樓忍不住心道,跟個五六歲的孩童說這些,這爹也确實是有些糊塗了。

“心?”果然,妄非順歪過頭,一臉不解道,“那爹為什麽要掃心呢?不能讓王姨掃嗎?”

中年男子道:“這個王姨掃不了,只能靠自己。”

“為什麽掃不了?”妄非順皺起了小眉頭,“這麽髒嗎?”

中年男子摸了摸他的頭,嘆道:“髒?順兒,人都是有陰暗面的,若是這陰暗被激發,便會産生無窮惡欲,傷身傷心,縱使死亦不能擺脫,而唯一能擺脫的方法,便是斬斷那惡欲的來源。爹已經擺不脫了,只能燃香騙騙自己。”

中年男子望向遠方,眼神蒼涼。

小妄非順一臉懵懂,仍是固執的用手在那中年男子的胸口拍了拍:“這樣不是幹淨了嗎?”

男子低頭笑道:“好好好,幹淨,順兒最幹淨!”

畫面忽然一轉,夜空如洗,繁星滿天,仍是那個院子,擺設卻變了不少,原本那座石頭假山成了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石,各式珊瑚碧樹、金枝銀花擺得到處都是,朱樓繞上前去看了看,發現前面的粉團子長高了不少,他又躲在同一根柱子後往院中間看。

妄父站在院子中央,他的面前還站了一排人,男女老少都有,個個相貌非凡,只是目光呆滞。妄父微微擡起左手,指尖上有一抹奇異的紅光,那排男女中便有幾個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沖着他彎腰低頭。其中一個忽然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妄父低頭瞥了一眼,又動了一下手指,那幾個男女便上前将這人搬走了。

他們全程都不曾說過話,朱樓十分好奇,簡直想拎着這小子靠近些看個清楚,可惜

這時,又有一個人被關在籠子裏帶了進來,那人看上去和小妄非順差不多年紀,全身髒兮兮,頭發亂糟糟的,妄父走過去,那人擡起頭,一臉兇狠地看着他。朱樓愣了愣,其實這孩子此刻狼狽不堪,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但是朱樓卻無法不注意到他,因為他那張稚嫩的臉上,有一雙格格不入的眼睛,極有攻擊力的眼睛,而那雙眼睛,是金色的。

金色的眼睛本不常見,朱樓回憶了一下,藏心閣中大部分的魔族只是眼中有一絲金色的影子,不認真看其實很難注意得到。

不過……也許是巧合?

“哪裏抓來的?”妄父問道,他的眼睛閃閃發光,看上去十分興奮。

“老爺,這小子之前被賣過好幾次了,前面幾家本想招他去當個小厮,可是他十分頑劣,幾家人都受不了将他退了回來,直到他将上一戶宿主全殺死,被扭送去審問的時候意外被我們發現,就趕緊将他帶了回來。”

“帶了回來?”妄父瞟了他們一眼。

“……老爺放心,手腳幹淨,沒有留下證據。”

妄父向籠中的孩子伸出手,那孩子一直很警惕的瞪着他,此刻龇出一口白牙,迎頭朝他撞上來,“哐”的一聲被欄杆彈了回去。

妄父哼了一聲道:“沒規矩的兇物。”

他的指尖亮起,在空中飛快畫了一個簡單的符咒,朝那孩子一指,符咒沒入孩子的眉心,那孩子的瞳孔猛然擴張,單膝跪倒在地,然後整個人倒在了地上,仿佛被什麽束住了手腳,動彈不得,只能從喉嚨裏發出嗚嗚咽咽的咆哮。

妄父屏退左右,剩下幾個心腹,令他們将籠子擡去後山禁地,明日再做打算。

妄非順僵硬地站着,一動也不敢動,直等到所有人都離去,才往自己房間走去,沒走幾步,又轉身往後山方向跑。

因為父親平日裏不讓他來後山,他摸索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剛剛那幾個心腹正走下山,妄非順屏住呼吸躲在草叢中,等他們走過了,他才順着他們來的方向上山。

天色漆黑,後山叢林密布,時不時飄過幾朵鬼火,還有不知名的動物叫聲,妄非順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不久,他看見不遠處有微弱的紅光閃爍,忙加快腳步朝那邊趕去。

紅光來自一個山洞,時亮時暗仿佛螢火,妄非順停住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向洞中探出頭。借着微弱的紅光,他看見山洞中央放着那個籠子,那髒兮兮的孩子趴在籠子中,艱難地伸出帶着紅光的指尖,一次又一次的去觸碰籠子上的鐵條,又一次次被彈回來,應該是很疼的,他每碰一次,就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音。

妄非順壯着膽子向他走了兩步,籠中人擡起眼瞪着他,想要破壞籠子的手沒有停下。

與妄非順這白嫩嫩的團子不同,籠子裏這個雖然年紀相仿,卻滿身是傷,也不知這麽小小年紀是哪裏弄來這樣一身慘不忍睹的傷痕,新的舊的交織在一起,一張小臉更是青青紫紫,唯有那雙突兀的眼睛兇狠異常。

妄非順被他瞪的發憷,好一會兒才适應,他蹲下來,視線與他相平。妄非順将手伸入懷中,籠中的孩子立刻發出威脅的低吼。待他将懷中的包子拿出來,那孩子的眼睛就好像定格了,瞬也不瞬的看着他的手,連低吼也忘記了。

妄非順将包子遞到籠子前,那孩子伸手來搶,“滋”地一聲,被彈了回去。紅光滅了,山洞裏頓時一片漆黑,只聽到不安的咕嚕咕嚕聲。

一點藍光亮起,卻是妄非順點燃了靈力,照亮了兩人的臉。他輕聲說:“你別怕,這包子是李姨下午到城中最好的包子鋪裏買來的,我偷偷藏了兩個想當宵夜,但是現在我不餓,送給你吃,你別傷我,可好?”

孩子瞪了他半晌,終于點了點頭。

妄非順的手被靈力包圍,輕易的越過籠子,将包子遞到孩子面前。孩子拿過包子,低頭幾口就吃光了。因為吃得太急,中途被噎了一下,又強行咽下去,妄非順忍不住笑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李十三。”

第二天朱樓跟着妄非順去上學堂,妄非順腰板挺得非常直,一副一心向學的模樣,朱樓卻知道他一門心思全在昨晚的事情上,早已神飛天外,忽然先生點名他答題,妄非順慢慢起身,瞄了一眼身邊人攤開的書本,張口答得頭頭是道。

先生點頭表示贊賞,又用極為驕傲的語氣向全班誇了一趟妄非順,妄非順面帶羞赧,可是一坐下,立刻成了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第一堂課結束後,妄非順以肚子痛之名向先生請假,先生竟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朱樓吃驚之餘,樂得見他小心翼翼的摸進自家後山,很快就找到了正在籠子旁邊設陣法的妄父,那陣法非常複雜,朱樓自诩記性極佳也只記了個大概。随後妄父往陣法中注入靈力,随着陣法啓動,被籠罩在陣中的孩子越來越不安,開始在籠中亂撞。

孩子突然抱着頭,仰天狂叫,朱樓卻什麽聲音也聽不見,顯然是被什麽東西阻隔了。朱樓感覺到妄非順吓得瑟瑟發抖,竟往後退了一步。

“誰!”妄父猛然朝這邊看過來,與此同時,籠子中的孩子發出一聲咆哮,陣法的靈力驟然被魔氣吞噬,順着妄父的手臂爬了上來。妄父急忙一手壓入陣中,将那魔氣從手臂上逼退,靈力起死回生,與魔氣相鬥,那孩子雙眼發紅,将籠子撞的哐當哐當響,鬥了片刻,靈力不抵魔氣,漸漸弱了下去。

妄父咬牙從腰間拔出佩劍插入陣中,頓時靈力大盛,他雙手按着劍柄,額頭青筋暴出,大汗淋漓,魔氣終于被慢慢壓了下去。妄非順望着那個孩子,他的狂态已然消失,只癡癡傻傻的坐在籠子的角落裏。

妄父轉頭看妄非順,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便倒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才發現我每一章的字數都好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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