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檀雪城(九)
朱樓将背挺了挺,很快看見綠枝來了,身後跟着好幾個男人,為首的那個,眉角斜飛,眼神淩厲,鼻梁的線條剛直,嘴唇單薄,身着一身白衣,墨色滾邊,長身玉立,可謂氣勢端莊、正義凜然。
綠枝磨磨蹭蹭地不願前進,押着她的是個高個壯漢,順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她則滿臉厭惡回頭瞪了那人一眼。
為首者也瞪了那壯漢一眼,轉而對綠枝道:“前方可是你族長的住所?”
綠枝撇過頭不說話。
“何人竟敢在我芷羅鎮鬧事!”小屋中傳出族長的聲音。
為首者抱拳道:“晚輩白易安,早聽聞芷蘿鎮大名,特來叨擾。剛剛多有得罪,晚輩已将那名手下斬首,前輩若是還有不滿,盡可以提出,只要力所能及,晚輩一定照辦。”
“我若是要求你們全體自戕呢?”
“相信前輩不會如此無禮。”
“你擅闖我芷羅鎮,在我家門口殺我族人,竟還敢和我說什麽‘無禮’?”
“前輩恕罪,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是絕無株連的道理,因一人的過失就要所有人賠命,未免也太過霸道了吧?”
“霸道?”族長冷哼一聲:“那好,人是你帶來的,你若能自戕謝罪,我便不追究其他人。”
白易安道:“前輩莫要為難晚輩。”
族長的聲音都氣得有些顫抖了,“那我再問你,你們是來做什麽?”
白易安道:“晚輩聽聞芷羅鎮大名前來叨擾。”
“叨擾完了,能走了嗎?”
白易安道:“……晚輩亦是聽聞千歲香的大名前來叨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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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嗤笑一聲:“你們一群土匪,竟還敢說我霸道?莫說我活這麽大,從未聽說過這東西,就是聽過,也不會給你。”
“前輩謙虛了。”白易安這一臉正氣被她說成土匪也并不生氣,“天下誰不知芷蘿鎮千歲香之名,據說是聚集了千種藥材,而其中最為珍貴的一種,便是千朵芷蘿花花粉,制成香囊,配者可保魂魄千年不散。天下別無二家,族長何必裝傻。”
族長道:“江湖上以訛傳訛,又怎可盡信。”
白易安身邊的人按捺不住了,跳出來嚷道:“什麽鵝不鵝的,白少主說有就是有!你交不交出來!”
屋內的聲音極其冷淡:“我就是有,不想交給你又如何?”
“那就殺到你交為止!”那人跳起來拔出雙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向守在門口的一位姑娘,那姑娘猝不及防,被他當胸劈開,痛叫一聲後在滾到了草叢中,碧綠的草葉頓時沾滿了血跡,她也只滾了片刻便不動了。
雖說家家閉門,但是此刻眼見着活生生的殺戮,周圍的屋子裏發出了悲憤的叫聲,幾個膽大的女子竟直接沖了出來。
那殺人的男子大吼一聲:“不交便殺!”
白易安的隊伍頓時分崩離析,幾十號人紛紛拔出靈器,朝那些手無寸鐵的姑娘招呼,一時血花飛濺、慘叫聲四起。
白易安驚怒,情急之下躍入旁邊的小池塘,腳下踩開一個陣法,那池水中頓時出現了數個小漩渦,其中一個漩渦陡然消失,岸上其中一個正在殺人的手下尖叫起來,叫聲之慘令人毛骨悚然,只見這人的腳仿佛被什麽東西絞動,一時血肉橫飛,接着是腿、臀、腰,那人驚恐地瞪着眼,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漸漸化作碎片,絞動的速度越來越快,那人叫不出聲了,費力地喘着氣,哇地吐出一口血,接着兩眼翻白,下一刻他被絞做一灘爛肉,濺了一地血花。衆人被這可怖的景象驚得紛紛停手,空氣似乎都僵住了。
白易安陰森森道:“誰還敢再動手!”
見衆人安靜下來,白易安跳上岸,拎過那領頭人的領口,一拳将他打趴在地上:“混賬!誰讓你動的手!”
那人瑟瑟發抖道:“少莊主,此乃有人授意,他……他說你太心軟……”
白易安微微眯了眯眼,忽然偏過頭道:“前輩恕罪,是晚輩管教無方。”
族長隔了半晌,咬牙切齒道:“我這人從不知恕罪為何物,既然管教無方,那就管教到有方為止。”
白易安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伸手便握上劍把,衆人眼前只一道白光閃過,那人頸上便多了條血痕,他本人似乎都沒注意到,仍維持着原來的姿勢,等待他意識到不對時,頭顱已經滾落,他睜着眼睛,凝固着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着自己的身體緩緩地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或許沒看清,朱樓卻看得一清二楚,但縱使他看得清,卻依然沒反應過來。這白易安年紀輕輕卻修為深厚、靈力精純、心狠手辣,令人為之悚然。
白易安沒看身後,但他的語氣冷到極點:“你們誰敢再違背我的命令聽他的‘授意’!”
他身後的一群人個個色變,低下頭不敢言語。
白易安道:“如此管教,前輩可還滿意?”
屋內靜了靜,白易安順手一揮,劍氣斜掠過花叢,呯呯兩聲穿透門板,竟又繞着彎飛回來,接着一聲慘叫,剛剛那個推綠枝的壯漢頓時被削斷了一只手掌,血流如注,他抱着手在地上打滾。
白易安還要揮劍,只聽那族長道:“你要千歲香做什麽?”
白易安收劍入鞘,道:“因下月家中長輩誕辰,晚輩想為他準備一份厚禮,長輩富貴半生,見過珍寶無數,尋常物是絕入不了他的眼的,思前想後,也只有這傳說中的千歲香可送了。”
族長道:“你為讨賀禮而殺人?你是為他賀壽,還是想讓他折壽?”
白易安的手指在劍柄上輕輕敲動着,也仿佛在敲動着衆人的心:“這就不勞您費心了。”
族長頓了片刻,道:“你想知道千歲香的下落?”
白易安道:“晚輩正是為此而來。”
族長頓了頓,道:“你若只想要它的下落,倒也不是不能告訴你。”
白易安低頭道:“那便多謝族長了。”
“綠枝,你過來。”
綠枝向前走了幾步,白易安沒有攔她,周圍幾個人卻蠢蠢欲動,被白易安一眼瞪回去。
待綠枝走進族長屋子裏,族長道:“你說你叫白易安是吧,真是可惜了這幅好模樣,反正你也要死了,我告訴你也無妨,千歲香,乃是收集千朵我這芷蘿鎮獨有的芷蘿花花粉聚于香包之內而成,我族至今也才做出寥寥數個。我手中僅剩的一個已于二十年前,送給我的心上人,可惜他至今未歸。”
白易安道:“前輩如此敷衍,便是令晚輩無法交代,如此,便莫怪我不客氣了。”
“哈哈哈…….”屋內傳來大笑聲,族長道,“你倒是真不客氣,剛剛沒聽清楚嗎?千歲香只贈心上人,難不成你竟要做我這個老太婆的心上人?”
“你……”
“你年少有為偏偏心如蛇蠍,将來必然是個禍害,在你臨死前不如再教你一課,你可記好了,想對別人不客氣要趁早,不然可就不得不客氣了。”
白易安臉色一變,正想上前,只見眼前的房子紅光四射,轟的一聲碎成齑粉。朱樓差點被氣流吹飛出去,幸而那根頭發死死扯着他,霎時間,他身旁的花一起綻放開來,鮮紅色的花朵如河水決堤般朝整個村子流去,一瞬間填滿所有的小路、池塘、草地,妖豔的紅色蔓延至天際,族長站在花叢中,兩指抵着綠枝的額頭道:“芷蘿鎮第35代族長綠藤,于今日結束使命,将族長之位傳于綠枝,望你往後帶領全族隐于亂世。且身為族長,絕不涉世,絕不再動情,以己之名,以己之命,保全族平安。”
“族長,可是我……”綠枝猶疑而驚慌地望着族長,甚至在小幅度地搖着頭。
“綠枝。”族長道,“你可知我為何将族長之位傳與你?”
綠枝扯住族長的袖口,眼中滿是委屈和痛苦,她縮攏手指,動了動嘴唇,朱樓覺得她下一刻就會說出“不”來。
族長在她說話之前阻止了她,她的聲音不大,卻仿佛被一根鋼絲串起,有一股堅實的力量:“我們芷蘿鎮的女子,一代只有一人能遇有緣之人,這一代的情愛便由她一人擔當了去,這從你遇見他那刻起,就注定了。情之一物,唯其短暫,才能永恒。久了便如将酒倒入溪流,越來越淡,終歸于無。最好的便是将那瓊漿封存,然後在之後的每年,每月,每天,每個時辰,你都會将思念之美、之苦理解得更深一分,因此更痛苦一分,也更甜蜜一分。上天注定我們永遠也得不到所愛之人,唯有如此,才能比任何人都懂得情愛的滋味,才能比這世間任何一種感情都更加純粹。這便是我們的宿命。”
綠枝懵懵懂懂地望着族長,那一瞬間她似乎被迷惑了,她的臉上出現一種奇異的光芒,決絕而超然,令她看上去美得如同散發着光輝。族長手指中一道紅光注入她的眉心,綠枝的聲音溫柔而堅定:“芷蘿鎮第36代族長綠枝,領命。”
說完這話她卻又像是如夢初醒,像是悶下一口烈酒般猛然捂住自己的嘴,淚水從她的眼眶中落下,那其中有驚詫,有後悔,有慌張,有痛苦,也有期待,但最初溢出的卻是深深的恨意,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着,撇着嘴角說不出話來。
族長長長舒了口氣,居然在她的怒視中笑了。
白易安一行人在結界中左突右撞,可那結界極其堅實,根本撞不出去,只能眼睜睜看着綠枝消失在花叢中,随後那盛放的紅色又如退潮般以他們為中心湧來,“花瓣”合攏,将他們困在中間。白易安手握長劍,看向族長。
朱樓心道不妙,這芷羅鎮大多數姑娘靈力低微,對啓動如此盛大的陣法連杯水車薪都談不上,唯一的可能便是這族長儀式中所要消失的東西和留下的東西。
花開得再大,也是有根的,這根,自然就是老族長。
眼看着紅光彙成的“花”徹底閉合,花心中閃出一道白光,直直撞向老族長的胸膛。
朱樓閉上了眼睛。
紅光過處,村裏的房子、田地、人群竟然全都不見了,徒留棕黃色的土地荒涼,還有那族長睜着已然渾濁的雙眼躺在僅剩的一小束花叢中央。
她望向天空,綻開一個笑容,不知是否朱樓的錯覺,她臉上那些滄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點少女的天真,好像變回了初遇李青崖之時那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她低聲道:“什麽酒,什麽短暫永恒,都是騙人的,若有來生,我絕不做這勞什子族長,只願與你共渡餘生,白頭——”
剩下的話與她一起消失在紅光裏,她躺着的地方開出一朵無比嬌豔的花來,那花開得極其熱烈,花瓣是一種奇特的紅,由上到下,由極深到極淺,花心一層一層的褪色,直至流過潔白的花絲,凝結成一滴血紅的花藥。
“這死老太婆該不會用的什麽妖術吧!我們趕緊走吧,免得沾上了晦氣!”白易安一行人中有個人揮揮手,仿佛在驅趕蒼蠅。
這次白易安是緩緩拔出劍來的,寒光架在那人的脖子上,“族長本意想将這裏清掃幹淨,我偏不想如她的意。”
白光過處,那人便無聲無息地倒下了。周圍人倒吸一口涼氣,再不敢多話。
白易安面無表情的走進花叢,彎下腰,對着那朵芷蘿花輕聲說了一句話。朱樓捕捉到他的眼中閃過一瞬的悲傷,沉重得仿佛他的呼吸都在顫抖,可是當他再擡起頭時卻又是一臉薄情的冷漠,仿佛剛剛只是一個錯覺。
朱樓有些意外地挑眉,忽然之間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了過去,慌亂中他注意到腳上綁着的那根頭發一直拉着他,竟然十分堅固,頭發上紅色的光芒流轉而過,接着他就醒過來了,不出所料的又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他将幻境中之事悉數轉告無夢。
朱樓活力充沛地上下竄了幾趟,道:“千歲香竟有定魂之效,這樣看來,妄非順果然是破了與爹娘的約定,練了那邪術,大概怕自己同他爹一般被魂魄散盡,故借那章雲之名來這裏尋香,未料到……”
二人站在那片芷蘿花前,無夢細看那朵族長化成的花,但見那花極力撐着花瓣,仿佛下一刻就會枯萎。無夢蹲下身,将靈力注入□□,花心上方浮現出幾個字:“千問可答終無差錯,故難赴落月湖之約,此局為敗,贈君百歲,來生再賭——綠藤”
“千問可答無差錯?”朱樓道:“你可知這名號說的是誰?”
無夢搖搖頭,道:“想來是友人間相互吹捧,故意誇大。”
朱樓笑道:“我不覺得綠藤族長是會吹捧之人。況且族長多半是不能輕易離開芷羅鎮的,但她竟要去赴這落月湖之約,并且死不敢忘賭約,這朋友絕不會簡單。“故難赴落月湖之約”,聽上去倒像是他早已算到族長有此一劫,有這樣的本事,不是正好問問我的事兒嗎?我倒想看看,他這千問究竟是哪千問,可否容我破一破。”
無夢見他興致勃勃,知道這熱鬧是非湊不可,撇撇嘴道:“沒準只是長得比較好看呢?”
朱樓眼睛一亮:“那豈不是更好!能入她眼的大多是美人,但是她對你都是那般态度,對這人卻如此殷勤,若是美人的話……”
朱樓摩拳擦掌:“那就非去觀摩一番不可了!”
無夢:“……”
花上面的字跡漸淡,繼而浮出一個小小的袋子,無夢将它拿了出來,嗅了嗅,嗅不出什麽味道,道:“不是都說是千歲香嗎,怎麽成了百歲?”
“千歲香只送心上人,故而送了這百歲香給友人。”朱樓道,“我正愁沒理由見他,用這個做人情真是再合适不過了。”
“反正一時半會兒沒用。”無夢将暗香解下來,:“好歹是個固魂的,你先挂着吧。”
朱樓看了那花一眼,有點怕族長從花中跳出來罵他無恥:“這不合适吧……”
無夢将百歲香系在鈴铛邊上,道:“等遇見了落月湖,再還他不遲。”
朱樓想也有理,這好東西在手,何必白白浪費,于是他彎下腰,輕聲道:“前輩,百歲香我就代為保管了,等遇見這落月湖畔的人再物歸原主,得罪了。”
末了,朱樓問道:“你可知道白易安是誰?”
無夢猶豫了片刻才道:“你說的應該是白靈山莊的少莊主,表字行水,人稱白羅剎。”
“此人當真怪異。”
走出芷蘿村的時候,朱樓又問道:“你說她們會平安嗎?”
無夢道:“會的。”
“你如何知曉?”
無夢指了指那塊岩石道:“你看。”
黃色的葉子都已凋落,嫩綠色的藤蔓正悄悄覆上岩石的表面,碎花兒在風中顫動,飄來一陣陣淡淡的清香。
——————————檀雪城篇完
後記:
很久之後江湖中仍有傳聞雲:世有仙境曰芷蘿,多美貌女子,以芷蘿花為信,動情則花開,贈花以定情,悅之,可攜女入世,花開一次,終生不渝。然,此美畢竟非人間所有,負之,天怒,不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