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草蚱蜢傳說(一)

“你說,這世上真有一見鐘情這回事嗎?”朱樓搖搖晃晃的飄在無夢身後。

“你覺得呢?”無夢背着長書箱,在山路上慢慢向西走着。

“大概是有吧。”朱樓嘆了口氣,“只不過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為什麽?”

“啊?”朱樓困惑的轉過頭看他,繼而笑道,“因為別人看不見我啊。”

“……”

“怎麽了?”

“……沒事。”

他們從山上下來後,在路上遇到了幾個人,向他們打聽了落月湖,卻都無人知曉,其中有個人還提醒他們最好趁日落之前趕到前面的鎮子上,否則就要在荒山野嶺過夜了。一人一魂商量着還是去大一些的鎮子上問問靠譜,便沿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此刻夕陽西下,金紅色的光浸透雲層,宛如一層薄紗覆于山間蒼翠之上,朱樓眺望天邊,眼前的場景染上了薄薄的墨色,讓他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空虛。他晃了晃頭,瞟了正埋頭趕路的無夢一眼,道:“無夢,你爹娘為何給你起這麽個法號一般的名字?”

無夢道:“因我娘懷我時從未做過夢,故而取名無夢。”

“……”過于随便了吧。

“你可有兄弟?”

“有個哥哥。”

“叫什麽?”

“無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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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夢善解人意地解釋道:“因我娘懷他時吃不下肉。”

“……敢問令尊名姓。”

“無粟。”

“……”敢情是連米都吃不下了?

朱樓十分複雜地看他一眼道:“那你還算好的。”

無夢忽然掀起鬥笠,沖朱樓笑了,他的眼角比常人略往下一些,随之綻出出柔和而平緩的線條,再不緊不慢地合攏,長長的睫毛沿着線條密密生長,深邃又溫柔,此刻這雙眼彎成天邊的月牙,似乎将漫天愉悅的星光都倒映在他清澈的瞳仁中,紅潤的唇角向上挑起,帶着一絲得意:“跟你說笑的,你真信了?”

朱樓看癡了,一下子把到嘴邊的話全部忘了個幹淨,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美人說的,我豈有不信之理?”

無夢不笑了,放下鬥笠,繼續趕路。

朱樓莫名其妙地在他身邊轉悠,然後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的東西一般湊上去道:“你耳朵紅了。”

“……”無夢默默加快步伐。

朱樓卻不讓他如願,他毫無障礙地鑽進他的鬥笠,幾乎貼着無夢的臉,調戲道:“躲什麽呀小美人?害羞了?”

朱樓如願地看見了無夢從鼻尖紅到耳朵尖的全過程,忍不住哈哈大笑。

待天色黑盡,一人一魂也沒看到那小鎮村莊,只得在樹下燃起一團火焰,勉強湊合一晚。無夢抓住了一尾不幸路過的魚,在朱樓大大贊賞一番它的鱗光甲亮後幹脆利落地開膛破肚、洗淨燒烤畢,然後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山間夜風陰冷,有嗚嗚狼嚎,無夢背靠着大樹怎麽也睡不安穩。朱樓支着頭看他翻來翻去,道:“既然你睡不着,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

無夢睜開眼,警惕道:“什麽故事?”

“從前啊有個風流書生,被一個十分美貌的女鬼救了,書生感激不盡,問那女鬼該如何報恩,女鬼道:‘我死得冤哪!’,書生便問她怎麽個冤法,女鬼道:‘我出嫁的前一晚,夜黑風高,極适合殺人放火、偷吃東西,于是趁着家裏人忙上忙下沒人注意,我偷吃了幾個蛋黃……”

“結果就被噎死了?”

朱樓驚訝道:“你怎麽知道?”

無夢無言以對,翻了個身睡了。

“喂,我還沒講完呢!”

話音未落,朱樓突然蹿上樹梢,只見一個黑影從不遠處的樹上掠過,飛快消失在山間。

行了幾日,他們終于抵達城中,這是座真正的城,一人一魂仿佛重新入了人間,雖是深夜萬籁俱寂之時,但那些緊挨在一起的宅院、門口亮起的燈籠、甚至是窗裏被子之間相互摩擦的細微聲響,都像是呼吸,為這座城注入了生命。

兩人在城中尋找尚未打烊的客棧時,發現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吊着一個或者幾個小東西,看上去像是一群定格在半空中的蟲子,随着風輕輕擺動,但卻沒有聲音,朱樓上前看了看,發現那都是些棕榈葉編織的草蚱蜢。

朱樓不解道:“這家家戶戶門口都挂着這種東西做什麽?辟邪?蚱蜢能辟什麽邪?”

無夢亦不明所以。

忽然拐角處跑出來一個人,從身形來看是個姑娘,她一邊跑一邊慌慌張張的回頭看,結果一頭撞進無夢的懷裏,她吓的驚叫起來,又馬上捂住自己的嘴。不等無夢說什麽,拔腿就跑。

朱樓笑道:“你說你上輩子是不是救了桃花仙子一命,要不然哪來這一個個姑娘上趕着投懷送抱?你自己說遮着有沒有用?”

無夢将碰歪的鬥笠往下壓了壓,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沒有用?”

“……你太氣人了。”

走了一段,路過的幾家客棧都已經打烊了,朱樓幸災樂禍:“這深更半夜的還開着的客棧估計也不是什麽正經客棧。”

無夢嘆了口氣:“都進了城,難不成還要睡在大樹下?”

朱樓搖着一根手指:“不不不,這你就不懂了,有個地方是越到晚上越熱鬧的。”

無夢斷然道:“不去。”

朱樓嘿嘿笑道:“我還沒說是什麽地方……”

無夢轉過臉:“熱鬧的地方太吵,我睡不着。”

朱樓在他身邊繞來繞去:“溫柔鄉裏哪有睡不着的道理。”

無夢從鬥笠的縫隙中看他:“對我這種救過桃花仙子的人而言,溫柔鄉就是英雄冢。”

“……”這話說得好有道理一時竟無法反駁。

一人一魂找了許久,終于還是找到一間還未打烊的正經客棧,要了房間,小二帶路的時候無夢趁機問他:“我見你們店門口挂了好幾只草蚱蜢,這是用來做什麽的?”

小二笑道:“這個啊,是我們城中的特色,草蚱蜢在城中又叫做招親跳,一家人若是有男孩長到可婚配的年紀,就會在門前挂上一只招親跳,如我們老板挂了四只,那便是他有四個兒子,招親跳的翅膀上有男孩的名字,觸須和翅膀的數量則代表年紀,若是一根觸須,三對翅膀,那便是十六歲。”

到了房間,無夢掃視了一圈,皺了皺眉,将角落的熏香滅了以後,坐在桌邊繼續聽小二說話。

小二将頭湊近無夢,神秘道:“聽說啊,若是有蚱蜢夫人牽線,招親跳會自己沿線跳到合适的人家裏,這姻緣便是天定的了。”

朱樓忍不住笑道:“這倒新奇,蚱蜢夫人?為何是蚱蜢?”

無夢将此話說給小二,小二道:“只因我們這裏有個傳說。”

“是何傳說?說來聽聽。”

小二見他們有興趣,頓時來了精神,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眉飛色舞道:“傳說多年前這城中有戶有錢人家的小姐姿色非凡,且天生放蕩不羁,自十四歲起就常常溜出來在城中到處亂竄,小姐原本與一位姓胡的公子訂下了娃娃親,可是胡家見小姐這般不守規矩,便有悔婚之意。”

“沒過多久,城中來了位孟公子,這位孟公子氣度不凡,一看便知出身富貴之家,也不知怎麽對那小姐一見鐘情,在各種場合對她公開追求,胡家聽說後十分憤慨,這悔婚是一回事,被悔婚又是另一回事。胡公子氣得揚言要親自上門取消婚事,可是他只去了一回,回來之後便像是中了邪一般說非這位小姐不娶。後來兩位公子誰都不肯退步,見面就大眼瞪小眼,大家便戲稱他們倆為‘蚱蜢公子’與‘蝴蝶公子’”

“你小子又在上面磨洋工!還不快點下來!要打烊了!”

樓下有人高聲叫小二,小二忙要趕下樓,急急道:“兩位客官,掌櫃的叫我了,我這忙呢,等空了再來給你們講啊!”

朱樓搖頭道:“太不道德了……”

無夢道:“我去抓他回來?”

“怎麽抓?”朱樓頗有興趣的看着他。

“用錢砸。”無夢幹淨利落道。

“……我一直都想問,你家裏很有錢嗎?”

無夢面不改色道:“只是有點微薄的積蓄。”

朱樓指指他的長書箱:“那裏面的東西,也是‘微薄’的積蓄?”

無夢羞澀地點點頭。

朱樓警告道:“你省着點用,将來可都是我的!”

無夢:“……”不僅惦記身體,現在連家財都惦記上了是嗎?

朱樓盤腿坐在床上道:“財主,早點歇息吧。”

“不聽故事了?”

“故事哪有你身體重要!你可是財主啊,有你這身體我這輩子可就不愁吃穿了,你必須要早點睡覺好好保養啊!”

“……”

窗外風聲呢喃,穿枝過隙與葉子索索細語,應着偶爾響起的蟬鳴,顯得安靜而寧和。

無夢躺上床後不停地烙餅,朱樓問道:“不困?”

無夢老實道:“野外睡了幾日,一下子睡得這麽舒服反倒不習慣了。”

朱樓眯眼一笑,“那我給你講故事吧。”

“……又是那個蛋黃?”

“不是蛋黃。”

無夢松了口氣:“講吧。”

“是那個吃了蛋黃噎死的女鬼啊……”

“……”

“上回說到哪兒了……對了,女鬼道:‘因新婚前夜不小心被噎死了,因而此生的最大的遺憾就是未成婚,你若真想報答我,便終生不娶,百年之後與我結為一對鬼夫妻。’書生被她的美貌迷了心竅,便當場答應了,但是不久就後悔了,這女鬼怨氣深重,不許他有一絲绮念,而書生本性風流,又正值年少,血氣方剛,他與女鬼無名無實,不久就違背誓言,悄悄與別家的女子定了婚約……”

說到此處,朱樓忽然一躍而起,從屋頂的瓦片上探出頭來,房上的黑影被吓了一跳,但是卻沒有逃跑,朱樓見她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詫異道:“你看得到我?”

那是個身形嬌小的女子,她穿着一身黑衣,卻挂了滿身的小珠子,連紮成數條小辮的頭上也不放過,那珠子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如同一顆顆彩色的糖果。她手邊垂着兩個黑影,像是兩只懸浮的蟲子。

女子仰頭道:“當然看得到,你以為我是那些肉眼凡胎?”

朱樓當即在空中翻了兩個跟鬥:“你看得見我在做什麽嗎?”

“……”女子面無表情。

朱樓樂了,圍着她繞了兩圈:“你是只能看得見我,還是其他魂魄都能看得見?”

女子微微歪過頭,彩色的糖果輕輕搖晃:“你除了腦子不太正常,還有什麽跟其他魂魄不一樣的地方嗎?”

朱樓愣了一下,笑道,“我會講故事啊!來來來,咱們相見便是緣吶,何不下來坐坐?”

女子滞了片刻道:“不坐,我是來聽故事的,你還沒講完。”

朱樓道:“站着聽多累啊,下來坐着聽順便喝杯茶?”

“朱樓,你上房頂做什麽?”無夢順着上房的梯子也爬了上來。

女子道:“天色不早,我還有事要忙,改日再來聽。”

朱樓想攔她,卻忘記自己并無實體,她身手輕盈,穿過朱樓的手飛快的跳走,等到無夢上來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誰啊?”無夢探頭朝朱樓的方向望去。

朱樓笑道:“沒想到這故事你不愛聽,還有他人愛聽。”

無夢撇撇嘴,默默躺回去了。

因為鬧騰得太晚,第二天無夢被吵醒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什麽事情這麽熱鬧?”

朱樓從窗口轉過頭:“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當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千辛萬苦穿過人群撞進無夢懷裏,朱樓在一邊笑得沒心沒肺。

那女子擡起臉,愣了愣,随即認出了無夢的鬥篷,叫道:“是你!昨天晚上的人!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要嫁給王公子!我不要嫁給王公子啊!”

很快從她身後跑來幾個人,将她強行拖走。

“讓你跑!跑的了嗎!”

“蚱蜢夫人親手牽的姻緣,你跑了是不是想害死我們?”

“王公子家世好、名聲好,你別不知好歹!”

“……”

客棧隔壁的林府中走出一對夫妻,女子一見他們就嚷起來:“爹、娘!我不要嫁給王公子!我……”

老婦人上前道:“女兒啊,這是蚱蜢夫人牽的姻緣,我們若是不遵守,就是違背天意啊,你就認命吧……”

頗具威嚴的老頭子上前攔住她:“別管她,丢人現眼的東西!”

女子眼含淚水,拼命朝無夢揮舞着手臂:“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見無夢無動于衷,她絕望的仰頭喊道:“蚱蜢夫人我與你有什麽仇怨!為什麽要害我!!!”

待到她被拉走,朱樓道:“蚱蜢夫人……聽着好耳熟啊。”

無夢道:“昨天可不是才聽過嗎?”

“那回去接着聽故事?”

無夢向老板讨要小二,老板面露難色:“這位客官,現在正是店裏忙的時候,你看這來看熱鬧的人都擠進來嗑瓜子喝茶來了……”

小二很快就上來了,因為無夢要了壺最貴的酒。

無夢道:“請你講個故事可真貴啊。”

小二笑道:“客官您可太擡舉我了,這故事這裏人人都知道,您随便問誰都行,何必白花這銀子。”

“不行啊。”無夢嘆道,“有人偏想聽你講。”

“誰啊?”小二茫然。

無夢舉杯啜了一口,入口柔軟,酒的辛辣被包裹在厚厚的質感中,咽下去後滿口留香:“好酒!”

小二滿臉帶笑:“這可是本地最有名的‘相思瘦’,一年才出十壺,價格不菲,自然是一等一的好酒。”

無夢道:“這等好酒,豈能沒有故事當下酒菜?”

小二會意道:“昨晚說到哪兒了,對了,說到這‘蚱蜢公子’和‘蝴蝶公子’,小姐家裏人覺得這兩個哪個都得罪不起,幹脆讓她自己選。這小姐十分傲氣,她提出條件說,給他們三年時間外出闖蕩,哪個名氣更大,她就嫁給哪個……”

樓下的店老板又高聲叫起來,無夢扔了個小銀錠下去,回道:“買你這小二一個故事,你看夠嗎?”

店老板的眼睛都直了,連連點頭道:“夠夠夠,您要是不嫌棄,留他侍寝都行!”

小二驚恐地看着無夢。

無夢道:“我很嫌棄。”

“……”小二忙将卷起來的袖子放下來,撸平,“話說這“蚱蜢公子”家中富貴,勢力又大,很快就闖出了名堂,當時紅極一時,城中無人不知其名,蝴蝶公子卻銷聲匿跡,後來我們城中便有了這挂蚱蜢的習俗,意在為男孩讨得個好彩頭,既得天下名,又抱美人歸。”

“那後來究竟是誰娶了那位小姐?”

“自然是那蚱蜢公子了!”

無夢若有所思道:“說了這麽久,還不知道這小姐到底叫什麽。”

“這小姐……诶……好像大家都叫她蚱蜢夫人,并無名姓流傳。”

朱樓道:“這小姐可真夠自信的,她就不怕這兩人出名後另娶他人?”

無夢斜眼道:“我倒是佩服那兩位公子,應承三年,也不怕小姐另嫁他人。”

朱樓拍手道:“那豈不是既另辟蹊徑,又皆大歡喜?”

“不歡喜。”無夢抿了口酒,酒香味熏得他眯起了眼睛。

“哪裏不歡喜?”朱樓在一邊眼巴巴的看着他手中的酒杯。

“我不歡喜。”無夢拎起酒壺,嘟哝道:“我就喜歡這種老套故事。”

朱樓笑道:“明知是‘套’來的故事,也不想聽聽新的?”

“不想,我只聽我喜歡的。這個結局我就很喜歡。”

“一點也不好奇那個銷聲匿跡的胡公子麽?”

無夢雙眼看天:“胡公子?哪個胡公子?”

“……”朱樓支着下巴看他。

無夢又抿了一口,取了幾個銅板,打發那小二走了。

“大少爺身上居然還帶銅板?”朱樓驚訝不已。

“大少爺身邊還帶了個鬼魂呢。”無夢面不改色。

朱樓眨巴着眼睛看他:“我說…….”

無夢道:“不去。”

朱樓飄過來,懸在他頭頂,嘆了口氣:“不知是誰家的女孩子啊,都哭了好幾個時辰了,你覺不覺得吵啊?”

“不去!”

朱樓不滿道:“我還沒說是什麽事兒呢!”

無夢斬釘截鐵道:“反正我不去!”

“最近我這魂魄總是蠢蠢欲動,怕是想趕緊找個身體……”

無夢憤恨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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