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仇恩(七)

無夢在茅草屋邊埋葬了姜家姐弟,左右各埋一個。

“如此相伴不相見,不知他們能否解脫。”朱樓嘆了一聲,又道:“你不是不愛管閑事嗎?”

“面錢罷了。”無夢拍了拍手道,“再過一會兒天就該亮了,我們上山吧。”

朱樓道:“折騰了一夜,你不累,我都累了。”

無夢拿起暗香道:“可要休息?”

朱樓發現鈴铛旁邊又挂了個香囊,略帶些好奇道:“怎麽又多了個百歲香?你從落月仙子那裏讨來的?”

“不是百歲香。”無夢笑了笑,道,“不過是我随手拿的。”

“可是……”朱樓思索片刻,總覺得有些不對。

無夢擡腳又想走,卻被朱樓拉着袖子,拖進屋子扔到床上,“等你醒了,我們就上山。”

“可是……”

朱樓惡狠狠道:“小子,你要是敢把我的容器折騰壞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無夢只一躺下,疲倦就如潮水般湧來,可是一種不安和興奮感包圍着他,令他難以入眠。

朱樓坐在他身邊看他烙了半個時辰的餅,嘆了口氣,輕輕的浮在他身邊。

無夢立刻睜開了眼睛。

朱樓道:“看什麽?只是報你這一路的照顧之恩。”

無夢道:“所以以身相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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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樓看着他疲憊的臉,笑了笑道:“好啊。”

無夢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他輕輕笑道:“我睡着了,你就回暗香嗎?”

“好。”朱樓不想多和他糾纏,随口應了。

待到天黑,無夢睜開眼時,看到朱樓坐在窗沿,他正想說話,朱樓卻豎起一根手指:“聽。”

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歌聲,這歌聲斷斷續續,并不悅耳,無夢看了朱樓一眼,朱樓微笑着點了點頭。

一人一魂順着歌聲很快到了仇恩山腳。

朱樓道:“上得去嗎?”

無夢點點頭。

朱樓道:“會有陷阱。”

無夢擡頭看了一眼,道:“跟上。”

随後輕輕一縱,在山崖上如履平地,直朝上飛去。朱樓笑了笑,飄在他身邊。

到達半山腰的時候,那不成調的歌聲已經非常清晰了,無夢腳尖一點,落在了荒草間。

身邊忽然一片漆黑,這次不用朱樓提醒,無夢自覺地在指尖點亮了靈力,随即他們就看到了驚人的場景。

面前是一座金山,用碎金堆起的山在藍盈盈的靈力照耀下流光溢彩,無數珠寶玉石點綴在山間,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它們每一件都是無價珍寶,得到任何一件都足夠享用一生。金山上坐了兩個美人,這兩個人長的幾乎一模一樣,若不是她們晃動着腳丫的順序不同,別人肯定以為她們中間是一面鏡子。

美人的眼珠微微傾斜,看了他們一眼,随後兩人分頭從兩邊幾步跳到了無夢面前。

朱樓注意到其中一人是一雙藍汪汪的藍眼睛,清澈無比的眼眸,盯着人的時候仿佛一汪湖水将人包圍,腳踝上戴着一串綠松石串成的鏈子。另一人卻是一雙翠生生的綠眼睛,如大山深處養出的一塊碧玉般擁有奪人心魄的力量,腳踝上戴的一串藍寶石串成的鏈子。他們站在無夢面前,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彎起唇角,輕輕笑起來。

朱樓心道自己已變成魂魄都錯覺心跳快了幾拍,更莫提那身當青年的無夢了。

卻聽無夢道:“你們不是紅衣人?”

對面的綠眼睛笑着道:“什麽紅衣人黑衣人,你來,難道不是為了尋你的夢中人?”

無夢道:“夢中人身着紅衣,不知兩位姑娘可曾見過?”

“原來你喜歡紅衣……”藍眼睛暧昧道,“可像我們這樣的女子,一生只着一次紅衣,便是與我身後的金山一起……”

無夢道:“那就不便觀看了,告辭。”

說着他擡腿就要走。

那藍眼睛轉眼來到他面前,腳踝上的鏈子發出悅耳的響聲:“你這麽急着走,可是在怕我?”

無夢道:“我怕你什麽?”

藍眼睛的手臂環上他的脖子:“怕我這美色惑人心,怕我這眼睛要你命……”

她的眼睛慢慢泛出淺淺的金色,像是碧藍的湖中被撒上了一把金粉,波光粼粼,動人心魄。

“公子……”藍眼睛勾住鬥笠的邊沿,将它扯了下來,“呀,公子你可是沒有睡好……”

朱樓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只聽那藍眼睛忽然驚叫一聲,一下子掠出幾尺遠,她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看着無夢:“你……”

無夢慢慢道:“紅衣人在哪裏?”

藍眼睛道:“我不知道……”

無夢道:“那你們可曾聽說這山上有個身體?”

綠眼睛冷笑道:“原來你也是來偷那身體的,我勸你們早點死了這條心,那女人可不是吃素的……”

藍眼睛斥道:“阿碧!”

無夢蹲下身:“我再問你一次,紅衣人在哪裏?”

綠眼睛道:“在西邊的石洞裏,那裏有棵樹,你們想找死的話就去找吧!別逼我姐姐!”

藍眼睛看上去氣得幾乎要抓住綠眼睛揍她一頓,綠眼睛卻熟視無睹,她抓起藍眼睛的手臂,幾下跳上了金山,随後兩人和金山一起消失了。

她們只一消失,無夢和朱樓很快就聽到了山下那斷斷續續、若有若無的歌聲。

朱樓又感慨又佩服,搖着頭“嘶”了一聲。

無夢扭頭看他:“怎麽了?”

朱樓道:“這世上不愛財之人已是不多,不愛色之人更是鳳毛麟角,這兩樣送上門的東西你竟能熟視無睹,實在令我不得不懷疑……你要麽是入了空門,要麽是……不行?”

無夢磨了磨牙,呲出一個笑臉,道:“我行不行,日後,你定會知曉。”

山上的歌聲越傳越近,無夢皺眉,有點受不了道:“這人唱得太難聽了。”

“是嗎?”朱樓彎起眼睛笑,“我倒是覺得既溫暖,又熟悉。”

無夢深深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走吧。”

他們順着歌聲的方向走去,發現不遠處的一個山洞,山洞邊有一棵巨樹,歌聲便是從樹上傳來。

一人一魂走到樹下,無夢輕輕敲了敲樹幹道:“姑娘,我們聆聲而來,可否冒昧打聽一些事?”

歌聲驟停,只見樹上一道紅光直沖他們而來,無夢輕輕一揮手,那紅光瞬間彈開數丈,化成紅衣女扭頭又想跑,被趕上來的朱樓攔住。紅衣女正準備劈手相迎,卻在半路硬生生的剎住了力道。她瞪着朱樓看了半晌,眼神中流露出極其震驚的神色,半晌才問道:“小混蛋?”

朱樓搖頭道:“我也希望是,可惜我不是。”

“不,不可能!”震驚化為狂喜,“你就是那混蛋!我是看着你長大的,又如何會認錯!”

朱樓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你又如何能肯定?”

紅衣女搖頭,輕聲道:“小混蛋,我是翠姑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朱樓心中一顫,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心中蠢蠢欲動,那是熟悉的聲音,在久遠的記憶裏,在遙遠的時空中,和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

“你還是嬰孩的時候我就抱過你,你長大一點點,我們在草地上放風筝,你常常想絆我一跤,卻總是被我吓一跳反倒自己摔倒。”

“再大一些,你爹要你練功,你總不專心,他就讓我看着你,可你沒練多久就纏着我出去玩,我總是拗不過你,有一次偷溜出去被你爹發現了,回來後你被你爹狠狠打了一頓,在床上趴了三天,一邊還高高興興跟我聊天,結果一見秋煙進來,立馬把臉一變,哭哭啼啼的喊疼,秋煙心疼死了,又把你爹罵了一頓,可把你這調皮精高興壞了……”

朱樓靜靜的聽着,這一幕幕情景流水般在他的眼前上演,如此真實,就好像自己親身經歷過一樣。

“再大一些就去念書了,你更加是無法無天,可偏偏聰明伶俐,把先生氣的翹胡子卻也拿你沒辦法,有一天先生又來找你爹告狀了,你爹氣的罰你關樓上不準吃晚飯,結果他一關上門,你這鬼靈精就開始叫我,讓我給你送飯來,還非要我跟你一吃。後來也不知怎麽,就開始着火了,再後來……”

翠姑蹙眉,努力想了一會兒:“後來怎麽……想不起來了……”

朱樓走上前道:“別想了,魂魄嘛,總會忘記很多事情的。”

翠姑擡起頭看着他,道:“那你忘記我了嗎?”

朱樓笑道:“當然沒有忘,我記得你很愛唱歌的,總是哼着一些我聽不懂的曲子,你還常常欺負李叔叔,李叔叔可喜歡你了……”

翠姑笑了:“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朱樓慢慢的走過去,走到她面前。翠姑虛無的手指覆上他虛無的臉,輕輕的撫摸着:“我記得自己死後,一直茫茫然然地飄着,等終于有了意識,也不知過了多少年,然後我就看見了你的身體,沒有一絲氣息的身體,像死了一樣。我不相信你死了,你是我養出來的大禍害,是比你爹娘還要禍害的禍害,總是要遺千年的,哪有這麽容易死啊,你看,你果然好好的。”

朱樓訝然道:“我的身體?”

“是啊。”翠姑的臉仿佛都亮了起來,她朝一邊的洞穴一指,洞穴裏立刻亮起了紅光,三人走到了洞門口,只見一個年輕的身體躺在中間,周圍布了一個血紅色的結界。

無夢立刻向前走了一步,翠姑一閃身攔在他面前,一雙丹鳳眼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什麽人?”

朱樓在無夢的肩膀上搭了一下,然後走到他面前道:“生死之交。”

無夢将眼睛從那身體上收回,道:“你守了他十年?”

翠姑道:“與你何幹?”

無夢道:“是你在姜沁的身體裏放了那鬼氣?”

翠姑冷哼道:“與你何幹?”

朱樓問道:“翠姑,那些夭折的孩子,可是你殺的?”

翠姑垂下眼片刻,擡起頭道:“是又如何?”

朱樓道:“為何?”

翠姑道:“若不吃掉他們的魂魄,我又如何保護少爺的身體?”

“翠姑……”朱樓閉上了眼睛。

無夢道:“既然身體是他的,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吧。”

翠姑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是,可是少爺的東西,只有少爺自己能動。”

無夢道:“若我非要動呢?”

翠姑道:“那我也只好不顧你和少爺的生死之交了。”

無夢的劍已在背後嗡嗡作響,朱樓卻上前一步,插/進他們中間道:“別動刀動槍的,我自己的東西,自然要我自己取回來。”

無夢皺眉道:“朱樓。”

朱樓笑道:“沒事,你若不放心,就跟着我一起進去。”

說着他看了翠姑一眼,翠姑點頭默許,朱樓走入洞穴,結界消失了,紅光熄滅,山洞裏一片漆黑。

無夢自覺的把指尖點亮了,這回卻不再是火柴,而是足夠大到将整個洞穴照亮。

一人一魂朝着那副身體走去。

無夢輕聲在朱樓耳邊道:“那個翠姑真的可信?”

朱樓道:“反正不信她我也已支撐不了多久,況且,憑你的本事,一會兒不管發生什麽,都能避得過吧……”

“那你呢?”

“我……”朱樓沒來得及說話,洞裏已恢複一片漆黑,他感覺到身邊人已停下腳步,全身僵硬,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怎麽了?”話音未落,朱樓猛然回過頭。

只見面前紅光一閃,他疾步後退,避開那奪命的一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暗中翠姑的笑聲格外刺耳,“梅秋煙,這麽多年,終于讓我贏了一回!”

“翠姑?”

“柳畫梁,你娘生時打敗我無數次,死後還不肯讓我安寧,用那符咒引我守你這麽多年,我恨她,也恨你!是你們讓我吞噬那些孩子的魂魄茍且偷生!我始終在等,等了這許多的年月!梅秋煙,我現在可算是咬到你了麽?!”

陰冷的魔氣拂過身邊,轉瞬間就包圍了他。朱樓只覺得全身冰冷刺骨,耳中似有怨鬼在尖聲啼哭,魂魄震蕩,腦中一片空白。

“不知好歹!”

忽然一陣狂風掠過,朱樓眼前紅光爆閃,洞中被映照的如同地獄,萬獸吼叫驟起,怨鬼的啼哭聲瞬間湮滅,朱樓覺得身上好似被壓了一座大山般沉重喘不過氣。

朱樓艱難道:“無夢!別傷她!”

身邊的壓力減輕了,身邊似有暖流湧入他的魂魄,朱樓擡起頭,只見無夢正站在他身前,掌心紅光如血,翠姑伏在牆角,蜷成一團。

朱樓已經不剩多少靈力了,他的手只剩一層淡淡的瑩藍色,他将手輕輕搭在無夢的肩頭道:“無夢,夠了。”

無夢轉過頭,他的眼睛金光流轉,在紅光中華麗到詭異。

紅光黯淡下來,朱樓道:“我的靈力不夠了,麻煩你點個小蠟燭行不行?”

洞穴裏又亮起了一小點藍色,猶如螢火。

朱樓走到翠姑身邊,蹲下來。

翠姑的魂魄已近透明,一雙眼睛仍一瞬不瞬得看着朱樓,她緩緩道:“那個孩子長得真像你啊,卻被人封了記憶,變得瘋瘋傻傻,受人欺負,那些欺負他的孩子實在是……可恨至極。我想保護他,就像小時候,保護你一樣……”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吃過魂魄,若不是為了等你,我早該散了……”

朱樓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小混蛋,這次我吓到你沒有?”

“沒有。”朱樓輕輕的笑了,“我知道翠姑是不會傷害我的。”

翠姑愣了愣,搖着頭笑起來,“你們柳家人,還真是……我的克星啊……”

翠姑的身體開始一點點消散,她将目光投向遠處,就像是看見了當初那片草原,那個小院,東方泛起白色,太陽即将升起,她又唱起那不成調的小曲兒:

竹風倚小窗,紙鳶絲線長,春意二三丈,随水幾方圓。

誤啄黃發鬓,忙撞稚童鬟,笑語多剪碎,高樓聽闌珊。

“小混蛋,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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