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前世(一)
那個人躺在中央,盡管臉色蒼白,卻一點也不像是死去多年的樣子。朱樓轉過頭看着無夢,無夢看着他,動了動嘴唇,又抿起來,好不容易吐出三個字:“還不去?”
朱樓道:“你好像不是很高興?”
無夢搖頭道:“沒有。”
朱樓眯起眼睛:“真的?”
“真的。”
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低沉的聲音,朱樓想,或許是掩飾不了。
于是他慢慢朝前蹭了兩步,又忽地回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像是承諾般道:“我不會消失的。”
未等無夢說話,他一腳踏入了自己的身體。
他在燃燒的火海裏,有人緊緊擁着自己的身體,那是個溫暖到灼熱的懷抱。然後他被人從那個懷裏挖出來,周圍越來越冷,朦胧中他看見漫天飛揚的大雪。
“丹師叔……我爹娘呢?”
抱着他的人僵了僵:“阿弦,以後你就是我白家的人,沒人敢欺負你。”
“我爹娘呢?”
“阿弦……”
“我爹娘呢……”他奮力起身抓住師叔的衣領,最後卻紮進了他懷中,“我爹娘呢……翠姑呢……”
白辭丹将他牢牢抱在懷中,孩子是那樣單薄,他生怕自己一用力,他就消失了。
之後的記憶是模糊的,手腕上輕輕移動的手指,嘴裏苦澀的草藥,有人兇巴巴地叫他的聲音,之後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個人的哭聲喚回了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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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站在他床前,兩眼血紅、盡力忍着卻依然全身發抖的人——伸手指着他,大顆大顆的淚珠墜落下來:“你還我爹娘!我家供你吃穿,你這掃把星——”
“安兒!”一聲呵斥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小小的白易安頓住了,小臉憋得通紅,他忽然高高揚起手,柳畫梁只覺得臉上一痛,擡頭時,白易安卻已經跑走了。
白辭青走上前來,垂下眼,以一種非常悲痛的語氣對他道:“畫梁,安兒的父母剛剛被那魔頭……你別怪他。”
周圍的聲音都在耳邊飄來飄去,柳畫梁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麽,但是白辭青好像不太願意與他多交談,匆匆離開了。
後來柳畫梁不止一次地聽說,白易安的父母,也就是白辭丹夫婦,因為柳家被滅而與大魔頭結下梁子,此次在出門的路上恰巧遇到了那大魔頭,雙雙死在魔頭手上。
關于柳畫梁童年的記憶始終是斷斷續續的,仿佛他本人就是這麽個随随便便的樣子,記着記着就忘了。
這記憶中的另一場大火伴随着混亂來臨了,他和白易安匆匆逃出了房子,在外頭看着一群人手忙腳亂地穿梭,仿佛這是場撲不滅的大火,白易安出人意料地安靜,柳畫梁忍不住轉頭看了他一眼,卻愣住了。
他第一次在白易安的臉上看到了多年後的那種冷漠,而現在他稚嫩的冷漠還伴随着熊熊燃燒的仇恨。
柳畫梁拉了他一下:“易安,你怎麽了?”
白易安像是受到了驚吓一般将手縮回來,他看着柳畫梁,輕聲說了什麽。
那晚很吵,人群慌亂奔走的聲音、木頭燃燒時哔哔啵啵的聲音,房梁不堪重負倒塌的聲音,還有人尖叫哭喊的聲音,柳畫梁懷疑自己聽錯了,又覺得自己不可能聽錯,因為他似乎在哪裏聽他說過一次,也是這樣輕輕的,伴着冷漠與仇恨,從他的薄唇裏迸出來。
他始終不懂他的意思,即使是在現在,更何況那時,他實在太小,也太糊塗。
在白辭青的安排下,他和白易安十六七歲時便已成名,白易安被冠以“白修羅”之名,柳畫梁卻得了個“風不雅”的名號。
柳畫梁喜好結交各類牛鬼蛇神,從不守規矩被逐出師門的師弟到江湖上名聲狼藉的浪子他認了個遍,所以在白靈山的流墨臺上又看到那偷鳥籠的小鬼時,他很高興。
流墨臺依地勢而建,四周很高,一路向下凹陷,中間一塊微微突出的平地恰似一方巨大的硯臺,硯臺正中杵着一根‘墨條’,高逾數丈。每逢暴雨,雨水會在臺中積起來,這“硯臺”不知用的什麽石頭,會将積下來的水染成淺黑色,故而得名“流墨”。
此刻流墨臺的高處一圈圈擺放着各家送來的字畫,排列在古樸的架子上,由陣法壓着迎風不動,字畫被歸類賞玩,每類分別取了雅號,花類名花解語、山水名引水歌、竹類名空虛林……其中花解語最為豔麗,水平參差不齊的花兒湊在一起争相吐豔,遠遠望去倒真像是片生機勃勃的花園。只是看這朵富麗堂皇,湊近一瞧,卻是蓮花,瞧那枝妖豔妩媚,卻是冬梅,清水濯濯的不是水仙是月季,粉蝶亂飛的不是木香是辛夷……
此刻雅天歌正在對着幾幅蘭花皺鼻子,嗤了一聲道:“狗屁狗屁。”
順手抄起一邊的小墨筆,在嘴裏抿一抿,就開始在畫上亂塗起來。正塗得高興,忽然察覺有人在靠近,他連忙不動聲色地将墨筆藏進袖子。
柳畫梁晃到他面前,道:“又見面了,小鬼。”
這聲音好生熟悉,雅天歌眉頭一跳,拔腿想跑,被柳畫梁拎住了後領,強行轉過身。
雅天歌忙低下頭去,小聲道:“這位哥哥,上次的事多有得罪了,因我很少下山,一時太過忘形闖了禍,又因為害怕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請哥哥諒解!”
柳畫梁道:“這位哥哥若不是上次被你坑過,肯定又要信你了。”
“哥哥恕罪,我家裏養了只鳥兒,一直想給它個鳥籠,可惜我囊中羞澀,見了那鳥籠實在喜歡,一時昏頭做了錯事……”雅天歌的頭更低了,聲音都染上了一絲哭腔。
柳畫梁不知從哪裏摸了根筆,在手指上靈巧地轉了兩圈,随後抵住了雅天歌的胸口,柔軟的筆尖一路劃過他纖細的脖子,停住,筆杆上翹,撬起他的下巴,雅天歌的臉不由自主地仰了起來。
柳畫梁笑道:“這張楚楚可憐的小臉可真沒白長,我倒是好奇,‘一時昏頭’的你會在這些畫上寫點什麽。”
雅天歌眨眨眼:“我沒有……”
“沒有?”柳畫梁彎下腰,伸出拇指輕輕在他唇上擦過,然後把手指伸到他眼前,指上一片淺淺的黑,“墨水好喝嗎?”
雅天歌:“……”
柳畫梁直起身,轉過臉去看畫,發現那幾幅畫上都被添了些極不走心的東西,一小團一小團的黑墨水,都長了張可笑的臉,星星點點地卧在畫的各個角落。
柳畫梁:“……耗子?”
雅天歌:“貓。”
柳畫梁:“為什麽是貓?”
雅天歌小聲道:“……妙。”
柳畫梁:“……”
柳畫梁指了指畫上的墨水團:“你那耗子的表情可不是這麽說的。”
雅天歌可憐巴巴道:“它們是說,雖然我個頭小,也別欺負我嘛……”
柳畫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若是不偷鳥籠、誣陷人、轉身就跑,也沒人欺負他。”
雅天歌:“……”
柳畫梁一手摟着他脖子,拖着他邊賞畫邊道:“混小子,我看你的身手不錯嘛,上次逃得那麽快……”
雅天歌不動聲色地将手移到了腰間的劍上。
“不過……”柳畫梁搖搖頭道,“雅氏能有什麽厲害的功夫。”
雅天歌松了口氣,将手微微放松。
柳畫梁忽然又将目光轉了回來:“莫非是雅氏後山有什麽高人……”
“……”
柳畫梁:“哈哈,開玩笑的,又不是民間的小說。”
“……”
“遠看挺瘦弱的,近了一摸,你的身體倒像是每日苦練……”
“……”
“但也就這個程度,看來資質是過于平庸了。”
“不過嘛……”柳畫梁微微側目,“你這劍拔進拔出的……”
“蹭”的一聲,劍出鞘了,寒光凜凜的劍尖直指柳畫梁的胸口。
柳畫梁兩指捏住了劍鋒,側身躲過,笑眯眯地看着他:“……倒顯得你的腰特別細啊。”
“不如以後就叫你小蠻怎麽樣?”
“……”雅天歌眯起眼,藍色的靈力猛然燃起,從他的劍柄直沖劍尖。
柳畫梁微微睜大了眼睛,兩指用力一彎,那股靈力在盡頭十分突兀地被壓制住了。
一瞬間的失神,雅天歌就從手下溜走了,他靈巧得像條魚,在花叢中穿梭,柳畫梁反應過來後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幾幅畫,将筆尖在嘴裏抿了抿。
幾天後,人陸陸續續地來了,不時傳來有人吹笛撫琴的聲音,也有人随意坐着吟詩飲酒,有人揮毫潑墨即興作上一副兩幅,立刻就有人為其賦詩,白靈山上一派風雅的景象。
此後柳畫梁又撞見那小鬼兩次,都被他溜了,第三次夜裏,雅天歌在廚房裏偷酒喝被柳畫梁抓了個正着。
“小蠻,偷酒哪?”
雅天歌一個激靈,差點把嘴裏的酒噴出去,強行咽下去後轉身看着柳畫梁:“你到底想幹什麽?”
柳畫梁道:“沒幹什麽。”
又用手指了指酒壺:“分我點呗。”
“……”雅天歌道:“這麽多酒壺,你自己不會拿啊!”
柳畫梁道:“拿了我不也成了偷酒的了?”
“……”
柳畫梁從他手中拿過酒壺,啜了一口:“哎,這些讀書人真是無趣,喝這麽淡的酒。”
雅天歌瞥他一眼:“搶別人的還嫌棄?”
柳畫梁道:“偷別人的也敢強詞奪理?”
“……”雅天歌從小坑人,卻還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柳畫梁看了他一眼,笑道:“別生氣嘛,過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雅天歌沒理他,冷着臉看柳畫梁在廚房角落的灰裏扒拉扒拉,拖出一個小泥罐子,乍一看像個骨灰盒。
他寶貝似的掃了掃表面上的灰,蹭得雪白的袖子上一抹一抹黑色,雅天歌看不下去了,道:“這什麽?”
柳畫梁頭一擡,露出個極燦爛的笑容:“朋友送的,我藏了一個月都沒舍得喝……”
他将上面的塞子打開了一點,隔着一段距離,雅天歌聞到了酒香。他從未聞到過這樣的酒香。那一瞬間,像是被什麽東西纏住了,缥缈的,柔軟的,令人癡醉、令人迷茫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樣的表情,又喝下了幾杯,只是感覺過了許久,久到山崖成了平地,石頭溶成溪流,久到一切滄海桑田,他化為一棵樹,化為泥土,又重生成一只鳥兒,停在那山崖邊的小窗子上。窗裏有人在笑,笑聲卻很年輕:“……你想拿他做鳥湯?”
老混蛋……他張開嘴,卻只發出細細的鳥鳴。
雅天歌睜開眼睛,看見一方紗帳,移動視線,掠過簡單的桌椅、書架,他看見窗沿上有個破鳥籠,籠中有只綠色的鳥兒,鳥兒正在打瞌睡,不時被驚醒發出“啾”的一聲。
他猛然坐起身,有那麽一刻,他覺得過去的幾年都是夢,自己才剛剛在那間懸崖邊的小鳥籠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