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前世(三)

當晚宴會,各路人彙聚一堂,堂中央的天頂上是一盞巨大的燈盞,由薄薄的玉片做成,瑩白色的靈力在其中燃燒,透過玉片成為柔和的茶白色,琴音袅袅,乃是碧風竹氏的家主竹空弦正彈着他那把餘音琴。

柳畫梁捂着嘴悄悄打了個哈欠:“聽說這餘音琴是把名器,所奏皆為天籁,我看不過如此嘛,還不如上次下山時遇見的那個小紅……”

白易安面無表情,低聲道:“坐好。”

柳畫梁無趣地縮回頭,無意識地在人群中搜索着,結果又被白易安用胳膊撞了回來,他只好顧自喝悶酒。

一曲終了,白靈山莊莊主白辭青拍着手道:“今年空弦的琴技即使是梅莊主也無話可說了,只可惜他人未到!”

竹空弦将琴一摟,道:“這是自然!琴就是我的命,琴弦就是我的命根!他不在正好,省得總挑我的不是。”

他忽然一拍腦袋道:“對了,說到琴弦,為了不給白家主丢份兒,我這次特意帶來了‘冰絲弦’,不知大家有沒有興趣一聽?”

說完,也不等別人應他,顧自拆下琴弦,又換上了另一根,這新換的弦晶瑩剔透,輔一裝上便泛起幽幽綠光。

竹空弦原本就十分修長的手指因為養了尖尖的指甲而顯得更加纖細,他輕輕撥弄了一下那根新弦,“铮”地一聲,柳畫梁只覺得那聲音仿佛就在耳邊響起,震得他頭皮發麻。

而後一聲未平,另一聲又起,高處顆顆珠玉不絕,低處片片玉竹相撞,連綿不斷地向他湧來,仿佛溪流在耳邊潺潺,中間有無數小魚游竄、躍出水面,又搖着尾巴潛入河底,軟軟的泥堆下河蚌張開了嘴,将游過的小魚吞吃入腹,再張開嘴是已成珍珠,悄無聲息地融進了水中。

一曲終了,白辭青是第一個站起身來的,他舉起酒杯,笑道:“空弦,每年聽你彈琴,今年進步最大,已有留羽哥哥當年五分神韻,我這一杯先恭喜你了。”

“才五分啊……”竹空弦露出有些喪氣的表情,“我還以為至少有八分了……”

白辭青道:“留羽哥是千年一遇的天才,猶記得當年他一撫琴弦,滿座心魂震蕩,若是假以時日……”

白辭青頓住了,嘆了口氣。

竹空弦撫摸着那根琴弦,微微低下了頭。

“兩位哥哥,正南替家父向你們賠罪了。”雅氏家主雅正南立起身,朝他們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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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辭青忙下來牽他的手,道:“如何能怪你,十年前星羅山鎮魔,我們幾家都是損失慘重,上一輩雅家主也是……哎……”

“都怪那個魔頭!”竹空弦忽然恨道,“可惜他沒個一兒半女,不然我定要将他們千刀萬剮!”

白辭青道:“空弦,那魔頭雖壞,他的兒女卻無罪,好歹是一家之主,怎能如此口不擇言?”

竹空弦咬着牙,哼了一聲道:“我不像白二哥般胸襟廣闊,反正天塌下來有你頂着,我就是耍幾分賴也無妨。”

雅正南搖着頭笑道:“如此便再彈一曲,莫掃了大家的興。”

弦音再響,柳畫梁卻無心再聽,他看到角落裏的雅天歌正偷摸溜了出去,便強行扯了個借口,在白易安滿是警告意味的眼神下,厚着臉皮跑出來。

左右找不到那個神出鬼沒的少年,他只好回房逗鳥,逗着逗着剛剛喝的酒上了頭,一早便睡了。

一覺醒來正是深夜,柳畫梁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确定自己再也睡不着,便跳窗到了外頭,其時夜色正好,月亮懸挂在天上,如一個巨大的銀盤,銀輝耀耀,屋頂上盡是一片霜色,他不由地摸了摸鼻子:“這種月色,豈能無酒——”

他忽然頓住了,遠處的陰影中有什麽動靜,那絕不是蝙蝠或是貓兒,它們是不會發出這樣輕的動靜的,那只可能是人——深更半夜在此偷偷摸摸——他頗有興趣地跟了上去。

那人動作輕巧,左彎右拐似是對這白家極其熟悉,柳畫梁正猜測他會不會是哪個白家護衛在巡邏,就見他剎住了腳步。

柳畫梁笑了笑,因為他發現那少年便是他找了一個晚上都無果的雅天歌,秉着有熱鬧不湊白不湊的原則,他小心地靠近了幾分。這時他想起了這空谷清音正是竹空弦所住的院落。

柳畫梁翻身上了房頂,從縫隙中往裏看——白家所有的漏洞他都一清二楚。

竹空弦睡的姿勢并不奇特,那是個抱着心愛之物的姿勢,他死死将那把餘音琴抱在懷中,甚至沒有把那根冰絲弦拆下來,任它在胸前泛着幽幽綠光,他卻睡得十分安穩。柳畫梁心道,這人的天賦的确差了點,但對琴的心意倒是挺足……

雅天歌站在窗前,那黯淡的綠光映在他的臉上,顯得有些詭異,他眯起眼睛,試圖将弦拆下來,只碰了一下,竹空弦忽的抱緊了餘音,眉頭也蹙了起來,他翻了個身,咂咂嘴,方又安靜下來。雅天歌等了一會兒,直到他徹底放松。雅天歌的指尖燃起了瑩藍色的光,他将手指移近琴弦,藍色的靈力注入了綠色的琴弦,原本幽暗如鬼火般的綠被藍色壓制,幾乎只是一瞬間,整個房間便陷入了黑暗。

柳畫梁在房頂目送雅天歌帶着琴弦遠去,沒有追,他沒想到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個少年,那樣的靈力和掌控與他的年紀完全不符,這樣的人若是有心學琴,那必然是比屋裏的那位更加出色的琴師,何況有好戲看,他又怎麽能錯過?

天色才微微泛白,竹空弦抻了個懶腰,将臉在琴上蹭了蹭,忽然覺得不對,他摸了幾把,猛地睜開了眼睛。

“我的琴弦!我的琴弦啊!!!誰偷走了我的琴弦!!我要把他碎屍萬段——”

哀嚎聲傳遍了整個白家,竹空弦拔腿往白辭青所在的歸一院跑。

白辭青急匆匆地趕來,忙安慰道:“空弦莫急,我這裏雖然不算是銅牆鐵壁,也絕不是尋常人能随便進來的,你先別忙着嚎,再好好想想,會不會是昨晚放在哪裏櫃中忘記取出來了?”

“我趴進去找過了!沒有!”竹空弦氣得直跺腳,“白二哥!你可得幫我主持公道!我的弦——”

雅正南見他急得團團轉,忍不住問道:“竹莊主你如此着急,可是這弦有何特殊之處?”

“特殊?這弦可是我哥哥當年留給我,說是什麽魔王的……”

白辭青猛然伸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屏退左右後頗有些氣急道:“你這弦是‘四寶’之一?”

竹空弦點點頭。

“你……這麽重要的東西你怎麽能随便拿出來!”

“因為它音色好啊,何況我也是想為二哥你撐場子嘛!”竹空弦理直氣壯。

“你……”白辭青的臉色鐵青,半晌才道:“通知梅家,有急事找他們!”

竹空弦拉住他:“二哥!我的弦……”

白辭青轉過頭,臉色如同染了一層薄霜,竹空弦吓了一跳,委屈地放了手。

丢了一根弦,這書畫展卻還是要開下去,但是幾天來,畫上的貓狗卻越來越多,而最令人尴尬的是,這些貓狗筆法精妙、意趣橫生,在畫中顯得格格不入,越發顯得原畫拙劣。

白辭青被怨聲吵翻了天,一開始還沒怎麽注意,以為是哪家門派的小輩惡作劇,便派了一些守衛夜裏去守着這些畫,然而并沒有什麽效果,守衛值守一夜,第二天看到畫上的貓狗也是目瞪口呆,紛紛指天發誓自己沒有玩忽職守,于是柳畫梁也被派來了。

柳畫梁沿着流墨臺繞了幾圈,将畫看了個遍,有幾只貓狗筆觸粗糙,分明是他和那小鬼的手筆,另幾幅卻絕非他們這些門外漢能畫得出的精巧。柳畫梁心道,也不知是哪位名家竟如此無聊,卻全然忘記了自己正是這“無聊人士”之一。天色漸漸黑了,柳畫梁打了個哈欠,低下頭開始打瞌睡。

一陣微風拂起他幾縷額發,耳邊響起少年清亮的聲音:“你不怕我殺了你?”

“只怕你不來殺我。”柳畫梁半睜開眼睛。

“……”雅天歌作了一番心理鬥争,“為什麽?”

柳畫梁嬉皮笑臉道:“你殺又殺不了,打又打不過,這麽一算,其實你不是來殺我,而是想我了……”

“……”雅天歌怒道:“你以為我真殺不了你?”

說着那長劍迎面刺來,帶起簌簌風聲,柳畫梁側身避過劍鋒,後以兩指往那劍上一彈,雅天歌差點站不穩摔出去,柳畫梁挑眉道:“難道不是?”

少年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會兒,哼了一聲就要走。

柳畫梁一把抓住他的劍柄道:“這麽急幹什麽,既然是想我了,陪我坐一會兒嘛。”

雅天歌氣急敗壞道:“你別太小看人了!”

柳畫梁愣了愣,從身後摸出一個紙包,笑道:“我只是晚上多留了一個雞腿,想找人陪我一起吃罷了,小蠻公子賞個臉?”

雅天歌咽口水的聲音非常清晰,清晰得他差一點惱羞成怒,但是柳畫梁沒有笑,只将手中的雞腿遞給他。

雅天歌哼了一聲。

兩人并排吃雞腿,柳畫梁道:“這麽晚了,你在外面幹什麽?”

雅天歌看了他一眼。

柳畫梁恍然大悟道:“找我?”

雅天歌道:“殺你!”

柳畫梁啃着雞腿,“殺着了嗎?”

雅天歌:“差一點。”

柳畫梁哦了一聲:“可惜了。”

雅天歌:“……”

雅天歌道:“……你那脖子是怎麽回事?”

柳畫梁笑道:“早就想問了吧,難為你憋到現在。”

“……到底怎麽回事?有人殺的你嗎?”

柳畫梁伸手摸了摸,道:“不,我覺得好看,自己弄的。”

雅天歌一時掩飾不住面上的震驚和茫然:“……啊?”

柳畫梁轉過頭笑道:“俗話說得好,帶疤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雅天歌還沒回過神,呆呆道:“……啊?”

柳畫梁在他頭上揉了一把:“你小孩子,哪裏懂這個,等你長大了也會喜歡的。”

雅天歌一把揮開他的手道:“鬼才會喜歡,你有什麽毛病?”

“心疼了吧!你看,立馬就有效果了!”柳畫梁笑眯眯道,“悟性挺高,孺子可教。”

“……”雅天歌覺得自己真是吃飽了空去問這個。

吃着吃着,忽然有什麽東西落在臉上,柳畫梁伸出手,只見細雨紛紛落下,在泛着微微白光的畫布前飛舞。

柳畫梁道:“沒想到和你一起吃個雞腿都這麽有詩情畫意。”

雅天歌:“……”

柳畫梁轉頭看了看,各方守衛們站得筆直,無人敢有絲毫懈怠。他将目光轉回,掠過背後的畫時,忽然覺得畫面有些變化。

雨絲細得幾乎看不見,一沾上畫布立刻變成絲絲黑色,它們聚集到了一起,然後慢慢地氤氲開來,先是身體,再是尾巴、臉,雨絲漸漸小了,最後為它添上幾根胡須,一只筆墨精妙的貓就出現了。

難怪之前的人一直找不到它。

柳畫梁湊到了臺階邊緣,往下望去。流墨臺下一片漆黑,如同濃稠的墨汁,柳畫梁眯起眼睛,盡管非常微弱,他在流墨臺上看到一個仿佛帶着霧氣的影子。

他随手将悄悄湊上來的雅天歌往後一攔,縱身跳了下去:“別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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