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尋途問道(一)

早春。

山重水複,竹林深處有人家。

彎彎曲曲的山道滿是落葉枯枝,雜草偶爾長在路中間,偏頭看着來人,下一刻,便被踩得折回泥道裏,等人全都走過去才慢慢站直身子好奇張望。

半山平坦處,翠竹幽靜,三層的小竹樓若隐若現。

一位穿着青色素衣打扮書童模樣的男童正在澆花,不經意擡頭,遠遠就看到暗沉服飾的人簇擁着一個穿着深藍官袍的人前來,慌忙将水勺丢回桶內,跑向竹樓。

小天慌慌張張地跑上樓梯:“師父,師姐,那幾個不長眼的又來了……”

竹樓第三層,一位黑發長須的老者正與一位白色衣裙的姑娘對弈,聽到聲音兩人均擡頭看向樓梯處。

年近花甲的青居眼睛深邃有神,飽含着瀝盡歲月的神氣幹練,嘴角一彎,眼睛周圍被帶出一圈小皺紋,他一身灰布袍,料子簡單,掩蓋不掉飽滿的精氣神。坐在他對面的南紗一身素白衣群,襯得臉色蒼白眼睛越發深黑,瘦小的身子掩藏在白衣裏,既讓人憐愛卻又顯得莊嚴。

青居放下黑棋,提醒莽莽撞撞的小弟子:“小天,做事要穩重。”

小天急剎步,大聲喘息着合攏雙手,站得端端正正假裝不動聲色,低頭:“師父,又有人來砸場子!”

青居擡頭看向小天,和藹可親:“那便去備茶接待客人。”

小天忙不疊地點頭:“嗯……我馬上準備掃帚把他們掃出去……啊?師父意思是……”

青居伸手慢悠悠地摸着下巴的胡須,得意地瞟小天一眼,微颔首。

小天驚訝得張大嘴巴:“師父,你要跟他們走?”

青居轉頭看向窗外:“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小天呆如木頭般愣在原地:“那為何前兩次師父都讓我趕他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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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紗皺眉,擡頭略看青居一眼,很快就低頭再次看向棋盤,手伸向墨綠的棋碗拈起一枚棋子,放在棋格上。

青居聽到棋子落盤的聲音,順聲轉頭看向棋盤,微微一笑,回答小天道:“諸葛亮出山尚且要三請,為師雖不才,但也比他後生幾百年,掌握多幾百年的知識,為何不能要求三請?”

小天暗自嘀咕:“又不是嫁人要三請……”

一臉莊重的南紗忍不住笑出聲,遭到對面青居明晃晃的白眼。

青居很是公平地也給小天一個眼刀子:“你說什麽?”

小天連忙低頭,一副被惡人欺壓着不得不低頭的模樣:“我下去備茶。”

青居颔首,不語,看着小天走向樓梯。

小天明顯心中不滿,但又不敢對着師父發洩,小孩子心氣重也不加以掩藏,就全都表現在腳步聲上,一步步砸在樓梯上,砸得青居心悸不已,擔心着樓梯随時被踩斷。

待聲音漸行遠去,南紗擡頭看青居,指指自己剛才下子的位置,提醒:“師父,該你了。”

青居拈出一枚棋子,似是而非地感慨道:“是啊,該我了。”

南紗皺眉:“我本以為,師父是永遠都不會出山的。”

青居笑了笑:“我也希望老死在這座山中,與你師娘長相厮守。”

南紗不解,語氣極其消極:“那為何?其實……天下紛紛攘攘,一人之力終究難以回天。”

青居敲下棋子:“事在人為,為師說過,天下之序,在于各行其事,各守其責,維護秩序,守一方樂土。”

南紗盯着棋盤,頭也不擡道:“各安天命,老死不相往來,将矛盾降到最低點不是最好的相處方式麽?世人卻反其道而行之,相争相殺,痛苦矛盾,一切皆是自找,如此自戕,連上天都看不過去,師父又何必淌這次渾水呢?”

棋盤局勢混沌不明,你追我趕。

青居搖頭:“律法自由強者定,強者博弈,旁觀者尚且要畏懼三分。當初為師退出京師,不僅因為京師人才輩出,朝堂權勢之争為師落于下風,更是因為,心有退意,認為天下局勢由這些強者決定便可。但這些年來,君弱臣強,争鬥劇烈,時至今日,已經各傷元氣,外患一起各種掩藏的矛盾就無處遁逃,聖上來請,只是讓我回去緩解局勢而已,為師就像這棋局裏的藏子,看似不必,卻大有用意。”

南紗落下一子,擡頭:“莫非師父自離開那日,就有東山再起的打算?”

青居再次搖頭:“非也……為師只是曾猜測也許會有這麽一日,如今猜測變成現實,人被現實推着走罷了,若是天下人都如你這般無為不争的想法,世界便當真清淨了。”

南紗拈着棋子笑得極其蒼白:“弟子也是師父教出來的。”

青居手指敲敲棋盤:“我至今也想不通透,如何能教出你這樣的弟子。”

南紗終于瞅準一個位置,将棋子砸下去:“所以師父要努力,讓小天成為治世之能臣,哈,這盤棋,我認為,我是贏家。”

青居捋須哈哈大笑:“哈哈哈,小天……還是指望你師兄,你且看着為師如何起死回生。”

南紗拿着棋子,皺緊眉頭:“師兄……雲夢宮不是能人輩出嗎?皇上為何不擾雲夢宮而揪着你這個隐居的老頭子不放?”

青居嘆氣:“這個問題為師也想過,雲夢宮大概抽不出閑手,若非如此,皇上也不會舍近求遠。”

南紗輕聲呢喃:“那是為何呢?”

青居滿臉沉重:“此番為師上京,有一事要交由你去處理。”

南紗疑惑:“何事?”

青居看向南紗,眼神無比堅定:“去常夢山,将為師出山之事告知你師兄,讓他下山助為師一把。”

南紗皺眉,越發不解:“這不是一封信的事情嗎?”

青居看着局中糾纏的黑白子,沉聲道:“順便探查雲夢宮發生何事,那位嚣張跋扈的宮主為何突然不問世事。”

南紗一臉抗拒:“說實話,我不太想摻和……”

青居擡頭溫和地看着南紗,大打親情牌:“想起當初帶你上山時,你才五歲,眨眼間就是十幾年光陰,為師養育你多年……”

為避免接下來那些已經聽過無數次關于師父如何辛苦地将一孤兒撫育成人的話語,南紗連忙點頭應下:“是了是了,師父的事情,弟子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青居摸着胡須,意味深長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倒也不必,只需盡點心便好。”

南紗暗自翻白眼,嘀咕道:“真麻煩啊……”

青居笑意吟吟:“不麻煩不麻煩,南紗已到覓夫婿的佳齡,為師也不好讓南紗跟着我這把老骨頭東奔西跑。”

南紗不想再對着這張狡詐的臉,就從窗子往下暼一眼:“師父,你再不下去,來客就要責怪你無待客之禮。”

青居呵呵笑着:“這一局,暫且和了吧,為師現在去接待客人。”

南紗一拍茶幾:“慢!再下下去也是我贏的。”

青居悠悠然地順着樓梯往下走,順帶着揮揮手:“都說和了和了,讓你占個大便宜。”

南紗看着棋盤上白子圍困黑子,黑子獨守一隅尚且難以自保,臉上青白交加。

厚顏無恥!

南紗想着,突然笑了,有如此師父,怕是無論見到多少大風大浪,再也不會感到驚奇驚訝。

風吹過竹林,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也許,大家都在做着兩手準備,避免落空。雲夢宮,和師父一樣,怕也是騷擾不斷的狀态,若雲夢宮的夫子入京,師父也不必如此艱難。

南紗分着棋盤的黑白子,各丢回棋罐裏,細細琢磨着。

師父是為一展宏圖大志,贏得權勢滔天?還是只是一心為民,為天下?南紗不敢确定,十幾年的時光,遠遠無法看透一個人。

若是師父從中兩者兼得,大概最好。

久未聽到雲夢宮的相關消息,也未收到師兄的信件,雲夢宮……南紗合上棋盒的手一頓,興許走一趟,也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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