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之所起
情之所起
大清早就絲竹聲繞耳,竟從夢中驚醒過來。
南紗揉着眼睛,一肚子火氣,天方蒙蒙亮,房中還晦暗不明。
南紗憤憤地掀開被子,披着外袍往外走,一把扯開房門,門外院中,可析正低頭,彈着四面楚歌,音緊促,時而高亢,時而低落。
見南紗開門,院中侍女連忙去取熱水。
南紗站在房門處,瞪着可析,吼道:“你不是厭惡擾人清夢麽?”
可析置若罔聞,沉浸自己琴音中。
南紗穿鞋,三兩步沖到可析面前,一把按在瑤琴上:“太陽還未升起,你發什麽瘋?”
可析擡頭看向南紗,見南紗雙眼通紅,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樣,悠然道:“心中憤憤不平,借你纾解半分。”
南紗一掌拍在石桌上,手掌馬上通紅,疼得直抽氣,憤憤道:“纾解你個大頭!我還未睡夠呢!”
可析聳肩,推開南紗的手,繼續彈奏着。
南紗撓撓亂蓬蓬的頭發:“姑奶奶的,你為何不去找焚華啊?”
可析一邊彈着一邊道:“焚華一大早就去盯着學生們念書了,怎會呆在房中?”
南紗扯下幾根斷發:“我昨夜很晚方睡下。”
可析:“知你不懂早睡早起的道理。”
南紗崩潰:“別折煞我行嗎?樂秋又不是我請來的,關我何事?有本事去着墨院子裏彈去啊!去樂秋院裏彈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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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析冷哼一聲,道:“我抱琴去着墨院子,只怕未踏入院門,朱石就将我踩平,去樂秋院中,開什麽玩笑!老娘才不便宜他!”
南紗憋着一股氣無處發,只得灰溜溜地坐在一旁,石凳微涼,涼得心中也跟着一顫,睡意全無了。
可析手指轉換,琴音一變,城南舊戰曲,将軍困于陣法,兵士突圍,數重圍後,将軍帶着殘兵歸。
琴音激昂,猙獰之意出。
南紗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方問:“樂秋是何人?”
可析手指一顫,走了一音,可析緩緩停下手指,看向院中不遠處的竹亭:“林家與樂家是世交,林家女剛出生時,便許以樂家,後林家衰敗,樂家悔約,婚約散。”
南紗一愣,怔怔地看向可析:“樂家居然如此勢利?”
可析嘆氣:“林家雖非大富大貴之家,但也錢財無憂,我素喜音樂,父親在我幼時就送我前往姑蘇夫人處學絲竹管樂,後遇常夢宮主,宮主喜游歷,我随她出行,偶與家中通信,甚少知道家中情況,三年前婚期将至,我拜訪姑蘇夫人後歸家,父親病重,家中衰敗,小茶館關閉,我婚期正是十八歲生辰,歸家時母親道,樂家不願再認可這婚約,我守至七月,父親逝,母親随我前往雲夢宮,在山下樂居村居住,去年冬,母親也走了,臨終時最是擔憂我的婚事,認為當初守這婚約誤了我大好年華。”
南紗霎時不知該說什麽,靜了一會,只見侍女端着熱水進房,南紗并不跟進房中,而是問可析:“你可曾見過樂秋?”
可析皺眉:“自然見過,正是十八歲歸家那年,搶着黃昏趕進城門,見他站在街上看書,書販正在收拾,催他買下,聽他兄弟喚他樂秋兄,其實,也并無過多交集。”
南紗盯着可析:“之前你就是收到他來信,不談事,只談情?”
可析皺眉:“提起此事,總想要一刀劈了此人。”
南紗:“你們可曾正式認識麽?”
可析搖頭,突然笑道:“說來可笑,竟對一陌生人心生不滿。”
南紗詫異地看向可析:“你不會失心瘋了吧?那可是未婚夫啊……”
可析淡然地掃了南紗一眼:“已經過去了。”
南紗颔首:“往事不堪回首。”
可析瞪向南紗,片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當初有過憧憬,因此傷心了一段時間,回頭看來,知道自己想多了,卻忍不住自憐,怎會遇上如此荒唐的事情?”
南紗伸手握住可析的手。
可析連忙甩開南紗的手:“說話便可,不必動手動腳。”
南紗:“……”
尴尬片刻,南紗讪讪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只想安慰你罷了。”
可析低頭:“抱歉,不知何時起,不願別人觸碰。”
南紗笑了笑:“無妨。”随即轉移話題“當初你與常夢宮主一同游歷?”
可析也笑道:“常夢宮主認識姑蘇夫人,到姑蘇夫人府邸作客時與我結識,那時對大千世界好奇不已,常夢宮主看出我心思,相邀,便答應了。”
南紗颔首:“都游歷了什麽地方?”
可析回憶道:“江南水鄉,北地冰封,草原無窮的牛羊,爬山涉水,從懸崖望向深淵……宮主精力旺盛,不比常人,我倍感疲倦之時,她還可保持神采奕奕。”
南紗嘆道:“性情中人。”
可析颔首:“正是,歸家後事務雜多,料理父親喪事,她遣人前來幫忙,又收留我與母親,這等恩德,自然不敢忘。”
南紗:“你猜,着墨請樂秋前來所為何事?”
可析:“不知。”
南紗看向前方:“雲夢宮人手不足,樂秋被安排住進第三重院落,以先生之禮相待,樂公子,大概要常住了。”
可析皺眉,手指摩挲着石桌面:“若是如此,我忍讓罷了。”
南紗同情地看向可析,突然想起了什麽,道:“在宮門前,樂秋看你時,不像陌生人的神情。”
可析看向南紗:“若我留在長留城,自然也會多方打聽未婚夫,雖與他有幾面之緣,卻同熟人般……着實讓人心驚。”
南紗突然問:“可析姑娘是長留城人氏?”
可析詫異地看向南紗:“正是,父親曾在城中開一茶館,一度生意興盛,只是……我也不孝,若能多留在父親身邊,大概也不會如此遺憾,也……不會遷怒了吧。”
南紗正色:“你并非在遷怒,确實是樂家不厚道,不過,此事也罷,陌路相逢,只當一陌生人罷了。”
可析低頭,默默地看着瑤琴,長長嘆息:“談何容易……只是,為了雲夢宮,不容易也要變得容易。”
南紗又想要伸手拍拍可析的手背,手伸至一半,又硬生生地折了回來。
可析轉頭看南紗:“南紗姑娘也是長留城人氏嗎?”
南紗搖頭:“非也,只是曾路過長留城,在進城途中聽到一些關于二師兄的消息,因此記得深刻而已。”
可析饒有興趣:“何時?說不定南紗曾路過我家的茶館。”
南紗皺眉:“十四歲那年,正是四年前,莫非是,可生茶館?”
可析一時興奮道:“正是,那茶館正是在我出生那年父親開設的,父親本來是做小本生意,籌足資金,就開了一家茶館。”
南紗也高興道:“館中布置還略記得一些,十分雅致。”
可析笑着,又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淚珠,南紗看着她,感覺有些東西哽在心頭,低頭沉默。
可析語氣哽咽道:“沒想到,二十餘年了……”
在世上二十餘年光景,如今身在雲夢宮,卻永遠地失去了可生茶館……
南紗颔首,不語。
太陽緩慢地升起來,陽光溫柔地撒在地上。
情之所起
藍天白雲,團團白錦布一般的雲朵堆在天空一角,如暖和的棉花,使得夏日的熱切感更加濃烈。
着墨坐在湖邊垂釣。
一杆魚竿,一個水桶,一棵垂下萬絲縧的柳樹。
南紗走在回廊上,停停走走,來來回回。
早上與雙星那一局,勝得毫無喜悅感,雙星近期似乎無心棋局,縱使南紗先讓其四子,雙星也未必能贏南紗。
棋師心不在棋。
雲夢宮的客人全部離開後,從樂居村搬上來的幫工侍從仆人全都下山了,南紗也搬回了原來的小院子,本以為身邊會随之少許多侍從,沒想到,着墨一聲令下,那群侍女全部随之而來,小小的院子另開了一間小廚房,侍女随呼随到。
難以習慣。
可析依舊心情不佳,三天兩頭就是彈奏充滿圍魏救趙,遠交近攻之意的曲子,使得南紗一大早就陷入亂軍陣中的心情,往往驚醒,一醒,便難以入眠。
心情煩躁。
諸事不順。
南紗嘆氣,低頭,無目的地朝前走着,繞過兩個轉彎處,遠遠地看到了樹下的着墨,南紗頓在原地,想了片刻,走出了回廊,朝柳樹下的着墨走去。
着墨全神貫注地看着魚竿,桶中,幾尾小魚在水中回旋着,南紗走到木桶旁,探頭看向水中幾尾魚,困境中依舊游得無憂無慮,非魚,不知魚心情如何,南紗伸手到水中彈一下,小魚在水中慌亂繞開,團團轉。
着墨回頭,無奈地看着南紗:“姑娘無事?”
南紗搖頭,繼續耍弄着那可憐的幾尾魚:“有事,但都是不願想的事情。”
着墨颔首:“道來無妨。”
南紗拒絕:“你無妨,我卻不願。”
着墨:“……”
魚竿浮子似乎動了一下,着墨懶得理南紗,重新全神貫注着水中情況。
耐心地等着魚将誘餌咽下,退無可退,估摸差不多了,着墨猛地一拉魚竿,又是一尾小魚,在空中耍着水珠,一顆水珠甩到了南紗的臉上,南紗皺眉,慢慢地用袖子擦着。
着墨将魚取下,順帶看了一眼南紗:“雙星近日應該空閑時間甚多。”
南紗皺眉:“他有空,我卻未必有空陪他消遣。”
着墨:“……”
這談話還能如何繼續?!
悶死活該!
着墨心下如是想,表面卻不動聲色,沉默着地将魚丢進桶中,濺起小小的水花,南紗避讓了一下,幸好,水未曾濺到身上,南紗伸手壓了壓地上的草叢,一把坐上去。
着墨上誘餌,将魚線抛回水中,浮子懸浮水面。
清風夾帶水汽撲面,使人神清氣爽。
南紗轉頭看向着墨:“樂秋之事,你可曾考慮過可析的心情?”
着墨看着浮子:“你曾說過,旁人的心情不會輕易影響你的抉擇。”
南紗看向水面:“确實,毫不相關的人的心情是無法影響個人選擇,但,相關之人的心情卻不得不考慮了……雲夢宮,也是可析的家。”
着墨回頭看向南紗,一笑,搖搖頭:“我曾考慮過,但別無他法。”
南紗皺眉:“着墨先生知人竟如此貧乏……”
着墨沉默,好一會兒,方道:“樂秋,是長留城樂家長子,樂氏家族,近年來的勢力越來越大,走各路商道,消息靈通,三年前,樂家曾表示願意雲夢宮往來,宮主也曾考慮過樂家,因為可析,宮主放棄了樂秋這一條線,但如今,雲夢宮正是用人之際,我無法不動用這一線,我不能看到雲夢宮曾經的商網及各暗中植下的勢力,一一被摧毀。”
南紗嘆氣,伸了伸腿,換了一個姿勢:“若只是一座雲夢宮,你也不必如此費盡心思吧……”
着墨扯扯嘴角,笑意淺淡得觸之即逝:“可析也明白,因此,她不曾來向我表示不滿,倒是你……”
南紗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道:“若是你三天兩日早上被人擾了清夢,也會如我這般不淡定。”
着墨無可無不可地聳肩。
浮子又動,着墨認真估摸着魚是否上鈎。
暗中收線,突然猛地一拉,一尾無辜的魚又被扯起,在空中扭了幾下無辜的身姿。
南紗看着着墨将魚取下,建議道:“這地段不适合,這般釣魚有何意義,釣得最狡猾之魚方能體現你的能力。”
着墨淡然地看南紗一眼:“你又怎知這魚不狡猾?”
南紗聳肩:“還未到一上午,桶已經裝下了八尾小魚。”
着墨:“那也是我技術好。”
南紗無語,直接裝啞巴。
着墨又将線抛回水中,南紗看看着墨,又看看魚竿:“我前日見到博正,與他談了幾句話,對于雲夢宮下一步将如何走的決策,他滿心不願。”
着墨盯着平靜如鏡的水面:“改變本非容易接受之事。”
南紗搖頭:“據我所知,雲夢宮中的先生皆并非守舊之人。”
着墨颔首:“他們皆是謹慎之人,但我不得不走不謹慎的一步。”
南紗笑道:“他們都道,你是一意孤行之人。”
着墨不否認:“畢竟,旁觀者清。”
南紗好奇地看向着墨:“難道,你就從來未想過要改過來?”
着墨奇怪地轉頭看向南紗:“一意孤行不是錯,錯的只是一意孤行的意,我意并無差錯,我又何必改掉孤行的習慣。”
南紗颔首:“着墨,我說不過你。”
着墨沉聲道:“難道,我說得不對?”
南紗搖頭:“非也,你說得正确,基礎正确,決定明智,卻非,人心所向。”
着墨不屑道:“人心如何與我何關,人心本就不明,無法确定,為不确定之事定不确定決策,這才是不理智的。”
南紗嘆氣:“也罷,反正總會有人為你修補枝節,主幹無偏差,大樹也不會随便枯死。”
着墨搖搖頭,不語。
南紗随之靜默了一陣,方道:“聽聞,寧城之事,有紫檀香的動作。”
着墨轉頭看向南紗,詫異道:“姑娘知道紫檀香?”
南紗笑道:“我也曾走過千裏路,雖不及萬裏,卻也不至于孤陋寡聞。”
着墨颔首。
南紗接着道:“前些年還是消息流通的江湖組織,但執香夫人有意讓它參與指點江山之事,師父曾說過,擅改規則,紫檀香無法長久。”
着墨皺眉,面露憂色:“紫檀香錯綜複雜,難以攻入,冬青似乎未有進展。”
南紗嘆氣:“時光流逝,在雲夢宮住下,竟兩月有餘了。”
着墨笑道:“姑娘常住下去也無妨。”
南紗笑了笑,似乎又想起了什麽,思緒被牽引着,無話。
博正從回廊中匆忙走來,一把躍過三級小臺階,朝着墨與南紗這邊走來。
匆匆中站穩腳步,博正微喘氣,看看南紗,又看看着墨。
着墨颔首。
博正這才沉聲道:“和合塔不見了。”
如驚雷炸開,如鏡的水面似乎也跟着顫了顫。
着墨與南紗一同仰頭看向博正。
博正深吸入一口氣,緩緩道:“今日聽學生背完書回到房中,發現暗格有移動痕跡,打開一看,才發現,放在匣子裏的和合塔不見了。”
南紗緊緊皺着眉頭,着墨已經收回魚竿,将魚鈎上的誘餌取下扔進湖中,提起裝魚的木桶,一手拿着魚竿一手提桶,朝南紗示意那一小木桶的誘餌。
蚯蚓在潮濕的泥土中蠕動着,紅色的身子在泥土中半藏半現。
南紗提起小木桶,着墨回頭看向博正:“讓諸位先生到我院中,有事商議。”
博正詫異地看向南紗,南紗朝博正颔首,跟着着墨走了。
博正在原地中停了一下,見着墨如此平靜,內心也跟着平靜起來。
風吹得柳絲左右搖擺着,博正朝四周看了看,微呼一口氣,充當跑腿地去通知衆人了。
午後的天空藍得驚心動魄,專注地看一會兒天空,心神似乎都要被吸收進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