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舊事重提

暑氣逼人,房中窗戶洞開,偶爾幾許清風吹進,絲毫不動暑氣的根本。

連發絲都不曾一動。

南紗嘆氣,左手扇着扇子右手畫丹青。

色彩混亂糾結着,畫中絲毫看不出臨摹對象的痕跡。

南紗盯着筆筒一會兒,又動了動畫筆。

筆筒是陶瓷筆筒,上面是一幅老人童子納涼圖,巨大樹下,老人手搖蒲扇,童子趴在地上看螞蟻,衣衫随風微動,老人看着童子的小背影,似乎在說着什麽久遠的故事。

很精致的一幅圖。

南紗毀得毫無愧疚感。

門外傳來輕微腳步聲,侍女端起冰鎮甜湯進門,放在南紗右手邊,好奇地看了看南紗的畫,只恨不得自戳雙眼。

南紗擡頭掃了侍女一眼,侍女慌忙低頭,南紗取過另一張白紙,當着侍女的面蓋在自己的畫上,侍女悄無聲息地退後兩步。

南紗拍拍手,端起甜湯喝着。

剛放下碗,就見到山明站在面前,隔着一張書桌,山明一身靛青衣袍,嘴角含笑,伸手正想要掀開那張白紙:“看看你畫了什麽……”

南紗雙手慌忙俯身,雙手一拍,壓在白紙兩端,死死壓着那幅極其抽象的丹青,咧着嘴角問:“連先生何時回來的?”

山明也不勉強,松開手,自尋一張凳子坐下:“剛剛,剛進門,就聽到江源說到宮中不見一物,雲夢宮中人人自危。”

南紗松開雙手,眼角瞟向侍女,暗示侍女将自己的畫作收起來,侍女低頭掩笑,将白紙連着南紗作畫的那張紙一同卷起來,塞進旁邊的垃圾桶裏。

南紗站起來,朝長榻走去:“正是,江源可還曾說過,雲夢宮又多了一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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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明詫異地看向南紗:“誰?”

南紗窩在榻上:“長留城樂氏家族的樂秋。”

山明颔首,了然道:“着墨曾經提起,想請樂秋到雲夢宮,未想到竟到此時才請得此人。”

南紗:“雲夢宮如此多事,樂秋公子願意前來,也是不易。”

山明不語。

侍女收拾完桌面,端起甜湯碗出門,不一會兒,另一位侍女端來茶水點心,放在外間中央的桌子上,爾後退下。

南紗看向山明:“玉霄城中可還好?”

山明颔首:“之前的宵小已經離開了,城中的外來人銳減。”

南紗颔首:“如此甚好。”

山明皺眉:“和合塔,究竟是誰盜取了?”

南紗看向門外:“暫無證據證明誰盜了此塔,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塔還在宮中。”

山明狐疑地看了南紗好一會兒,才轉移話題道:“聽聞趙安是又來作客了。”

南紗颔首:“送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關乎我二師兄尚枕遭刺殺一事,據說,江南刺客堂的幕後指使,正是半腳入仙門的當朝國師。”

山明淡然道:“雲夢宮也是年前才得知此事。”

南紗嘆氣:“師父聽到此消息後,想必內心也不安,青旗師兄之事,我想前往寧城探查,雖知自己并無多大力量,但總不能任其擱置。”

山明訝異,看向南紗,見南紗心意已決,嘆息道:“既然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又何必多此一舉。”

南紗低頭看向地板:“我到雲夢宮,本也是為了師兄一事,即将三月了,卻依舊未給師父絲毫消息,內心不安。”

山明颔首,站起來道:“也罷,我要去和着墨談談玉霄城的最新消息了。”

南紗颔首:“請便。”

山明朝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将一盒子放在桌面:“在城中見到此物,認為适合姑娘,便自作主張地給姑娘帶來了。”

南紗看向那盒子,從南紗方向只見到盒子一角,紅漆木盒,雕者紋飾,染着青色的邊角,南仰頭看了看山明,山明徑自走了,步速極快,背影漸行漸遠,唯恐避之不及。

南紗猛地從榻上蹦起來,光着腳往桌子走去,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錦黃綢緞裏,躺着一只白玉簪,簪上垂着一顆珍珠,光彩耀目。

南紗眨了眨眼睛,笑意抑制不住地從嘴角奔上眉梢。

南紗退回長榻,細細地察視這支白玉簪。

可析走進房中,正好見到喜上眉梢一臉傻相的南紗,往後退了幾步掃視院子四周,确定此房中的主人正是南紗才繼續上前,走進房中。

南紗擡頭看向來人,慌忙将簪子收好,疑惑地看向可析:“可析姑娘今日心情又不佳了?”

可析搖頭,移了一把椅子,坐在南紗面前:“着墨近兩日表現得有些奇怪,我心中頗為不安。”

南紗訝異:“你不是應該不安和合塔不見一事嗎?”

可析皺眉:“知道塔正在宮內某一位先生手中,我倒是不擔憂。”

南紗颔首:“你們相互之間的信任也是深切。”

可析看向南紗:“你剛才手中拿的是什麽?”

南紗唯唯諾諾,顧盼左右而言他,可析狐疑,從椅中站起,要去搜南紗身上,南紗往長榻一角落處縮着,但最終還是拗不過可析,方從懷中挖出那支玉簪:“喏,今日新得。”

可析接過玉簪,仔細觀察片刻,方側視南紗:“從何處得?”

南紗欲移開視線,但又擔心可析手一顫抖,玉簪就碎成渣滓,只得用眼角跟着可析動作,頗為糾結:“托山明帶回。”

可析晃着玉簪:“山明會願意為你帶這樣的東西?”

南紗瞪向可析:“為何不可?”

可析憤憤不平:“我當初讓他帶一支長笛,他推說麻煩,竟是不願意給我帶!”

南紗嗤笑:“那是因為長笛太長了,确實帶着不方便。”

可析怒火莫名其妙地升起了:“有何不便!系在身上就可帶上山,又不是瑤琴琵琶,為何就帶不得!”

南紗一臉據理力争的表情:“山明不吹笛子,自然不方便!”

可析舉着簪子:“他也不戴這樣的簪子!”

兩人吵得面紅耳赤,誰也不讓誰。

一位侍女匆匆前來,站在門前見到兩人争吵,正急着要說什麽,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得躊躇不安地站在門口,看看門內,又看看門外。

可析突然停下,冷冷地掃向門外:“你有何事?”

侍女如被寒冰擊中,頓在當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南紗也停了下來,看向那位侍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舉動,忍不住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從手指縫中看向侍女。

侍女頓了片刻,才道:“雙星先生請南紗姑娘過去。”

可析皺眉:“何事?”

侍女搖頭不語。

南紗從榻上站起,理了理衣服,淡然道:“大概是棋局之事,偶有所得,想找對手分享。”

可析狐疑地看向侍女:“雙星為何差你來請,不是常不請自來嗎?”

南紗看向可析:“你得一新曲,不願動彈,不也常請我到你院中嗎?”

可析一頓,颔首,不語。

南紗跟着侍女出門。

可析也随之出門,在門前兩人分開,各朝不同方向走去。

雙星的院子門前不遠處有一假山,潺潺流水從山石中流出。

侍女推開院門,南紗朝裏看去,雙星背手站在院中,仰頭看着院中小竹棚,綠色藤蔓繞着竹棚生長着,淡黃色的花朵迎風開放着。

南紗進門,侍女關上門。

南紗偏頭看向雙星:“雙星先生有何要事?”

雙星回頭,笑道:“有事,但非要事。”

南紗颔首,朝一小石墩走去,彎腰坐下。

雙星繼續看向那開放的花朵。

南紗順着雙星視線看去:“這花何名?”

雙星頭也不回,搖頭道:“我也不知何名,在山下見到它們繞在一棵大樹身上,煞是耀眼,因此挖回一根,種了幾年,便是如今光景了。”

五瓣花朵,花蕊顏色比花瓣顏色更深一些。

南紗仰頭看着:“倒也別致。”

雙星回頭看向南紗,頓了頓,道:“其實,我還未想好該如何做,但箭在弦上,現不得不發。”

南紗對上雙星的視線:“下山,應你心中所想,殺入京師,或是,殺向西部。”

雙星一臉詫異,随即笑了笑,道:“道來容易。”

南紗移開視線,看向院子四周:“先生想必已經聯系上那支暗軍了吧?要将他們重新磨得鋒利,還需時日,雲夢宮并非最好的地方。”

雙星颔首:“确實,如今諸多眼線集中在雲夢宮身上,無論做何事都不方便。”

南紗補上一句:“更何必是這種擁兵自重,有謀逆之意的事情。”

雙星不語,走向另一石墩,斂袍坐下,方道:“父親并無謀逆之舉,只因先帝曾擔心六王爺會擁兵自重,暗示父親暗衛可留,這支軍隊才留至今日,數量不多,卻也是一支力量。”

南紗看向雙星:“先帝疑人何必于此。”

雙星笑笑,道:“若你站在這樣的位置,也不得不疑。”

南紗低頭看向腳下的草叢:“因此,我不能讓自己站到這樣的位置,人心易變,剎那間,便是滄海桑田,不必等待千年,人就可以将這一壯舉在心中演變千萬遍。”

雙星颔首:“你不易變,因此,常守不攻,要想致勝,這個習慣要改。”

南紗嘆氣:“我只是想等待萬無一失的時機而已。”

雙星搖頭:“萬無一失只是一個詞語,現實中難以存在。”

南紗颔首贊可:“也許。”

雙星轉頭,看向竹棚上的藤蔓:“父親也只是攀附權勢而已,攀附至高無上的權力,而至高無上的權力,來自于最弱小的臣民。”

南紗盯着雙星,突然問道:“可是九王爺授意,将你藏于雲夢宮中?”

雙星搖頭:“我在江南時聽聞人們談論雲夢宮,心生向往,因此上山,後留在山中,成為棋師,常夢宮主知我身世,父親逝後,遣我與青旗前往九王爺府祭拜,那時,我既是棋師身份,又是三王子身份,人們卻只知我是雲夢宮的棋師,卻不知,我是父親的兒子。”

南紗颔首。

雙星又道:“關于傳言中的九王爺三子争暗衛權,致使暗衛存在為世人所知之事,只不過是為了清除障礙的一個理由,長兄忠心耿耿,一心為朝堂,曾勸父親遣散暗衛軍,二兄長沉醉風月之事,卻未有争權奪利的雄心,對暗軍一竅不通,父親一直有意讓我繼承暗衛軍,明示暗示,我心遲疑,直至父親突然病逝,都未正式完成暗衛軍的交接事務。”

南紗皺眉:“早有人知道這支軍隊的存在,借以除掉九王爺一脈?”

雙星掃了南紗一眼,嘆氣道:“先帝擔心六王爺,父親又何嘗不擔心,然而,現今聖上卻只擔心自己而已,唯恐父親謀反,唯恐身邊人有異動。”

南紗頗為感慨地搖頭嘆道:“正是咫尺天涯,讓人頗感無奈。”

雙星低頭:“父親并不在意此事,直至臨終都毫無怨言,聽長兄所言,他臨終牽挂的也只是六王爺之事,被一令隔在千裏之外的六王爺,等待了這許多年,都未曾得到歸家的指令,每年只得遙遙祭拜先人,父親希望六王爺能榮歸故土,一為成全兄弟之情,二為免西部之亂。”

南紗不解:“既然能堅守多年,為何又突然起兵襲西部之境,引起天下亂?”

雙星看向南紗:“若你多年竭盡所能地守護西面邊境,卻突然知道,将自己趕至西涼的父親留有一暗衛軍,正是為了防你,心中寒意,怎可輕易解除……”

南紗詫異,盯着雙星。

雙星嘆氣:“明明守了那麽多年,卻一無所獲,得到的也只是猜疑,其中苦楚,怕是不易散開,聖上得知暗衛軍的存在,甚至不問一言,就布下一局讓九王爺府陷入其中,府中百餘人性命,一夜之間化為灰燼,長兄飲鸩酒自盡,二兄長逃離京城,醉生夢死,我不在府中,聽聞,聖上收到我跳河自盡的消息,此事平了。”

南紗緩緩地收起手指,握為半拳:“因此暗衛軍天下皆知,六王爺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這支暗衛軍,正是先帝為自己備下,心中絕望,舉兵向西部,北狄聽聞楚辛內亂,應之而起,南部偶爾搶得暗衛軍信物,得意忘形,指揮暗衛軍反攻楚辛,外患起,至今日不休。”

雙星移開視線,仰頭看向藤蔓:“這些舊事,不提也罷,只是,南紗姑娘認為,我往西而去好,還是往京師而去好?”

南紗冷笑兩聲,道:“這些事情自己便可以想清楚,何必假借他人?”

雙星搖頭:“我現在,無主意。”

南紗看向雙星,半疑問本肯定道:“常夢宮主正是為了給你騰位置,自己将自己折騰沒了?”

雙星一臉愧疚:“宮主知我心中不忿,假裝遇刺移開着墨視線,借鈎吻毒效使雲夢宮引得天下衆人注意,為我掩護,我聯系得暗衛軍時,暗衛軍已經在南部指揮下動我國土,我意圖調回暗衛軍,下令藥殺持和合塔之人,未料山明趕到,和合塔落入山明手中,陰差陽錯之下,回到我這裏。”

南紗颔首:“天時與你,再猶豫不決,錯失良機,任何計劃都會胎死腹中。”

雙星:“我要下山,也要得到理由,着墨不會輕易讓我下山。”

南紗不解:“為何?”

雙星扯扯嘴角,道:“暮春集會舉辦地未定之時,我試探着墨,着墨不願我離開雲夢宮。”

南紗微笑:“他對你有疑,和合塔丢失一事也确實是你所為,只是,想找到一個好時機讓你開口罷了。”

雙星無奈嘆氣:“那也未嘗不可,只是,也得待我下山後。”

南紗:“你留信将此事道清,我自然可讓你下山。”

雙星詫異地看向南紗:“就憑才到雲夢宮短短三月的你?”

南紗颔首:“信中記得提及宮主之意,着墨對宮主令出必行,你的事情本就不适宜多人知道,着墨大概能理解。”

雙星遲疑,終是贊同。

南紗站起來,順勢理了理衣服:“舊事,以後還是不要提了,其中曲折甚多,情感不明,只會招致猜忌。”

雙星颔首,笑道:“自然,若非姑娘想要知道,我也不會提起。”

南紗拱手:“多謝先生好意,你明日就下山吧。”

雙星:“但願得償所願。”

南紗與雙星一對視,轉身走了。

院門關上,雙星看向竹棚,目光黏在棚上,似乎不願移開。

一別,再見,不知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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