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寧城之行(一)

這一睡下,就到了翌日黃昏方醒過來。

斜照的太陽從窗縫擠進幾絲光芒,南紗撩開帳子,坐在床前發呆。

突然就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又正當何時……

呆了片刻,敲門聲起。

南紗看向房門,卻并不動身。

五歲的田晖在門外好奇道:“南紗還未起床嗎?太陽都要落了。”

大胡子皺眉:“應該是太累了。”

田晖看向大胡子:“那你不累嗎?”

大胡子搖頭:“不累不累,見到你就不累了。”

田晖突然樂呵呵地抱着大胡子的雙腿。

南紗扯了扯嘴角,小青子的父親喜歡小孩子,王羅還未蓄有大胡子時,常抱着小青子從王家村的村頭晃蕩到村尾,偶爾還帶小青子上山,有一次小青子在山上摔了一跤,手骨折了,王羅被巧娘罵得呆呆站在牆角,一言不發,還好後來接骨大夫将小青子的手治好了,王羅再也不敢帶小青子上山了。

往事走得太遠了,有時候回憶起來也需要費力氣。

南紗揉了揉腦袋,起身出門,剛走出門,正在走下樓梯的大胡子與田晖聞聲回頭,見到南紗均是臉色一喜,一同笑着往樓下走去:“可是醒了,大夫不用來了。”

南紗木然站立當地。

客房在二樓,站在走廊往外看去,天空一派清明,幾縷雲閑散地飄在天空,樓下,不知從何而來的兩只肥鴨正一搖一擺地在小雞栅欄外圍走着,偶然回頭恐吓幾下栅欄內的小雞。

一位仆從在水井旁打水,炊煙在廚房上方飄起,往遠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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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紗收回視線,要往樓下走去,樓梯卻上來了一人。

紫藍外衣,白色內襯,黑色腰帶上挂着一塊玉佩,濃眉,眉眼上挑,帶着幾分淩厲之意,鼻子不算挺,唇線平緩,沉默時給人帶來無聲的震懾。

南紗停在當地,竟不敢擅自出聲,只是等着面前的人說話。

冬青也在打量南紗,眼神清明淩厲,由腦袋而下,使得南紗僵在當地,冬青打量片刻,方問:“你就是南紗姑娘?”

南紗遲疑颔首。

冬青拱手:“在下冬青,幾日前接到着墨來信,道範太傅的學生南紗姑娘會來到寧城,助我尋找青旗,等待多日,未料姑娘與着墨心中描述似乎有出入。”

南紗皺眉:“着墨如何描述?”

冬青移開視線,看向走廊外的天空:“姑娘細心聰慧,一人之力可與着墨匹敵,着墨智力醫術出衆超群,姑娘不過女子,着墨卻如此力捧,怕是擔心我對姑娘不敬罷了。”

南紗偏頭看向冬青:“着墨當真智力超群,自會想到,他如此評價我,只會适得其反,使冬青先生對我産生不滿。”

冬青愣了愣,看向南紗:“青旗先生才學使我折服,但範太傅的學生,難免會良莠不齊。”

南紗皺眉:“若一人別無長處,你會收其為徒麽?”

冬青搖頭。

南紗颔首:“聽聞,每人皆有其長處,但能否将長處發揮出來,就要看後天修為了。”

冬青看向南紗,笑道:“總不至于讓我失望。”

南紗也笑了笑:“雲夢宮正是希望能将每人長處發揮出來,但卻是不易。”

冬青颔首,往旁邊一站,作請狀:“田老差我來請,晚飯已經備好。”

南紗先行,冬青尾随。

樓下廳堂中央放着一張圓木桌,田德坐在主座,妻子袁氏在擺着筷箸,大胡子正蹲着與田晖談話,兩手揮着,逗得田晖咯咯笑着,見到兩人進門,田德連忙站起來,要将冬青引入主座,冬青搖頭,往旁邊一坐,南紗坐在冬青下手處,袁氏擺好碗筷,朝幾位客人颔首,坐在田德旁邊。

仆從端來飯菜,三位侍從也随着入座,廚娘與兩位雜仆在廚房用飯。

飯畢,落日沉下山頭,天光依舊大亮。

袁氏抱着田晖出門,大胡子跟在南紗身後,與田德、冬青一同出門。

院子大樹下,仆從搬來桌凳,幾人在樹下坐下。

田德看向南紗,笑道:“先前聽聞南紗姑娘的師父是青居居士,我不曾多想,後來與冬青談及此事,冬青提到範太傅,我方想到,原來南紗與青旗先生師出同門。”

南紗也笑了笑:“确實,世上人多,有時難免混亂。”

田德看向院內廚房方向,臉色凝重:“冬青先生曾追查到,青旗先生信物在紫檀香內部。”

南紗疑惑地看了看田德,再看向冬青。

冬青颔首,伸手提起茶壺斟茶:“在崇明城時查到以雲夢宮之名招攬天下之士的正是紫檀香,多方探查,發現紫檀香又匿身寧城,我随之到寧城,那時城中戒備也并不如今日這般森嚴,後來我在客店見到一人身系青旗從不離身的白玉佩飾,詢問那人時得知,白玉佩飾是在寧城中一輪當鋪所得的。”

冬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道:“我問當鋪的一輪掌櫃,掌櫃告訴我,這是從一位小厮身上得到的,并為我指出那小厮是何人,我随那小厮暗中潛入一座院子,才發現那正是紫檀香內部,因此認為青旗可能正在他們手中,雖然不知他們目的為何,但白玉佩飾既是在他們手中流出,他們自然知道青旗下落,後來我聯系上異居,帶上兩人再次潛入那座院子時,不慎被發現了,我在重重包圍下逃出,異居兩位侍從卻未能随我出來。”

南紗看向冬青:“那座院子在哪裏?”

冬青低頭:“城西。”

田德皺眉:“後來知府突然搜城,我安排在知府中的暗線告訴我,知府大人正在尋找雲夢宮人。”

冬青看向南紗,道:“如今,常夢宮主暗中進入寧城的消息傳開,紫檀香那邊似乎也加緊動作,有意要清掃雲夢宮餘黨。”

南紗提起茶壺斟茶,為冬青茶杯續上,并将一杯茶移向田德方向,這才看向冬青:“是否人人皆畏懼常夢宮主?”

冬青端起茶杯,淡然道:“宮主武藝高強,智計高強,自然為人畏懼。”

南紗扯了扯嘴角:“那麽,異居也将要陷入包圍裏了。”

田德詫異地看向南紗:“姑娘此言何意?”

南紗轉頭,看向田德:“知府通緝令一出,田老就要去認人了,我們要盡早搬出此處方好。”

冬青與田德狐疑地看向南紗,見南紗不語,田德方道:“我曾在城西備下一出院子,若你們要入住,還需差人打掃一番。”

南紗颔首,放下茶杯,朝兩人道:“趕了将近大半月路,現在還是疲乏,先行退下了。”

田德、冬青颔首。

南紗退下,大胡子在院中無事,也回房休息了。

夏日炎熱,無風的午後,不知何處的知了不知疲憊地唱着單調的歌。

城西一院子裏。

青翠的大樹從院子裏探出頭來,趴在院牆上。

院子分前後院,各有三間房子。

南紗坐在前院樹下,盯着桌面的黑白子,時而移動其中一方。

冬青站在不遠處大樹下,正仰頭看着大樹,大胡子跟在冬青身旁,時不時地瞪向冬青。

大胡子昨日與冬青比試拳腳,被冬青随手撿起的木枝釘在樹幹上,氣得撕掉了衣服上的一塊布才擺脫窘境,但今日一早,大胡子又興致勃勃地要與冬青一較高低,被冬青一口回絕,不由得耿耿于懷,時時跟在冬青身旁。

使得冬青從早上開始就不停地嘆氣。

黑子斬斷了白子去路,反擊時晚。

南紗将白子放回棋罐內,又翻了兩頁棋譜,爾後嘆氣,看向緊緊關閉的院門。

搬到這座院子兩日了,田德行動很有效率,差人将院子清掃出來,袁氏托人買了兩位仆從,請來一位煮飯的婆娘,南紗與冬青、大胡子就搬進了這座院子。

這座院子在冬青口中的紫檀香內部對面街,相隔僅僅兩座宅子,冬青常坐在那棵探出牆外的大樹上觀察紫檀香,但近日也無多大動作。

昨日,知府大人果然貼上通緝畫像,據稱兩位賊人偷偷潛入城中人家院落,被院落中的護院狗咬死,知府張貼兩人畫像,誓要查出畫像中人身份,提供線索者能獲得相應獎勵。

那兩人正是異居的兩位侍從。

田德慌慌忙忙地去“提供線索”了,但今日還未走出知府大門,只差人出來與袁氏道知府大人請田德多留兩日,田德“欣然住下”。

冬青開始來回踱步着,突然停下腳步,看向南紗:“我去問田德發生何事了。”

南紗合上棋譜:“只怕是你一潛入知府,田德就要出事了。”

冬青握拳,見大胡子又瞪了自己一眼,毫不客氣地狠狠刮了回去。

大胡子心驚,往後退了一步。

南紗開始收拾棋盤:“且等幾日,異居現在與雲夢宮毫無瓜葛了,我們方是雲夢宮,只要紫檀香确定異居與雲夢宮無關,田德自然不會出事。”

冬青皺眉:“你如何能确定?”

南紗看向冬青:“你認為現在輕舉妄動可行?”

冬青不語。

南紗又看向院門:“我現在好奇的是,國師既然身在寧城,為何遲遲不動……”

冬青朝南紗走來,坐在南紗對面:“紫檀香動,你又如何确定國師不動?”

南紗突然看向冬青:“莫非,紫檀香的幕後之人也是國師?”

冬青皺眉:“不是執香夫人麽?”

南紗按着手中的棋子:“國師既然在寧城,那麽,刺客堂可在寧城?”

冬青搖頭:“尚未察覺……”

南紗看向冬青:“單單一個江湖消息集散組織的紫檀香,如何能圍困雲夢宮第一高手,又如何傷你并殺掉異居兩位侍從,國師既然在紫檀香,那麽,刺客堂也隐身紫檀香,倒也未嘗不可。”

冬青遲疑:“姑娘之意……”

南紗轉動着手中的棋子:“先生不可大意輕敵,站在雲夢宮對面的不止一個組織。”

冬青低頭沉思。

南紗忽然笑道:“常夢宮主果然豪氣,一轉身,就将各種麻煩甩下。”

冬青不滿地甩了南紗一白眼。

南紗連忙收斂笑意,低頭看向棋盤。

冬青站起來,在院中來回踱步。

南紗又翻開棋譜,按着棋譜步奏下棋。

冬青突然又停下腳步,看向南紗:“我們現在為何不動?”

南紗停下手,看向冬青:“你盯着對面的紫檀香,待他們有所動靜,你也随之而動。”

冬青低頭一想,就跳上那棵探出牆外大樹,茂密的綠葉覆蓋身上,掩匿蹤跡。

大胡子擡頭看了看,嘆氣,朝南紗走過來。

南紗看了看棋譜,又看看棋盤,低頭思索。

大胡子尋了個椅子,坐在南紗身側:“南紗姑娘,你在幹什麽?”

南紗頭也不擡,回道:“下棋。”

大胡子搖頭:“我的意思是,你們為何盯着紫檀香,為何要知道知府動向,為何要查刺客堂,為何要盯着國師?”

南紗擡頭看向大胡子:“你為何要問?”

大胡子:“……”

南紗擡頭看向樹上的冬青,搖頭道:“你所有問題都可以歸結于雲夢宮,因為雲夢宮,所以要如此做。”

大胡子皺眉:“但是,你不是來尋找青旗先生的嗎?”

南紗一頓,笑道:“是啊,我是來尋找師兄的。”

王羅胡子一抖,更加不解了:“但我不曾見你為青旗先生擔心,他失蹤多日,你卻一直淡定自若。”

南紗放下棋子,攏起雙手,看向王羅:“難道,我現在應該手足無措,慌亂不安?”

王羅搖頭:“我不知道,南紗姑娘興許與旁人不一樣。”

南紗移開視線:“我與師兄之交,只在信上,我知師兄,師兄卻不知我,因此,我對師兄之情,只源于師父,師父需要師兄相助,我尋找師兄,興許,我并不如何擔心師兄,也興許,僅僅因為,我內心認定,師兄定不會輕易出事。”

王羅嘆氣:“南紗姑娘又如何能确定呢……算起時日,青旗先生已經将近大半年毫無消息了。”

南紗手一抖,盯着王羅。

王羅也看向南紗:“青旗先生興許遇上了一些無法解決的麻煩,困于其中。”

南紗轉念一想,突然臉色慘白地看向王羅,問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王羅擺手:“我不知道……”

南紗嘆氣,驅趕着心中憂慮:“若雲夢宮都無法找到師兄,我無法确定,以我一人之力,能尋到師兄。”

王羅內疚地看着南紗:“我也只是猜測,姑娘不必擔憂,青旗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不會出事的。”

南紗颔首,臉色卻未好,突然站起來,道:“經你一提醒,總覺得事情比我想象中的嚴重得多了。”

王羅低頭:“我剛才沒說話。”

南紗不語,在院中踱步。

院門傳來敲門聲,南紗停住腳步,往院門看去,王羅連忙站起來,前去開門。

一位陌生男子正站在門口。

王羅一臉惘然:“你找誰?”

男子問道:“請問南紗姑娘是住在這裏嗎?”

南紗依舊站在原地。

王羅颔首:“是,你有何事?”

男子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王羅:“這是給南紗姑娘的信。”

王羅繼續惘然:“你是誰?”

男子抖了抖手中的信,王羅這才接下。

陌生男子道:“我是雲夢宮的信差。”

王羅木然,陌生男子轉身走了,王羅還拿着信站在原地。

南紗走到王羅身後:“什麽信?”

王羅大驚,猛地轉身看向南紗。

只見南紗一臉淡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信,不由得将信遞給南紗,南紗皺眉接過信,撕開信封,轉身往樹下的桌椅走去。

冬青低頭往南紗方向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繼續盯着隔街對面的紫檀香。

王羅也看向南紗,見南紗專心看信,自己開始無所事事地繞着院子來回踱步。

南紗合上信,折上幾下塞進信封裏,将棋盤上的棋子丢進棋罐裏,合上蓋子,站起來朝後院走去。

王羅詫異地看看棋罐,又看看南紗,最終舉步跟着南紗走向後院。

幾片綠葉突然悠然地落下,在地上煞是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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