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寧城之行(四)
六月即将來臨,太陽高挂天空,冷眼看着凡人熱得忍不住地窩在樹蔭下不出來。
執香夫人左手扶着院中的大樹,右手從樹上摘下一片葉子。
血凝固在葉子上,暗黑,不細看完全看不出來。
手下殘兵敗将,躺在地板上動彈不得。
布置多時的勢力,一日之間,被一個人全盤搗毀。
暗中布置了三年,為避免樹大招風,一年前方突然催動全部勢力,将紫檀香完全露于人們眼前,卻敵不過一個人。
一個雲夢宮的劍術先生。
執香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笑,還是僅僅在自嘲。
遣往刺客堂求救的人沒有回來,消息不明。
只怕刺客堂,也被摧毀了。
雲夢宮,過剛必折!
執香一把握緊那片葉子,沾血的葉子流出汁液,濕了執香夫人的右手。
老管家鄒霄悄悄來到執香夫人身旁,拱手道:“夫人,院子已經清理好了。”
被打敗的紫檀香高手都被處理掉了。
執香夫人擺擺手,葉子殘渣落地。
鄒霄慌忙退後兩步,正要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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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香夫人突然一陣咳嗽,咳得撕心裂肺,鄒霄又慌忙上前幾步,見執香夫人愈咳愈烈,彎腰,扶着大樹的左手掐進樹皮裏。
鄒霄慌得左右顧盼,突然想起了什麽,連忙道:“夫人,國師送的幾顆藥丸子還在,我去給你取來。”
執香夫人咳得聽不到鄒霄的話語,并沒有回話,鄒霄頓了一下,小跑着到庫房找那幾顆丸子。
咳得心肺似乎都要冒出來了,呼吸難繼。
執香夫人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努力地平順着呼吸,掐進樹皮的手指似乎掐出血來。
一陣熱痰被咳出來了,濺在暗黑的泥土上,合着院中暗黑的血跡,消失無蹤。
執香夫人伸手入袖掏出手帕擦掉嘴角的血絲,将帕子扔進土裏,用腳尖扒着泥土,将帕子掩蓋起來。
再次直起腰來,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的表情,就連剛才的憤恨神情也消失無影。
鄒霄抱着一個小盒子小跑上來,喘着粗氣将盒子遞給執香夫人,執香接過盒子,轉身背靠着那棵大樹,打開盒蓋,将一顆黑色的藥丸塞進口中。
鄒霄忙道:“我去端水……”
話罷,轉身就要跑。
執香擺手,啞着嗓子道:“不必。”
鄒霄定在原地,面有憂色地看着執香夫人。
執香将藥丸放進嘴中,咬了幾下那藥丸,苦澀盈滿口腔。
但這種苦澀,卻不及心底的萬分之一。
執香咽下藥丸,看向鄒霄,突然問:“你說,我是否就錯了呢?”
喃喃自語,像是在詢問別人,又像只是在問自己。
鄒霄遲疑片刻,方搖頭道:“夫人永遠都不會錯的。”
執香看了一眼鄒霄,苦笑道:“若先夫還在,定會阻攔我罷,紫檀香為江湖組織,定當遵守江湖規則,如今卻牽涉朝廷……我每日思及此事,內心都會極度不安。”
鄒霄嘆氣:“若是老爺還在,必定會阻攔夫人,也只是因為,不願看到夫人如此辛苦經營,這仇恨,老爺也必定不願意讓夫人擔下的。”
執香鼻子一酸,卻扭頭看向院中另一株花樹:“是啊,因此瞞我多年,若非我突然發現了,這遺憾也必定會帶進棺材裏,再與他相見時,也不知道他曾受了那麽多的委屈。”
鄒霄連忙擺手:“老爺并不委屈,因為夫人在。”
執香低頭擦了擦眼角,嘆了一口氣,看向鄒霄:“為今之計,只能退回江南,再圖他謀。”
鄒霄看着執香夫人,觀察着她的臉色,小聲道:“夫人從未想過,就如此算了嗎?若老爺泉下有知,定不會希望見到夫人如此勞心忙碌啊……”
執香低頭不語。
鄒霄正想再勸,執香卻瞪了鄒霄一眼。
鄒霄小心翼翼地低頭,将未出的話語悉數咽回去。
執香将盒子遞回給鄒霄,轉身走了,繞過小院,身影被房子遮掩住。
鄒霄握着盒子,皺紋橫生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低頭擦了一下眼角,再擡頭時,卻老淚縱橫,無論如何擋都擋不盡的悲哀湧上心頭,随着淚水一點點地落入泥土。
夫人初嫁入鄒家時,豆蔻年華,與少爺相敬如賓,待少爺成為家中掌事老爺後,兩人情意依舊不減當年,如今,老爺走了,夫人惡疾纏身。
鄒家的紫檀香,再也不是當年的紫檀香,那個還未娶妻,曾站在院中暗暗問自己新娘子長相如何的羞澀少年,那個成為鄒家新婦的執香姑娘,那些遠去的老爺夫人……
十五年前,都遠去了,卻還有人偏偏要記得十幾年前的舊事,為了那些舊事而耗損着本就不多的壽命……
鄒霄努力壓制着內心的悲哀,用扯起衣服,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與臉。
風扯着綠葉,一片片還未褪盡生氣之色的綠葉飄然落地。
不勝唏噓。
布置精致的院落。
一個矮胖子在生氣。
一幹手下低頭唯唯諾諾,戰戰兢兢、斷斷續續地告訴這位外出的國師院裏剛發生的事情。
國師一掌拍在桌子上,手掌通紅,全身顫抖着,不知是疼的,還是氣的。
早上出門尋知府大人,知府出門了,到沈将軍府邸探望,卻吃了個閉門羹,本就滿心不悅,熟料,前腳踏進自家小院,就被告知,這一隐秘小院被一個蒙面高手給端了。
一鍋端了!
端的是狗膽子,膽大包天,瞎了他家的狗眼,堂堂國師的宅院也敢來!
國師氣着氣着,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手下見國師不說話,心下詫異,略擡高頭,眼睛一掃,就掃到國師一張黑臉憋得難受,手指顫抖地指着自己這邊,看來氣得不輕……
大家慌忙将頭壓得更低了。
國師腳一跺,腳掌心也跟着疼起來。
該死的常夢宮主,天下路那麽多,偏偏要選來寧城的這一條。
來了就來了,就不能繼續保持愚蠢的心态靜觀世事變幻嗎?這該死的禍水才剛踏入寧城,自家後院就被端了!
當朝國師的後院被無緣無故地端了!
愈想愈氣,愈氣愈想。
整張臉黑如鍋底,層層上漆。
一位小童慌慌張張地跑進門,朝着國師一拱手:“呂國師,紫檀香遣人來求助,今日也有一人到紫檀香挑戰……”
國師瞪着那小童,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
卻還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國師旁邊的侍妾看了看國師,才尖着嗓子問小童:“那紫檀香知道來的是什麽人嗎?”
小童顫抖着回道:“聽……聽聞是……雲……雲夢宮的先生。”
侍妾手帕一甩,呸一聲:“我當是誰呢,不就是一個失寵的雲夢宮麽?”
國師梗着脖子黑着臉瞪向那位嬌滴滴的侍妾,侍妾這才悻悻低頭。
衆人見國師不發話,都不敢出聲。
整個主堂靜悄悄,只能聽到國師破不拉風的喘氣聲。
氣大了……
低頭的手下都擔心國師會一不小心就氣過去了。
但半仙半人的國師不會輕易氣出竅的,畢竟,都有一半是仙人了。
手下們低頭揣測着。
國師眼白一翻,往後倒去,侍妾慌忙往旁邊一退,生怕被這小胖矮子砸到。
侍妾一退的同時還不忘推一把身邊的侍從,侍從只得戰戰兢兢地扶着這具半仙的身軀。
手下擡頭看着,目瞪口呆。
國師氣昏過去了……
居然氣昏過去了……
仙人也會氣昏的……
侍從慌慌張張地看向侍妾:“怎……怎麽辦?”
侍妾捂着鼻子,尖聲道:“你問我,我問誰?我從未見過仙人昏過去……”
大家慌作一團,終于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提起:“要……要請大夫嗎?”
侍妾手帕一甩過去:“誰家的大夫會看仙人的病啊?”
衆人恍然,齊齊點頭。
“那……那……該如何是好?”
“我怎麽知道啊……”
“怎麽辦啊……”
那個微弱的聲音又起:“國師還有一半是人啊……”
衆人這才驚覺,竟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情……
無奈守門的小童已經被吓得腿軟,壓根就無法舉步。
有幾個勇敢的仆從還能走路,這才一步三晃地朝門外走去請大夫。
雲夢宮,又多了一筆算不清楚的爛賬。
太陽無聊了,懶洋洋地扯過一團雲朵擋住了眼睛。
天氣熱得讓人想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