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打臉
陸家宅子裏除去看門的老劉之外,只剩一個丫鬟,名叫月兒。不過十四歲的年紀,比唐念錦如今這具身體還小一歲,眉眼普通,只是顯得略微黑瘦了一些。
她幼年經歷戰亂,與父母失散,又被人牙子轉賣各地,到了彭城才被陸興黎買下。因此對陸家感情深厚,即便到了這危難關口,也依舊留在陸家。
而陳財這些日子當家,早把陸家的老人都遣散得七七八八,又說生意慘淡,經營艱難,沒有閑錢再請他人。
陳財每日過來,除去看賬批文之外,也不管其他的事情,老宅便只靠這一老一小兩個人打理。
撤了陳財,讓一個新人來做陸家如今的管事,唐念錦起初也覺得這般行事有些草率。劉老的兒子若真是個能算會看的,不會到現今還閑在家。最怕找來的是個好吃懶做的,又無算賬清賬的本領,反倒耽誤事。
這日早早便見他來了陸家,見了一面,唐念錦才放下心來。
老劉雖然上了年紀,但娶妻得晚,只得一個兒子,尋村裏的秀才取了個名,叫劉仁良。
唐念錦見他身上的衣物雖然簡陋粗糙,還有好幾處縫補的痕跡,但也幹淨整潔。臉色比常人白一些,二十出頭的年紀,說話卻也條理清晰。
陸宴問他幾處賬目問題,他也能一一對答。
陸宴似乎并不意外,交代幾句便放心讓劉仁良去書房看賬,見唐念錦還是好奇,便對她道:“陸家大部分窯口在北城,走吧,帶你去看看。”
天色微亮,別說這幾日是年節,即便是往日,這個時辰街上也并無太多人。
“劉仁良年紀又輕,從未接觸過陸家的生意,還是一個外人,你就這般放心他去看賬?若他真是個人才,又怎麽會閑在家裏?”
陸宴只道:“他自小精于各類進帳、出帳的算計,亦無心科舉,是個算賬的好手。只是性子與東家不和,心氣傲,久而久之也無人願意雇他。”
又說了劉仁良往日的一些事跡。
唐念錦這才明白,這人不是不能做事,而是太能做事!
他一個小小的賬房,對各項支出流水算的清清楚楚,可哪家的賬是幹淨的?不說原本的東家,只上面管他的人,也會私自做些手腳,撈點好處。
這人太直,便容易得罪人。
而如今陸家的下面各處分賬,貪占之風由來已久,只是陸興黎去世之後,才越發嚴重起來。再加上上面的總管事陳財帶頭行事,整個陸家生意的內部早已腐蝕得千瘡百孔。
大廈将傾,不從根本上狠狠下手,想治好病瘡,清除蛀蟲,根本就不可能。
若要下手,就必須又快又狠。陸宴所做的第一步就是換人,那劉仁良有才,卻脾氣剛直,換在平常用他,只會激化內部的矛盾。而在此時,以陸家目前的境況來看,讓他上位卻是再好不過。
城北的窯口有四處,一處規模較大,另三處比較分散。分為甲乙丙丁四莊,除此之外,在彭城外其他各處,還有諸多小莊。由陸家其他旁系親戚管着,還有些與其他瓷莊合開的,林林散散。
他們今日來的,便就是最北方的甲莊。
此處地勢偏遠,民居分散,因此規模大了些。這幾日,其他莊子都停了工,只有甲莊還在運作。
甲莊地勢偏高,想要進莊,必須走一段長梯,離莊口不遠的路上設着涼亭,有人白日看守。若有人來進貨送料,又或者上面來查賬,看亭的人也可早回莊上消息,令其做好準備。
這幾日陸家生意慘淡,來甲莊的人也少了。
宋四興是攀着陳財關系進來的,兩人之間親戚關系雖隔得遠,但陳財近來為了把陸家産業抓在手裏,安插了不少人進各個莊子,陳家的人不夠用,這才輪到他來得這份好事。
自家運氣好,正巧被送到這最大的甲莊裏來。
可讓他不服的是,這幾日居然被輪班安排來看路口。
大冬日,天氣又寒冷,遠處山巒間還帶着白雪,他在這外面吹冷風,吹得一肚子氣。
“若不是為了陳叔說的這好差事,我何必從那麽遠來彭城。現在竟只把我派來做這等苦差事。”他一人坐在亭裏,四下又沒人,當下罵起那與自己不和的人來。“我呸!姓侯的,你也不過是仗着自己是這裏的老人,才敢如此做派!可你也不看看之前那些人的下場。若不是還有幾處用得上你們,我陳叔早就讓你們滾蛋了!”
“等我成了這甲莊的主子,我看你們還不一個個都來巴結我!”
陳財換人,大部分是換的賬房等管事的位子,以及一些簡單勞動力如搬工之類,而那些老工匠技術娴熟,一時間難找到替換的人。
宋四興沒別的本事,自然被人看不起,被“發配”來看門。
“我看着陸家遲早要完蛋!這條破路還有什麽看頭,”宋四興正要靠着涼亭裏的長椅睡個覺,身子剛躺下,卻瞥見那長梯下邊,隐約有人過來。
他站起身來,等了片刻,那兩人的身形清晰起來,原是一對少年少女。
宋四興心火更旺,本就憋着一肚子氣沒處撒,又不知從何處跑來兩個小娃娃,正送上門來讓他撒氣。
便攔在這山梯上,冷冷道:“站住!”
他瞧這少年相貌俊逸,鳳眸薄唇,穿着流雲紋青白窄袖錦衣,腰束山水繡帶,又見他身旁跟着的小娘子五官嬌俏,雖然年紀小,不施粉黛,卻也唇紅齒白,膚如凝脂。
多半是這彭城附近的哪家富貴郎君,來這兒游山玩水來了。
可再有錢,能比得過陸家?
宋四興眉頭一挑,高聲道:“知道這地方是哪嗎?由不得你這個毛頭小子往上闖,滾滾滾。”
唐念錦覺得好笑,這看門的人不認識自家的主子,倒也稀奇,便笑道:“這不是陸家的莊子?”
宋四興呵了一聲:“既然知道,就別在這兒搗亂。要是出了什麽好歹,你們賠都賠不起!你以為是什麽人都可以進陸家的莊子?”
陸宴卻道:“這麽說來,我是進不去這莊子了?”
宋四興斜眼瞧他,“你可別不知好歹,你這弱不禁風的富貴身子,要是動起手來受了點什麽傷,斷個胳膊腿什麽的,也不一定。”
一邊說着,一邊比劃了幾下拳頭。
唐念錦正要說話,卻看見前面路上又來了個黑臉濃眉的方臉青年。
那青年幾步便到了三人跟前,看模樣是沖着宋四興來的,張口便道:“宋四興!你又在此處做什麽?叫你好好看路,若有人來直接先回去禀告……”
話未說完,方臉青年瞧見了陸宴,剩下的音兒便散在了肚子裏。
這方臉的黑漢子是甲莊燒窯技術出了名的工匠,也是出了名的難對付,名叫侯杜。陳財幾次想把他撤下來,卻又礙于他手裏的技術,沒了他好幾種瓷器出不了成品,便一直忍着。
只待這幾個月的單子結了,那陸家的殼子給了陸豐成,即便留着陸家的舊人,陳財也不必再費心。
也正是這侯杜,瞧得出這宋四興的性子,幹活不行,挑事卻積極得很。這才把他安排來看莊口,以免他在莊子裏生事。
但若只讓宋四興來這兒看門,又不知他要如何偷懶,趁着這會有閑工夫,來瞧上一眼。
“你來的正好。”見來了人,宋四興更起勁了,“我可沒偷懶,這不是遇上個毛頭小子,想往莊裏闖,還好被我攔下了。甲莊是陸家在彭城最大的莊子,可不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人可以随便進的。”
“我說,你倒是給句話啊。”見侯杜一臉驚訝地看着那少年,嘴巴張着,半天沒聲的樣子,宋四興心中冷笑。
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只會鑽那窯洞,如今見到個穿戴整齊的,便被吓得說不了話。
便上前要去趕人。
卻聽見侯杜一聲吼:“住手!”
陸宴往日很少來分莊,自從二老爺死後,更是從未露面,又聽說搬到山上的陶莊裏住了許多日子。如今突然來甲莊,侯杜初期也是驚訝,不知這從不管事的小陸爺,如今怎麽想起甲莊來了。
這宋四興不知輕重,攔了陸宴不說,還口出狂言。
雖然現在是陳財管事,但陸宴仍是少東家。
“小陸爺,您怎麽來了。”侯杜身強力壯,把宋四興往後一推,便讓開路道:“您快請。”
宋四興還未反應過來,只以為侯杜是與自家作對,便罵道:“你這般随意放人進去,可是破壞了規矩,若是陳管事知道了,就算你有手藝,也得遲早滾蛋!”
陸宴本已經擡腳走了,聽見宋四興在身後胡言亂罵,便停了停,道:“陳財已不再是陸家的管事。”
“胡說八道!”宋四興以為陸宴唬他,仍強勢道:“侯杜叫你什麽?——小陸爺?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
侯杜見他亂咬,臉色一黑,道:“陳財那惡人沒和你說過?他就是陸家如今的少主人,你的東家!”
“什……什麽?!”
宋四興也覺察出不對來。
陸宴卻只是淡淡道:“換個人看莊口便是了,至于他。”
“明日也不必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