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被父親責罰,這兩年長了記性,索性繞着她走,免得再惹上麻煩。

算起來她們已經許久未見,不想今日冤家路窄,眼瞧着小猛已經跑到了馬車跟前,曹青鳶像是沒留神,吓得花容失色,護衛們都圍上來,小猛飛奔的勢頭受阻,似乎很暴躁,突然竄過去咬住了她小腿,護衛們竟沒有攔住。

曹青鳶慘叫了聲,跌坐在地,一群人都慌了,護衛揮着刀朝小猛砍去,它立即松了口,左右躲閃,洛蓉急了,忙躲到樹後朝它喊,“小猛,快過來。”

聽到她的聲音,小猛朝這邊看了眼,堪堪避開落在它身上的刀,咬了口旁邊的護衛,趁他痛的跳腳時,撒腿朝她跑去。

“快跑,快跑,這邊,”洛蓉不停喊着,等它過來趕緊跟着一起遛。

方才小猛動作太迅速,那幾個護衛着緊自家姑娘,未曾多看,還以為只是普通的小狼狗,在後面緊追不放,勢要逮回去向姑娘請罪。

曹青鳶腿上鮮血橫流,疼的直吸氣,丫鬟将她扶起來準備送去附近的醫館,上馬車時,她忽然回頭,看向遠處奔逃的一人一狗,摸了摸臉上的淚,咬牙切齒道:“洛蓉,我不會放過你的。”

“姑娘怎知……”丫鬟小心翼翼看了眼她,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曹青鳶恨恨地砸了下馬車,怒火中燒,“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洛蓉一開始還能和小猛并駕齊驅,漸漸便追不上它,等甩脫後面的護衛,早沒了它的影子,找了好幾圈也未找到,正急的團團轉,忽然瞅見前方有座宅邸,眼睛一亮,趕緊走過去。

朱紅色大門開了一道縫,沒人守着,上面挂的燙金匾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帝師府。

九年前,先帝駕崩,年僅十二歲的太子陳牧登基為帝,當時朝局動蕩,內憂外患不斷,先帝遺命帝師與尚書令曹玄輔佐新君,二人攜力助新君度過難關,坐穩帝位,實乃陳國首屈一指的大功臣,但自聖上親政以來,曹玄始終不肯放權,大肆培植黨羽,鏟除異己,內政外事皆取決于他,而帝師行事低調,從不與任何人來往,除了聖上無人得見其面,這帝師府更是神秘,據說是有進無出,曹玄為了打探帝師底細,明裏暗裏派了不少人,卻要麽不得而入,要麽了無音訊,至今沒有任何收獲。

陳牧生母薛淑妃乃洛蓉姨母,年紀輕輕早逝,由齊俊姑母齊皇後撫養長大,登基之後尊嫡母齊皇後為太後,洛蓉自幼與這位皇帝表哥感情很好,曾經因為好奇,也想偷偷溜進帝師府看看,可惜連帝師府的門還沒摸着,就被表哥嚴厲訓斥了一番,之後又被太後和父親小姑父連番教訓,她不勝其煩,索性斷了那心思。

當然最重要的是,帝師輔佐兩代帝王,已有數十年,恐怕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洛蓉對老頭子沒什麽興趣。

要不是今日找小猛,她可能永遠也不會來此,要不是那門開了一道縫,她就算知道小猛在裏面也不會進去,一切就是那麽巧,好像上天特意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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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蓉遲疑了片刻,大膽推開門,入目是一道影壁,上面的紋路很奇特,打眼看像花又像雲,定睛再瞧,又似乎是什麽動物,洛蓉沒興致研究這些,粗略掃了眼就轉了過去。

沿着後面的青石板路沒走幾步,被一座假山擋住了,洛蓉四下看了看,這院子布局頗是詭異,怪石嶙峋,樹木幹枯,放眼望去全是死物,竟連一簇綠色也看不到,大大小小的石頭到處都是,就是沒有半個人影。

洛蓉咽了咽唾沫,撿了個石子試探着朝假山深處扔去,随着石子落地,無數羽箭從石壁裏飛了出來。

果然有機關,洛蓉拍拍胸口,暗道幸虧自己聰明,否則這會兒已經成了馬蜂窩,念頭還未過,轟隆隆的聲音響起,近在耳畔,她下意識往旁邊飛快躲開,站穩腳跟,發現一塊大石橫在了方才站立之處,若非她反應快,早就被碾成肉餅。

洛蓉打了個寒噤,轟隆隆的聲音還在繼續,周圍石頭居然都動了起來,還有許多小石子朝她飛擊而來,她吓得左躲右閃,被逼入了絕境,無路可退,四面石壁慢慢朝中間移動。

假山後的廂房內,一室靜逸,宣爐裏點着熏香,袅袅煙氣盤旋上升,慢慢消散于空中,只餘淡淡檀香彌漫,窗戶旁擺了盆獨瑤草,郁郁蔥蔥,長勢極好,窗下是一方木案,案前坐着兩個男子,正在對弈,頭戴金冠的乃陳國天子陳牧,面容清隽雅致,眉宇間隐含威嚴之氣,對面是帝師,相比于他年紀略長些,一襲紫袍,神情散漫,依靠在軟枕上,指間夾了個棋子。

“今日姑母又進宮了,對朕可謂關懷備至,我聽她那言外之意,還是希望能将兖州太守調回來,”陳牧落子的時候慢悠悠道。

他口中的姑母,正是靜樂長公主,曹玄之妻,兖州太守曹永是曹家次子,曹家一手把持朝政,陳牧早已心生不滿,加上長公主仗着扶助他登基之恩,屢次幹政,這些年越發過分,放縱曹家子嗣胡作非為,貪權奪利,時常進宮為小輩求賜封賞,甚至連太後也不放在眼裏,姑侄早已無情分可言。

帝師面無表情,“那就調回來呗。”

“曹家如今只手遮天,若再将曹永調回來,只怕……”

曹家長子曹铎是戶部侍郎,長女曹青瑩是貴妃,陳牧尚未立後,後宮便是她位份最高,如果次子再在京師擔任要職,這天下真就成了曹家的,因此陳牧一直壓着不松口,今日來找帝師,名為切磋棋藝,主要是為朝政所擾,想聽聽他的看法,不料竟是這麽一句。

“已經只手遮天了,回不回來又有何區別,”帝師淡淡道,眼睛盯着墨玉棋盤,“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陳牧眼神微動,驀地散發出光彩,神情松緩下來,微微一笑道:“老師言之有理,是朕狹隘了。”

話音未落,窗戶處出現一灰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神情嚴肅,“皇上,族長,有人闖進來了。”

“去看看,”帝師落下手中棋子,目光依舊未離開棋盤。

“是。”

少年領命迅速離去,陳牧眼中閃過狐疑,“莫非是曹玄的人?他竟還沒死心。”

帝師未接話,手朝旁邊的棋盒伸去,剛碰觸到冰涼的棋子,動作驀地一頓。

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

身着水紅紗裙的少女蹲在地上,臉上布滿淚痕,眼神恐懼而絕望,看着周圍緩緩逼近的石頭,身子不停顫抖。

帝師神情微變,猛地起身沖了出去,陳牧不知發生何事,見他那般着急,以為是阿羅不敵遇險,陣法被破,急忙也跟了去。

而此刻的洛蓉,因自救無門,呼救無望,不敢再看那越來越近的石壁,将頭埋在膝間痛哭起來,夾雜着斷斷續續的泣語。

“爹,娘,我還不想死,嗚嗚……奶奶救我,爹爹救我……”

雙臂感覺觸到了石頭,巨大的力道朝她擠壓而來,洛蓉吓得尖叫了聲,石頭居然停了。

她顫顫巍巍地擡起臉,看到四面石壁慢慢退開,露出了一條小道,道旁站着個灰衣少年,陰冷地盯着自己。

“誰派你來的?”

洛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吶吶地盯着他,下一瞬,利刃劃破長空的嗡鳴音鑽入耳朵,方才十步之外的少年,已經近在了眼前,劍尖抵着她的喉嚨。

“說!”

洛蓉通體生寒,渾身直哆嗦,一動不敢動,只是驚恐地望着少年。

“住手!”

不遠處傳來一道厲喝,急促的腳步聲随之接近,洛蓉心頭狂跳,微微移開視線看向他身後,就見兩名男子一前一後出現在視野。

☆、5.再重逢

洛蓉一眼就看到後面的熟悉面孔,“哇”地一聲哭出來,先後退小半步避開劍尖,然後狂奔過去,抱住陳牧開始嚎。

“嗚嗚,表哥,我差點就死了,吓死我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見不到爹爹娘親……”

“蓉兒,你怎會在此?”陳牧将她從自己身上掰扯下來,面容一沉,“朕有沒有跟你說過這地方不能……”

尚沒說完又被她一把抱住,“嗚……我不來了,以後再也不來了……”

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還從未有過這般模樣,看來是受驚不小,陳牧有些心軟,見她如此無法無天,将自己的話當耳旁風,又無比生氣,冷聲道:“松開。”

洛蓉發覺他動了怒,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戰戰兢兢跪到他面前,不敢再哭出聲,輕輕啜泣着,肩膀微微抖動。

“皇上,蓉兒知錯了,求皇上責罰。”

“你讓朕說你什麽好,”陳牧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你看哪家女子是你這幅德行,以往胡鬧便罷了,未釀大錯,朕不與你計較,今日你竟如此大膽,陽奉陰違,攪擾帝師,這條小命朕看你是不想要了!”

洛蓉抽了抽鼻子,“蓉兒不是故意的,蓉兒也不想打擾帝師。”

陳牧氣得甩了下袖子,“那你進來做什麽,看風景嗎?”

“我,我的寵物丢了,我進來找,”洛蓉小聲道,低頭不敢看他。

“就為了一個寵物?”陳牧搖搖頭,知道她并非刻意擅闖,語氣松緩了些,“丢了再買一個就是了,這裏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

洛蓉明白他言外之意,嗫嚅道:“我的寵物……有錢也買不到。”

姑娘家就喜歡那些毛茸茸的小動物,陳牧以為她是太看重,并未多想,松口道:“起來吧。”

“多謝皇上。”

洛蓉松了口氣,趕緊爬起來,聽到他問那灰衣少年,“阿羅,可有看到……”說到一半忽然回過頭來,“你養的什麽寵物?”

洛蓉心中一緊,眼神飄忽,結結巴巴回答,“狗……狗狗。”

“沒有,”少年冷冷道。

“哦,那想來不在這裏,”洛蓉眼睛轉了轉,不動聲色往後退,打算趁着皇上還未罰她趕緊溜走,“我,我去別處找。”

“不過看到一只狼崽。”

少年的聲音風輕雲淡,在她挪動腳步的前一瞬響起。

洛蓉渾身繃緊,發覺陳牧嚴厲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噗通一聲又跪下,連連擺手,“不是我的,我沒有養狼,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明顯不打自招的模樣,陳牧消到一半的怒氣迅速去而複返,登時變了臉色。

洛蓉從小與表哥親近,知道他現在才是真的動了怒,吓得額頭冒冷汗,聲音越來越小。

少年不知何時離開了,很快回來,手上捏着小狼崽,一把扔到她跟前。

小猛哼叫了幾聲,朝她靠過來,洛蓉看到它腿上在流血,像是受傷不輕,也顧不得狡辯了,怒目瞪向少年,“是你傷了它?”

少年不回答,表情冷漠,洛蓉咬咬牙,罷了,就當是它今日咬傷曹青鳶的懲罰吧。

察覺到皇上還盯着自己,洛蓉心虛地垂下眼眸,“蓉兒這回真的知錯了,皇上要打要罰蓉兒都認,只求別告訴爹爹。”

“你眼裏還有父母親人?”陳牧胸膛起伏,指着小猛,“如今竟然連狼都敢養了,是嫌侯爺和姨母活的太久了?自己不要命,還要搭上旁人,父母生養之恩,你就是這樣報的!”

洛蓉被他說的心驚膽顫,頭幾乎埋進了胸口,低聲辯解,“小猛還小……”

想說他現在不會傷人,轉眼就思及剛剛才傷了曹青鳶,便說不出來了,偏偏它受了傷還不知收斂,兇狠地瞪着陳牧,掙紮着蹦了蹦,竟想去咬他的手指。

洛蓉吓了一跳,連忙拽住繩索,不想它居然掉轉頭朝她撲來,速度極快,洛蓉一時不防倒在地上,眼看着它張大嘴,露出尖細牙齒,朝自己面門咬下,驚恐的忘了呼吸。

眼前閃過一道影子,只聽得嗷嗚一聲慘叫,小猛被少年踢飛了出去。

洛蓉驚愣着不動,牙齒微微打顫,渾身發軟,沒了一點力氣。

“蓉兒,你沒事吧?”陳牧驚慌地過來扶她,洛蓉緊緊拽住他衣袖,借着他的力起身,腳步卻是不能挪動半分。

“我,我走不了了,”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一半是驚吓,一半是心寒,洛蓉靠在陳牧懷裏,看向蜷在石壁下面的小狼,想到方才它朝自己面門咬下的一幕,脊梁骨蹿起一陣寒意,立即移開目光,不敢再看。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冰涼的觸感将她從恐懼中拉回來,洛蓉似乎才注意到這裏除了自己和陳牧,少年,還有個紫衣男子,而此刻,他正握着自己的手在把脈,面容沉靜,一如從前。

洛蓉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激動的身子發抖,被他握着的那塊皮膚升起一股熱意,沿着手臂,迅速朝面容蔓延。

陳牧以為她受驚過度,又見她臉色通紅,觸手滾燙,連忙詢問帝師,“老師,可有大礙?”

老師?洛蓉不可思議地看看他,再看看幫自己把脈的男人,仔細端詳了片刻,确定自己并未認錯人。

他幾乎沒有一點變化,還是那幅樣子,只是瞧着越發沉穩了些。

雖然那時才七歲,但對他的記憶一直格外清晰,原本只是當作一個親人念着,奶奶要給她定親時,她死活不肯,不知哭了多少次,就是在那些痛哭的夜裏,恍然間驚覺,對他的心思不知何時竟起了變化,盡管許久未見,這份心思卻不消反漲,而且随着時間推移越來越重,如今看到他,瞬間發酵爆發。

“族,族長叔叔,”顫抖的聲音從唇間溢出,驚恐的面容已經換了笑顏。

奚澤放開她的手,朝陳牧道:“無礙。”然後看向少年,“去将安神丸取來。”

少年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走了。

洛蓉此刻眼裏只有那一人,見他未搭理自己,又提高聲音喚了聲,“族長叔叔。”

陳牧奇怪地看她,“你認識老師?”

“他是族長叔叔,”洛蓉開心的不能自已,原還打算跋山涉水去找他,不想他就在金陵,就在自己眼前,而且還是……帝師?

這麽說他這些年一直在金陵了?

确實如她所想,為她治病之後不久,奚澤便來了金陵,因為長老們夜觀星象,發現紫微星衰弱,卦象也顯示,皇權交替,天下将起動蕩。

天神賦予巫鹹族蔔筮預知的能力,便是讓其肩負起護佑王朝國佐的責任,奚澤的曾祖被開國帝王尊為帝師,封于豫章,留有可直接觐見帝王的令牌,他既是族長,又是帝師後代,承祖宗遺志,步入朝堂,輔佐中主重振朝綱,拯救天下黎民于水火,還九洲太平是他的職責,他的命運自出生便已注定,就連妻子,上天也早早告訴了他。

記憶中嬌弱的小姑娘轉眼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與他所見未來裏的模樣分毫不差,明豔照人,鐘靈毓秀,清澈的眸子望着他,比小時候更加動人,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

“族長叔叔,你不記得我了?”

輕靈的聲音鑽入耳朵,軟軟的,聽着很舒服,衣袖被她晃了晃,他垂下眼眸,看向那雙瑩白小手。

腦中忽然閃過初見她的畫面。

當時他與齊國公爺在茶樓喝茶,她還不到五歲,長得玉雪可愛,松開了牽着薛氏的手跑到他跟前,不到他膝蓋高,拽了拽他衣袖,仰着小臉道:“蓉兒好渴,給蓉兒倒杯水。”

那個瞬間,他看到了她長大的樣子,看到她穿着嫁衣喚自己夫君。

“族長叔叔?”未得到回應的聲音帶了些遲疑,少女面上燦爛的笑容也褪了下去,不知所措地垂下手,喃喃自語,“莫非認錯人了?可是……好像啊,一點都沒變。”

話音出口的瞬間意識到不對勁,怎會有人十年一點都不變的,多少也該長點皺紋才是,可他皮膚光滑,發黑如墨,比以前似乎還越發俊美了,難道真的不是族長叔叔?

琢磨的同時,少年拿了個小玉瓶回來,遞給奚澤,“族長。”

族長!洛蓉心頭又開始狂喜,她沒有認錯,再看那少年,也是有些面熟,仔細瞧了瞧,驚喜地沖過去拍了下他肩膀,“阿羅,你長這麽高了!”

少年擰眉看向她,心裏嘀咕:這瘋女人是誰?

阿羅從小就跟在奚澤身邊,所以洛蓉有點印象,比自己大一歲,在虞靈谷養病時偶爾會見到,小時候也不太愛說話,洛蓉能認出來,多半是因為那看順都不順眼的神情,若是巫鹹族其他人,她還真不一定記得。

“我是洛蓉啊,你不認得了?”發覺他也認不出,洛蓉只好主動提醒,垂頭喪氣道:“我小時候在虞靈谷住過兩個月呢,你們都忘了我。”

阿羅眼睛大了一圈,這養狼的瘋女人是那個嬌滴滴小妹妹?不,他不能接受!

說明了身份,他們還是沒反應,洛蓉越發沮喪了,還隐隐有些難過,自己心心念念他那麽多年,可他早就忘了自己,這個想法一起,竟如洪水般勢不可擋,悲傷卷着狂流席卷而來。

洛蓉心裏酸酸的,眼眶不覺又紅了,眼前忽然出現一雙手,手指細長,骨節分明,掌心放着顆白色小藥丸。

“吃了。”

幽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洛蓉聞到他身上的檀香,餘光看到他的頭發碰到了自己肩膀,微微擡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族長叔叔?”

他望着她,眼神深邃,瞳孔漆黑如墨,倒映着她緋紅的面容,淡淡應聲。

“嗯。”

☆、6.定婚期

洛蓉驚喜地望着他,心口噗通噗通狂跳不止。

“族長叔叔,你記得我?”

“嗯。”

他說話時神情冷靜,面上沒有半分久別重逢的欣喜或驚訝,對于她的變化亦無多言,甚至都沒怎麽看,而此刻,眼睛雖然盯着她,卻不帶一點情緒,好像面對的是常見的花草樹木般。

洛蓉心情略略有些複雜,不過轉瞬便被巨大的喜悅覆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不再是記憶中的一個影子,千方百計想見到他,如今竟這樣不期而遇,叫她怎能不心潮澎湃。

“将藥吃了。”

“好,”洛蓉目不轉睛望着他,聽話地撚起藥丸塞進嘴裏。

“族長叔叔,你何時來的金陵?為何不來看我?你怎會成了帝師?”

洛蓉一連串發問,他一個也未回答,看向石壁下的小狼崽道:“我會送它去它該待的地方,你回去吧。”

“哦,”洛蓉悻悻地垂下頭,餘光看到旁邊的陳牧,突然福至心靈,恭謹地朝他福了福身,“皇上,蓉兒先行告退了。”

說完就準備開遛,走了幾步不知想到什麽,腳步又停住,回身看向奚澤。

“我日後……能來看望……族長叔叔嗎?”

“看我做什麽?”

“嗯,爹娘從小教育蓉兒,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族長叔叔對蓉兒有治病救命的大恩,蓉兒如今長大了,自然是要報答的,”洛蓉說完,飛快地瞄了他一眼,睫毛微微顫抖。

“哦?你要如何報答?”

“蓉兒,蓉兒……”洛蓉絞了絞手指,無端緊張起來。

“對啊,你打算如何報答?”陳牧打趣她,“你會做什麽?”

洛蓉肩膀聳拉下來,“蓉兒除了做菜,什麽也不會。”

陳牧撲哧笑出來,提起美人兒,單論相貌,他這表妹絕對在京城閨秀中獨占鳌頭,但若論品行才學,她連底都不夠墊的,別家姑娘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她倒好,從小對吃食頗多鑽研,混跡各大酒樓,與廚子惺惺相惜,為了滿足口腹之欲,不知幹了多少出格的事,驕縱任性,不循禮法,被不少文人士子批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空有一幅好皮囊。

但他就喜歡她的胸無城府,率真直爽,相比那些刻板深沉的女人來說,她好了不知多少倍,這世間能讓他卸下心防的人不多,女子更是寥寥無幾,所以他從小便喜愛這個表妹,在他心裏,她就猶如自己親妹妹般,而且她廚藝是真不錯,他嘗過幾次,比禦膳房做的合他心意。

“我不需要你報答,你走吧,”奚澤的聲音響起,帶了些冷漠的意味。

洛蓉一臉沮喪。

“阿羅,送她出去。”

“是,族長。”

洛蓉不情不願地離開,出了府還想跟阿羅道聲謝,增進一下感情,沒料到腳剛跨出去,大門嘭一聲就在她身後關上了。

府內,奚澤和陳牧回到屋裏繼續下棋。

陳牧撚起棋子,忽然想到尚未對洛蓉施以懲戒,方才被她和老師相認打斷,太過驚訝,一時居然忘記了。

其實心裏已經不怪她了,只是她膽大包天,做那種危險之事,總要給點教訓,讓她長長記性才是,否則日後還不定幹出什麽來呢。

這廂正琢磨着,聽見敲擊棋盤的聲音,回過神來,将手中棋子落下,含笑道:“沒想到老師與蓉兒竟是故人,”頓了頓,“那想來與侯爺夫婦也認識?”

“認識。”

“聽說當年表妹身染怪病,侯爺帶她尋訪名醫,原來竟是老師相救,都過了這麽久,蓉兒居然還記得老師,也真是未料到。”

奚澤沒有說話,看向窗外蔚藍天空,雲卷雲舒,猶如泡沫散開又重聚。

洛蓉回到侯府,聽到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宋家已經與父親商定婚期,下月初八迎娶她過門。

菱香告訴她時,她依然沉浸在與奚澤重逢的喜悅之中,得知此事,登時如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她立即去找父親,菱香見她神色不對,趕緊追了上去。

院子裏擺滿了聘禮,上面挂着紅綢花球,一派喜氣,管家福海正在清點,看到她過來,忙擱下手中活計,上前來道賀,丫鬟小厮也都歡笑着行禮。

“恭喜姑娘,賀喜姑娘。”

洛蓉氣血翻湧,一腳将最近的箱子踢倒,裏面的金銀首飾嘩啦啦流了一地。

院子裏瞬間靜下來,仆人們面面相觑。

洛蓉沖進屋裏,父親不在,母親和常嬷嬷正在陪洛譽戲玩,聽見聲響,擡頭看了她一眼,“回來了。”

“爹呢?”

“去校場了,”薛氏将洛譽放在軟榻上,讓他自個玩,走到案旁坐下,“有什麽事跟我說吧。”

“我要退婚!”洛蓉直接道。

薛氏像是猜到她會說這個,一點也不驚訝,微笑看着她,“這門親是你祖母定下的,我與你爹也不能逆了她老人家,你若真不想嫁,不如去求求她,她若松了口,自然不會有人強迫你。”

洛蓉眼圈微微有些紅,“娘明知道奶奶不可能同意……”

這幾年因為此事,洛蓉與老夫人不知争論過多少次,軟硬兼施,費盡心思,老夫人是絲毫不為所動,鐵了心要将她許配給宋昂,也不知被宋家灌了什麽**湯。

薛氏與洛禾倒是對宋昂沒什麽挑剔的,謙謙君子,家世清白,對女兒也算親善,宋家又都是文人,待人寬厚,女兒嫁過去定是吃不了什麽虧的,唯一擔心的便是她的心性作派被夫家不喜,那會兒定親時,她尚沒有現在這般驕橫,頂多古靈精怪了些,倒是頗讨宋太公的歡心,誰知自打定親以後,她便開始放縱自我,養成如今這為所欲為的脾氣,宋太公每每見到都要哀嘆幾聲,奈何親事已定,宋家最重禮法,斷不會無緣無故退了親事,如今騎虎難下,也只能依諾将婚事辦了。

那日宋昂晚歸遇見洛蓉,宋太公得知後就再也坐不住,深覺這婚事是宜早不宜遲,其實原本在她及芨之後就該辦了,侯爺夫婦不舍得愛女,一直拖着,如今她已十七歲,眼看就要過了适婚年紀,可不能蹉跎下去了。在宋太公看來,洛蓉如今這幅德行多半是因侯爺夫婦嬌寵,她不尊禮法,深夜流連街頭,丢的不止是侯府的人,更是在啪啪打他們宋家的臉,宋太公想着,若是成了婚,她興許會收斂些,哪怕依然随心所欲,深夜在外這種事宋家是斷斷不會容許發生的,所以在散朝後與洛禾商議,将婚事提上了日程。

而宋昂願意成親,全是遵從祖父之命,洛蓉是祖父親自為他定下的,他心裏自然早就将她當作媳婦看待,恪守禮節,不曾逾矩,也是他所認為的對媳婦的尊重,但這并不代表他不關心媳婦,發覺洛蓉黑氣纏身,今日黴運當頭時,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提醒她多加小心,未被她當回事,反而遭踢打,他也未與她計較,畢竟是自己未來的夫人,他時刻謹記着自己的君子身份,若是對親人都做不到寬宏大量,談何君子!之後祖父提起成親,他便想到,或許可以借着這喜氣沖散她的黴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所以歡喜地應了。

他不知道的是,洛蓉帝師府走一遭,黴運散的已經差不多了,更不知道的是,他所認為的黴運,在洛蓉看來,亦包括這樁婚事。

女兒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心裏想什麽薛氏豈能不知,就算一開始不清楚,後來她多次離家出走,又怎會猜不到,薛氏與洛禾自然是希望女兒日後過的幸福,宋昂不是她的心頭好,他們都曉得,可她那心儀之人,卻與她并無可能,他們無法接受一個與自己年紀相當的人娶他們的嬌嬌女兒,撇開這個不說,縱使放下年齡輩分的成見,她亦非人家在意之人,薛氏清楚記得在虞靈谷時那人冷淡的态度,似乎對什麽都不上心,他救了女兒,薛氏感激他,願意用任何條件來償還他的恩情,唯獨不想讓女兒與他有過多交集。

倘若他真的将蓉兒當年的話往心裏去了,又怎會這麽久無動于衷,興許早已娶妻生子,只當是童言無忌,早就忘了她,蓉兒卻執着不肯放棄,他們不想逼她,亦不想她懷着虛無缥缈的希望,假如她願意放棄對那個人的執念,安心找一個良人,待在金陵,能讓他們偶爾見到,他們倒可以說服老夫人退掉宋家的親事,可她顯然不肯妥協。

“娘,蓉兒不想嫁人,你跟祖母說說可好?”洛蓉可憐巴巴望着薛氏。

“你祖母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何能勸動,再說哪有女兒家不成親的。”

洛蓉梗着脖子,“反正我不嫁,你們若還想要女兒,就別逼我。”

薛氏嘆了口氣,“難道你要一輩子不嫁人嗎?還是想離開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洛蓉眼眶有些濕潤,垂眸道:“蓉兒怎麽舍得爹娘,只是,只是……”

“不如各退一步,你斷了那心思,另覓良人,爹娘也有個适當的理由,請你祖母退掉宋家的婚事,如何?”薛氏耐心勸導她。

洛蓉抿着唇不吭聲。

薛氏知道說也是白說,搖搖頭,“他比爹娘還重要嗎?”

“他自然是沒有爹娘重要,可是蓉兒喜歡他,”洛蓉思及在帝師府見到他的一幕,臉上飄起幾朵紅暈,眸光閃了閃,試探着問道:“娘,如果……如果他也喜歡蓉兒,娘親可會成全?”

☆、7.關禁閉

“如果,如果他也喜歡蓉兒,娘親可會成全?”

洛蓉心裏清楚奚澤只是将自己當作小輩看待,卻不由自主的抱了那麽一點點希望,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虛的根本不敢看娘親神色,又想知道她的答案,鼓足勇氣擡起頭,緊張等待着。

薛氏默了半晌,似有些寒心,聲音冷硬下來,“你還是想去找他?”

未見到奚澤前,洛蓉确實想去虞靈谷,但經過前幾次失敗的離家出走,也領悟到了自己此舉很傷父母之心,而且自身安全沒有保障,所以打算說服他們之後再去,她知道虞靈谷不允許外人随意出入,故不願意帶護衛,惹他不快,養小狼是為了讓父母放心,如此在途中就不會有人敢傷害自己。

可惜想法很美好,現實很殘酷,白眼狼的說法并不是憑空而來,只怪她太天真,以為付諸真心就可以馴化它,還好被皇上發現,未釀成大禍,如今她已然知道自己的愚蠢,自然不敢在未征得父母同意之下獨自上路。

之前她不确定奚澤還記不記得自己,去虞靈谷只為全一個心思,如果不能如願,她也就徹底死了心,從未想過舍棄父母親人,即使是幻想最幸福的時刻裏,也是有爹娘、奶奶、還有譽兒的存在的,而眼下奚澤就在金陵,她無需背井離鄉,心心念念之人近在眼前,多年夙願觸手可及,她怎能甘心輕易放棄。

洛蓉覺得,奚澤視她為小輩,是因為在他記憶裏,她一直是個小姑娘,可現在,她已經長大成人,讓他的認知發生改變,也不是不可能的,她對自己有種盲目的自信,這種自信将她的底氣一點點勾了起來。

“我不會離開金陵的,”洛蓉向薛氏保證,見她面露懷疑之色,差一點就忍不住将奚澤的身份告訴了她,好在及時控制住了。

她不懂朝堂之事,但她有分辨事情的能力,奚澤既然處事低調,不欲為人所知,自然是有原因的,她豈能“出賣”他,而且皇上并未發話,她不确定是不是可以告訴爹娘。

“那你如何就能确定他中意你?”薛氏問。

洛蓉嗫嚅了一陣,“反正我有法子,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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