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到樓上,堵在門口的書櫃已經被人擡走,搬進了書房裏,地上留着一圈方框形的塵屑。他跟過去,把水分給大家,康崇問他,是靠左邊的牆還是右邊的牆?問完喝了口水,擰上瓶蓋,舉着冰涼的瓶身貼上景允因跑動而紅熱的臉。
他打了個舒爽的寒顫,說,右邊,別長時間受太陽直射,不然書放久了會曬脫色。
一個工人聞言,“噢”地拖長聲音,說學習了,将來給兒子的卧室就這麽裝。
下午三點,搬家公司的車駛離了小區,臨走前,工人們順便把他們要丢的垃圾捎下了樓,兩個人道了謝,道了別,留在家裏做後續的收尾工作。把洗衣機擡進盥洗室,沙發床調個頭,組合櫃壘成梯形,吧臺燈通上電,再一同動手拼裝網購來的陳列架,對照着圖紙,按步驟操作,像小孩子拼積木。
眼看着家具們逐個被安置妥善,空間經過歸納,變得寬敞明亮,叫人舒坦。軟裝配合原有設計,整體來說格調簡約,利落穩重,黑白灰基礎色系,點綴一些深棕或墨綠,怎麽搭都不出錯,無論大件小件,都是精心挑選。
雜七雜八忙到五點,日影西斜,一大片濃豔的晚霞漫進陽臺,景允把每個房間的窗戶和門都敞開,讓風四處流通,和康崇赤着腳,站在被太陽烤得發燙的靛青色地磚上,陳舊的光線裏,他們的臉好似珍藏多年的老照片,一切卻又煥然如新。
景允喃喃地說:“像做夢一樣。”
康崇扶着他,踩到自己腳背上,兩人四肢相疊,面貼着面,影子搖搖晃晃,時間流速變緩,永駐于夏日終末。
他垂下眼簾,不敢看對方,沒有一點辦法、不說出來又無法按捺似的,臉往康崇肩窩裏蹭。
“哥。”
“嗯?”
他屏住呼吸,喉間吞咽着局促,話音再出口時帶點沙啞。
“……好喜歡你啊。”
等天徹底黑了,兩個人才出門,去逛宜家。買杯盤碗碟,水壺茶盞,香薰蠟燭,毛巾牙刷,收納盒,煙灰缸,砧板,挂畫,桌旗,地墊,不管用不用得着的玩意兒,還有一只會吱哇亂叫的毛絨玩具刺猬,肚子裏包裹着一顆空心的核,也不知是什麽原理,一捏就響,景允冷不防吃了一吓,把康崇這沒良心的笑癫了,被捶一頓也要買,從未覺得宜家這麽有趣,興致盎然,逛多久都不厭倦。
拎着兩兜戰利品,他倆就近在宜家的餐廳對付了一頓,肉丸意面和海鮮燴飯,客觀評價味道一般,最好吃的反而是湊數點的烤雞翅中,醬汁是甜辣口,烤得絲絲入味,滲出來的油脂在表皮外凝結成脆殼,沾着鹽和糖粒,一股焦香,令人難以忘懷。
到家打開音響,兩人在剛拆封的新沙發上癱了會兒,聽歌,閑聊,接着理東西。工作日沒精力,下了班得休息,就想趁着假期一鼓作氣收拾完,大不了今晚睡這兒,反正有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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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已近零點,兩人又困又渴,趿拉着拖鞋下樓買冷飲。
這個小區不比他們以前住的大院兒熱鬧,聚人氣,也或許是住戶還沒太多的緣故,夜間幽靜恬然,花園裏交錯的亮着幾盞路燈,還有個發光的家夥,景允白天時沒發現,躲在兩棵修剪得圓滾滾的萬年青中間,是一臺自動販賣機,刷着紅色的漆,貨架上排滿了瓶瓶罐罐的飲料。
康崇丁鈴當啷地丢了幾枚硬幣進去,摁了一下檸檬茶的按鈕,然後蹲在出貨口等。
過了快一分鐘,沒有動靜。
他和景允對視一眼,都很迷茫。景允臉上還被自己的髒手蹭了兩道髒兮兮的指印,也蹲下來,不知所措地愣着神。
“哦。”康崇恍然醒悟:“是個壞的。”
兩人蹲在出了故障的自動販賣機前,被吞了錢,幹瞪着看得見卻喝不着的飲料,最後聳着肩膀笑出聲來。不知道笑什麽,可就是收不住,笑得坐到地上,又湊近了親吻,總算止住笑,深深淺淺的吻了好幾次。
還是不能偷懶,去小區外面那家便利店買喝的。景允下午才來過,又因為長相有辨識度,收銀員小姑娘記得他,跟他點頭問好,進而望向康崇,眸光閃爍,臉有些紅。
康崇則望向景允,要笑不笑的,直視着他雙眼,存心放慢動作,從貨架上取下一盒安全套,結賬。
結果當晚回去什麽都沒幹,兩人累了一天,實在沒有餘裕,撲倒在床就睡了個天昏地暗。
第二天還沒醒,父母們的電話就打進來,說把他倆留在舊家裏的其他個人用品打包運了過來,徹底“清理門戶”,現已送到樓下,讓他們麻利點兒準備迎接。
康崇不得已起床去開門,當面塞來三大箱書,都是他對象的寶貴財産,搬都搬不動,只能推着走。相比之下什麽衣服,球鞋,唱片,收藏,擱在旁邊都算陪襯。
倆人唯有吃個早飯,打起精神搬書,一本一本碼放進書架上,使之漸漸充實,美觀,心中亦有成就感。
書碼了過半,箱子騰空一個,兩人便稍事歇息,并排坐在被沙發包圍的地毯上,用電腦連接投影儀,想找個電影看。景允挑了一部,1977年的片子,名字叫《卡車》。
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名作。畫面色調陰冷,建築物都灰頭土臉,天空中簇擁着大團大團爛棉絮似的雲,是冬季,一輛廂式卡車自霧藍色的晨霭中啓程,鏡頭不時颠簸,畫外音響起,一個女人用法語說:“這是一條通往海邊的公路。”
一陣悶雷滾過天際,震得人聽不清配樂,景允望了眼窗外,嗓音很輕:“下雨了。”
正如他所說,外面開始刮風,室內的光也變稀薄,暗了好幾個度。康崇拆開一袋薯片,吃一片,喝一口啤酒。
他喝黑啤,景允喝奶啤,兩人舉起罐子,象征性地碰了個杯。
片中,一男一女在朗讀劇本,女人年長一些,消瘦;男人下巴很長,大鼻子。他們坐在圓桌和燭臺前,周圍一片漆黑。場景在沒有門的房間和通往海邊的公路間切換。
天亮了,卡車駛過鄉野,工廠,煙囪,白桦林,鋼琴伴奏變得活躍,又毫無征兆的戛然而止。女人繼續朗讀劇本,貫穿整部影片的始末。
他們開始接吻。
景允躺了下去,康崇一只手墊着他的後腦勺,起到緩沖效果,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腳踝,在腰後交叉,腿跟着攀上去,褲管褪到底部,肌膚随之袒露。摩擦與黏着、喘息和沉吟皆被投影儀嗡嗡的運行聲掩蓋,化作了影片的一部分。
泛白的殘光照亮了景允的半張臉,吐着氣,不說話,舌尖漾着奶啤的淡香,嘴唇微張,無端的肉感,他的眼神潮濕,坦率,予取予求,為這一刻等候已久。
康崇單手撈住衣領,從頭頂脫掉,進而将他抱起,鞋也不穿,承載着兩個人的重量,往卧室走。
堆在地上的一摞書被撞倒,最頂上那本跌了下來,畢飛宇的短篇集,《明天遙遙無期》。空闊的客廳裏,電影仍在播放,旁白的男聲問:“這可以是一部關于……愛的電影?”
“是的。”女人回答:“什麽都談。這是一部什麽都談的電影。”
“在同一時刻什麽都談,也就是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