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七夢

大概是天氣反複,他又穿的單薄,于是感染感冒也不意外。

他又是個要不不生病,一生病就十分嚴重的人,于是索性請假在家。

睡下去的時候,他就想着,大概又要夢到同一個人。

耳邊傳來似嗚咽般的風聲,他跨坐在馬上,手上持一把大弓,他面前是一堵開了的城牆,無數的哭聲、尖叫,慘烈的哀嚎、咒罵,還有紛雜的馬蹄,在他耳邊不間斷的響起。

嗯,他要幹什麽呢?

瞬間有些茫然,然後又記起來,他正在打仗。

“你這呆子,還不快去搶女娃娃,你動作再慢點,他們可不會留給你!”身邊有人說笑着拍馬離去,他怔了下,手中自動握緊了缰繩。

他們把這些落敗的漢人叫“兩腳羊”,對于女人,白日擄淫,晚上烹食。

說起來,他也是漢人,但從小就是這些蠻人中的一份子,是統領的義孫,他們都覺得,他應當也算蠻人了。

跨下的馬兒帶他奔馳于青石街道,他遠遠看到一個纖弱的身影,一邊跑一邊往回望,不遠處的蠻人打馬朝那漢人奔去,他心中暗自急慮,他雖征戰不多,也知落在蠻人手上定然生不如死。

他怔了怔,便是落在他的手上,有什麽區別。

雖是這麽想,手中卻已開弓,羽箭攸然破空,直直刺入那人的肩膀,将其死死釘在牆上。

那蠻人的馬将将停至漢人跟前,啧啧的揪起那人的軟帽,随即哈哈大笑,“都說你百步穿楊,我還不信,今天一看果然厲害。這是你的戰利品,我自不和你搶!”當下提起彎刀,踢開另一戶人家闖了進去。

他一夾馬腹,馬蹄飛快,待接近那漢人,立時察覺,“女人?”

她的額際滿是虛汗,唇角因隐忍被咬出血跡,只看到他的臉,也驚呼出聲,“你是漢人!”

他平日都用蠻語,漢語是聽的懂,只不太會講,于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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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即啐了一口,“為虎作伥,算什麽英雄好漢!”

“我……自小被他們養大……”他翻下馬背,從懷中取出短匕來,切斷了她背後的長箭。

她慘白了一張臉,“若要被你們污辱,還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他遲疑的看了她一眼,極慢的,用不熟練的漢語說道,“你可以,多活一日。”

她冷冷一笑,“國破家亡,活到今日還是明日,有甚區別?”

他皺眉,抿起唇來,“若不是,遇到我,你早便……”

他們耳邊傳來漢人尖利的慘呼和惡毒的咒罵,先前的蠻人只是大笑,尖刀刺入皮肉的聲音那樣刺耳,随即便是不祥的安靜。

她的臉色愈加慘白起來,他靜靜的抓住她未受傷的肩膀,“我可以,保你一日。”

她的眼神怨毒而凄涼的朝他望來,不知怎的,他竟有些心悸的熟悉感。

她被他扛到馬背上,傷口迸裂後鮮血浸透了她的薄衫,她嘴唇無時不在顫抖,卻連一句話也不說。

他想,她若是夠聰明的話,自然有機會趁機逃脫。

蠻人對待漢人,從來是沒有慈悲可言的。

殘存的漢人三三兩兩的跑出來,身後的蠻人騎在馬上追逐,時而用□□或彎刀刺中前方的漢人,這凄慘的逃命在蠻人眼中仿如玩樂一般,反抗的亦有,但比起個個彪悍的蠻人,漢人如同羔羊一般軟弱可欺。

他馬不停蹄的帶她到城裏的富戶住處,那富戶前幾日得到蠻人攻城的消息便連夜離城,只剩下這偌大的宅院,倒便宜了統領石術,成了蠻人的大本營。

他身為石術義孫,也分得一間廂房。

大約失血過多,到達內室,她的臉色已有些青白,他扶她坐在床沿,剪開她的衣服,本以為她會反抗,她卻全無反應。

剩下的半截箭頭被他拔除,他替她上好金創藥,又從房間櫃裏随意扯了件衣服披在她身上,便從廚房要了一壺熱水,倒了兩杯熱茶。

“你為什麽要救我?”

他坐在椅子上,安靜的看了她一會,“我們是不是,見過?你很眼熟。”

她扯了下唇,“你怎會見過我?”

他笑笑,“那或許,是我小的時候。”

她觑了他一眼,“你明明是漢人,為什麽要為蠻人做事?”

“他們,養大了我。”

“但他們要殺光我們!”她氣急的跳起,“你身為漢人,卻從心裏也認為自己是蠻人了!”她氣喘籲籲,“我告訴你,你身上只要流着漢人的血,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想殺了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堂堂七尺男兒,做事當頂天立地,你瞧那蠻人所作所為,你是心甘情願與他們為伍?”

他不答話,她坐到椅上,便竭力緩和了語氣,問道:“你有漢名嗎?”

“我只知道我姓冉,或許有名字,但我不記得了……”

“冉,難道你是冉介之子?”她再次憤然道,“冉介是為了戰蠻人而死,沒想到他兒子卻和蠻人成了親人!”

他深鎖了眉頭,并不想回應她,于是将手指向了耳朵,“我不喜歡他們的做法,我的耳邊,總是聽到哭聲……”

那是經久不滅的痛苦□□,每次聽到,眼前似乎也能看到老弱婦儒們僵冷的臉龐。

她怔了怔,“蠻人生而野蠻,他們殺人尤如殺一只羊,你不喜歡,正是因為你不是蠻人。”

他笑,“那又怎樣?”

她冷笑一聲,“你既是漢人,卻要棄同胞于不顧嗎?”

他輕輕的抿唇,“我只有一個人。”

她走近他,“但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冉介之子,你生就神力,箭可穿牆。你在蠻人裏地位非凡,你比我們這些人加起來都要厲害。”

她冰冷的手握住他的,“你可以救的,你一定可以。”

她烏黑的瞳仁望着他,眼睛裏透着一股安靜的火焰,雖然幽微,卻也是火焰,足以燒起她所有的生志,仿佛他是這世界上她唯一信奉的神,她的眼神虔誠而堅定,竟是讓人難以說出拒絕的話來。

她綻開微笑,“你沒有漢名,就叫……冉敏,好不好?”

“冉,敏。”他重複了一遍,然後笑了,“我很喜歡。”

她于是說起當年冉介的悍勇事跡,提起她父親對他父親的敬重,談及現今漢人迫于蠻人逼近,十室九空,只她父親立志駐守于此地,卻在城破時殉城。

他正聽得豪情四起,她忽道,“你若是冉介之後,與我也是同鄉。你少時便和蠻人同住,定然沒有聽過鄉曲,不如我唱一首。”

不過一曲小調,他卻恍然,“我少時,似乎聽過。”

再仔細打量她,竟是忍不住眼含溫情,見她尚未及笄,不禁憐道:“你是女眷,應該和其他人,一起走。”

她臉上淌下眼淚,“漢人一直在逃,如今北地宗室百不存一,總有一天逃無可逃。我留在此,便是做好了命絕于此的準備。”

不知不覺,天色已然擦黑。

窗邊吹來一陣暖風,因窗戶并未閉緊,便有一瓣落英飄落到桌上。

她以指尖拈起,望向了他,“這世道人如草芥,漢人如豬如狗,天下之大,哪裏才有我們安身之處,既不可逃,便只有戰……”

言至于此,淚落滿頰。

他啞口無言,一時竟亦悲從中來。

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他從骨到血,都是漢人。

她拿起他方才放于桌上的短匕,宛爾笑道,“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亦如何?”

他亦站起身,“你一介女流亦有如此膽識,我為男兒,怎可輸你?”

她定定的望他,“冉敏,你要記得,你是個漢人。”

“我記得。”

夜至,城中的美酒被人一壇壇的擡上桌,門外青壯和弱孺的屍體堆疊,蠻人在門口支了大鍋,只等着天亮烹煮人肉。

稍有姿色的女人則被留下一條命來,留待統領獎賞蠻人的勇士享用。

女人們的眼淚流幹了,只在被觸碰時才發出尖銳的叫聲來。

他攬着她,輕輕的問,“怕不怕?”

她搖搖頭,“你呢,悔嗎?”

他笑着搖頭。

石術是出了名的荒淫無道,自落座眼睛便盯死在他身邊的“新人”上,“這女娃長得倒俊,聽說是你的戰利品?”

他不禁繃緊了下巴,“是。”

“聽說美人肉,比尋常的肉更為可口,看來我們明日有口福了。”石術哈哈大笑,大口灌了許多口酒,他緊緊握住她微顫的手。

“等。”

現在還不是時候,于是她垂下眸,安靜的坐在他的腿上。

他們一直等到了酒至半酣,他忽然發難,抽刀朝石術的脖頸砍去,術驚的往後一倒,雖未被砍去頭顱,也被他砍傷左臂,瞬時酒醒了大半。

但他到底勇猛,情知一擊不中,已失先機,怎可讓石術有翻身之機。當下又疾砍幾刀,招招要害,石術霎時身上七八個刀口流血如注,一命嗚呼了。

這一出吓的飲酒作樂的蠻人紛紛清醒,待要反抗,卻見他已然手提人頭,足踏案幾,“不服我者,我亦殺之。”

衆人對視一眼,竟無一人敢與他戰,紛紛俯身,敬他為首。

之後她随他行至內室,“你這是何意?”

“蠻人,亦可用。”

她淡了表情。

彼時,他還硬不下心腸。

未過幾日,石術之子石游聽聞石術被他斬殺,便率部而來讨伐他,石游在城外叫陣,他手下的蠻人軍心浮動,竟由內打開城門,漏夜投奔石游。

此時城中青壯皆無,只餘他和女眷。

他只有棄城再逃,女眷在途中知有不測,投河大半,僅餘少許和他們一齊逃命。

逃難途中,他道,“結果,還是逃了。”

她笑,“不,我之前已做好背水一戰的準備,但現在我更惜命。”她望望他,再望望遠處,“你即是我的希望。”

因長途辛勞,又因氣候惡劣,四處橫屍,瘟疫橫行。

那些女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最後只剩下他們二人。

有一天她也染病卧床,她勸他棄她離去,他獨不肯。他說年紀虛長她幾歲,一路同生共死,早有金蘭之義,于是兩人歃血為盟,天地為證,結為異姓兄妹。

她到底年輕,沒過多久,便康複如常。

經此一役,他便知,蠻人是不可用的。

自那之後,他廣召天下英豪一同屠蠻,各地漢人受迫日久,紛紛響應,皆集于屠蠻令下,令他風頭一時無兩。

他四處征戰,很快聲名鵲起,而她頗擅謀略,兩相配合,使得幾次交戰屢戰屢勝,亂世之中,他仿如一盞不滅明燈,一個不敗戰神。

他一步步被推上王座,身邊的人來了又去,只有她一直在他身邊。

他說不清,她到底是什麽身份。

他殺了許多蠻人,救了更多漢人,蠻人無不欲除之而後快,甚至也在蠻人間挂出除敏令。

終于到了那天,他和她皆被人生擒。

他複問她,“怕不怕?”

她笑,“殺人者,人恒殺之,我早亦料到。你呢,悔嗎?”

他望見她的笑容,萬腔豪情,竟在瞬間化為柔軟,他亦笑道,“與你同行,敏不悔。”

她昂首而笑,“兄既不悔,徊又有何可懼可悔?”

被斬首前,她輕輕道一聲,“阿兄,縱是地獄,徊亦伴你。”

他笑着,閉上了眼睛。

他悠然醒轉,不自覺摸了下脖子,嘴裏吞吐了許久,卻又轉瞬忘掉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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