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三夢
小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最特別。
那時迫不及待的要長大,總覺得長大之後也和其他人有所不同,然而,人總要有足夠的運氣和實力,不然自己和其他人,其實沒有什麽兩樣。
同樣是為生活所迫,同樣的無可奈何,同樣的随波逐流,同樣的,麻木不仁。
方徊以前看自己,總是不由加了一層濾鏡,帶一些自憐抑或是自戀,然而到了一定的時候,便會自然而然的知道,原來她也是這樣普通。
長大的涵意,或者就是學會了坦然直視自身的好與壞,有時還要讓自己接受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她躺在床上,大約是累極了,很快就入了夢。
睜眼時,便已立于船頭,身後的船娘撐一長篙,微一使力,便衣角帶風,小舟如驚弦之箭般破水前行。
适值煙花三月,兩岸青山疊翠,稍一錯眼,美景便要落于身後,側耳一聽,林間雀鳴清脆悠揚,不由心情大好。
此地山遠氣清,人煙稀薄,倒是游賞的好去處。
船娘在身後招呼,“客官,要我唱首小曲聽嗎?”
“無妨,只管唱來。”
船娘便輕應了,清了下嗓,便唱起時下流傳甚廣的民歌來,那歌聲婉麗清揚,卻是唱道:
“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幛,多少飄零在外頭。”
眉宇輕揚,手腕一轉,自袖間抽出一只竹笛,輕松和入船家的歌聲中,船家唱完,因心中另有所思,笛音未歇。
只聽得曲音回旋婉轉,陡然撥高,竟一聲高過一聲,你總以為到頂了,卻聽似尚有餘裕,音調節節高起,直至那最頂處,又攸而一落,倏忽之間,高低參差轉圜,好不自由。如是幾遍,卻聽得越來越低,越來越輕,直至停歇。
一曲罷,船娘拊掌笑道:“客官吹的妙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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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欲回答,忽聽有人招呼,“這位兄臺,好生雅興。”
擡起頭,便望見另一小舟不知何時追了上來,有一青衣書生作揖,“餘聞此妙音,心生結交之意,不知兄臺尊姓大名?”
面上一赤,趕忙回禮,“兄臺謬贊,餘愧不敢當……”
青衣書生一愣,卻見此人着一舊灰衫,未及而立,五官平淡,唯眼神熠熠,氣度無雙,心下暗暗稱奇。
終是推不了書生熱情,一來二去,便交換了名字。因皆去往一地,雙舟并行,兩人便各立于船頭交談,倒覺彼此意氣相投,相談甚歡,到得碼頭下船,已是稱兄道弟起來。
“半山賢弟,既我們去向相同,何不一道?”青衣書生道,“子義今日得見半山,實是得遇知己,不如今晚你我秉燭夜談,抵足而眠,豈不妙哉。”
“子義兄所言極是,然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半山欲先行赴友人之約。不若餘先至渝城,待子義兄一到,便好酒好菜奉上。”
子義聽得此言,便不再多勸,“既如此,不如愚兄陪汝一同赴約如何?”
半山一驚,見他神色認真,揖道,“如此便多謝子義兄了。”
兩人話不多說,快馬加鞭,又行了一天半,才到得渝城。
城中早有人等候,一接到二人,便引了到府上。
臺上正坐一人,白衣軒朗,卻是半山昔日師兄伯遠。見二人風塵仆仆,便招呼休整片刻。待品了一盞茶,方問道:“半山此行為何?”
“師兄料事如神,想必早便料到。”
伯遠輕輕一笑,“你這便錯了,遠素來不托大,何況人心難測,怎麽偏巧便料到你?”
不免苦笑,“師兄謙虛了,山早知師兄智慧絕倫,此番前來,實是有要事相托。”
伯遠低頭吹茶,淡聲道:“山卻是高看我了,遠不過位卑小人,怎做得了要事。”
子義于一旁聽得糊塗,心道,“究竟是何要事,這二人像是在打啞謎,卻讓半山如此緊張,讓此人不敢托大。”
“師兄既不願擔此重任,山,山又豈能強人所難……”子義正思量間,卻見半山拍案而起,“既如此,師兄便當山未來過吧,免得,免得拖累了你。”
伯遠嘆了一息,“實不是遠不願,茲事體大,遠身後尚有家累,還望山見諒。”
半山搖首道:“此番前來,餘已知結果,只性情如此,怎能不抱一絲希冀?”
當下便偕子義一同告辭。
二人找到旅館收拾妥當,用些吃食後便各自回房休息,子義思來想去,按捺不住便去找了半山。
半山情知子義要問,便讓小二使了茶點,只聽得子義問道:“此番究竟所為何事?”
半山嘆道,“此番前來,乃是求我師兄同我一道為國效力。衆人皆知我朝四背受敵,無一不是虎視耽耽,師父早便贊過師兄有大才,若是能為朝庭所用……”
頓了頓,卻是小二敲門送上茶點,又替二人剪了燈燭。
子義待小二走後續問道:“如此利國利民之舉,伯遠為何拒你?”
半山眼神閃了閃,“那卻是,他夫人之故。”
子義的好奇心陡然大起,“此話怎講?”
半山捧起茶,眼神朦胧,“那卻要從十多年前說起……”
十多年前,半山尚是總角,拜師時,比之大四歲的伯遠已是師傅最為驕傲的徒弟了。其聰敏機智之處,比起師父也不惶多讓,隐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
半山不比伯遠聰慧,反而多有愚笨之處,伯遠見其年齡相仿,倒是極為關心,時常代師教導,因而兩人的關系,卻比其他人更親厚些。
一年後,伯遠替師傅去蜀地辦一件小事,卻遲遲不歸,半山便自告奮勇的和另一個師兄一齊前去尋找,卻是遍尋不着。半山總不願相信伯遠就這麽不見了,每年皆要尋理由去蜀地找他。
萬料不到,伯遠卻另有一番奇遇。他陰差陽錯跌入了一個深窟之中,他還道命要休矣,卻不知窟中別有洞天,他被一冷豔佳人所救,因他不懂武功,而她武藝高強,幾次逃脫皆被拿住,那女子也少一個仆人,便被拘在窟中作伴。
那女子心狠手辣,時不時便要打要殺的,他心內恐懼,便央她傳授些武藝,聰敏如他,三年之後便武藝大成。
那女子見他要走,便道:“你走便走得,只要向我發誓,從今往後,最聽我的話,其他人概不相幹。”
他不願發誓,她倒沒勉強,他還道她真放了他走,沒想到她一路跟從他的蹤跡。
半山本來正打算去蜀地,見他回到師門最是高興,“師兄,你回來了,還走嗎?”
“自然是不走了。”他欣喜極了,“半山,你長高了。”忍不住便想上前去撫一撫,沒料到手還未動作,半山的頭發卻被削下幾縷。
那女子持劍怒喝,“這人是誰?”
“好姐姐,這是為何?”他驚道。
女子道:“我當日救了你,你的命便是我的,你既是我的,自然只有我可以碰,誰讓你碰旁的了?怎麽?你熟讀聖賢,竟要做忘恩負義之徒?”
“我……”
“而且你同我孤男寡女于窟中住了三年,你便該娶我!你要不顧禮義廉恥,大可棄我于不顧。”
他甩不脫她,又因她于窟中幾次救過他的命,不好将事做絕。原想找理由拒了她,沒想到幾番輾轉,她中了奇毒,命不久矣。
他更不能于此時落井下石了。
師傅知道了此事,便問那女子,“莫姑娘,你們若是成親,我那徒兒怎麽辦?他胸懷江山,你當如何?”
那女子笑道,“你這話我實愛聽的很,我們成親有何不可的?他現在要聽我的話,成親後我自然聽他的話,什麽江山不江山呢,其他人幹我何事?”
機緣巧合,他們終還是成了親,她如奇跡般痊愈了。
只他卻再沒能走出蜀地。
子義長噓短嘆,“真真是人生如戲……”
半山沉默不語,過了良久,“子義兄,現我朝腹背受敵,這太平年華,亦不知能維系多久。半山不才,但願以已血肉之軀,擋那悍勇賊寇,只怕往後……
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見,子義兄,多多保重!”
子義肅然長揖,“半山,真乃子義所見真英豪也,罷罷罷,子義自量文才武略不及伯遠兄,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兄願和半山同往!”
半山豪情頓起,“好,兄字中不愧有一個義字,半山,半山有兄這一個生死之交,此生無憾!”
當下同子義義結金蘭,正式結為異姓兄弟。
二人喝至爛醉,只半山仰頭望月的時候,豪情中混入一絲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無奈和心傷。
此後十年,子義同半山皆信守了自己的承諾,最終殉國。
他二人雖死于國難,卻一直有故事于民間流傳。
有人說,那場大戰十分殘酷,甚至有當世武林高手忽然出現,折損無數大将,卻亦有人懷疑,若真有如此人物,為何沒有早點出現?
有人說,半山終身未婚,實是女兒身,卻憂心國事,一直未恢複身份,卻亦有人懷疑,怎會有如此奇女子?
有人說,半山常愛吹一曲笛,極是激昂,半山死後,常有人用洞簫吹同一首,卻有人懷疑,那曲甚難,還有誰人能吹出一樣的曲?
有人說……
伯遠靜靜的聽着傳說,面上無波。
他一人爬至山頂,發出一陣清嘯。
半山一生不曾悔,死前亦高歌:慷慨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他眸光微閃,仿佛透過厚重的雲彩看到了那雙精亮的眼睛。
他們的最後一面,半山說:“師兄,我知你一定會來的……”
可惜,太晚了,太晚,太晚了……
他的膝蓋無力的彎曲,他的背微微佝偻。
他的妻子,成了他前半生的枷鎖。
他已然老邁,他本該要和他們一道攜手殉國,可如今,他卻有另一個使命,活下去。
不僅為半山,為子義,也為更多前朝的子民,他需要孕育下一次,推翻重來的機會。
凝視雲端半晌,萬千思緒,終是化為一聲,無奈的嘆息。
冉敏醒過來,半捂住了自己的臉。
總有那麽一些人。
不曾攜手,心卻一直未曾遠離。
作者有話要說: 只愛一個人卻不管其他人死活的病嬌,現在覺得是獨占欲恐怖又自私的人啊
☆、二十四夢
他的夢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幛,多少飄零在外頭。”
他唱着歌,敲着破碗,“行行好吧……”
世道不好,他幼年失怙,便這樣做了幾年流浪兒。
直到有一日,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伯對他說,“小孩兒,我在這看了你許久,你是個聰明孩子,我可以帶你走,過個吃飽穿暖的日子,你願不願意?”
他欣喜的跪着叩頭,卻聽見身後同伴滿面豔羨,惴惴的問,“你要走啦?”
他猶疑了會,“多謝老伯,小人鬥膽相求,能不能帶上我朋友一起,我們一定做牛做馬,來生也願結草銜環報答老伯大恩大德。”
老伯揪了揪胡子,眼兒微瞪,“小娃娃真當是麻煩的緊,好吧,好吧,一個是帶,兩個也是帶,便帶你們一道走吧。”
兩人皆欣喜叩謝。
日後他不只一次的覺得,他該是何其有幸,才有這機緣得遇恩師,學些四書五經和藥理。
師傅收了他們二人為徒,又見他果是資質上佳,聰慧過人,免不得要偏疼些,真恨不得将所會的傾囊相授于他。
相較于他,他那朋友常遠卻在課業上一無所長。
常遠天生便力大無窮,以前做乞兒時便時常吃不飽飯,卻是個義字當頭的漢子,時常将讨得的飯菜讓給他吃。
常遠十六歲時,說是想找當年戰亂時失散的家人,等常遠去而複返,便帶來了半山。
那時他十二歲時,師傅幹瞪眼良久,糾結的揪了幾縷胡子下來,終是看在常遠和他長跪不起的份上,勉強收下了。
為了此事,師傅似乎後悔了多年。
因為師傅很快便知道,半山是個教不會的木疙瘩。
師傅素來不甚有耐心,勉強教了一月,命他考校,見半山仍是一問三不知的呆模樣,氣的都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道,“若是你師兄伯遠,他早便倒背如流了,你啊你……”
常遠倒半點不臊,因他也是如此,只不過他力可扛鼎,幫師傅做了許多力氣活,師傅對他尚還滿意。
師傅氣的吹着胡子,“罷,罷!再說下去便有辱斯文,今日我便賜你字‘半山’,既無智,便要有愚公之韌。”
半山諾諾稱是,仰起面來,望向了他的臉。
伯遠看到了一雙怯怯的眼睛,和帶着仰慕的笑容。
半山并不是個聰明的孩子,甚至像哥哥那樣,也沒有一張漂亮的臉。
唯一擁有的,大約就是師傅所賜的韌性。
伯遠看他背誦詩詞,一遍複一遍的不曾停歇,又看他彈奏樂器,亦從不偷懶耍滑。
雖是如此,但天賦的差距,有時已輕松劃開鴻溝。
伯遠看一眼便能記住的歌賦,半山卻要用一日,伯遠随筆寫就的佳句雅音,半山琢磨良久也悟不到其妙處。
伯遠看他苦苦的追趕,常遠每每幫忙皆不得要領,忍不住道,“不如我教你吧。”
半山的眼睛灼然一亮,長揖一禮,“多謝師兄。”
彼時,師傅有衆多弟子,他卻如鶴立雞群般耀眼,半山時時凝望他的背影,只覺望塵莫及。
他和半山,慢慢變得親厚起來,有時,甚至比常遠還要親近。
他教半山:“大丈夫,當無愧于天地”,“一言當如九鼎”。
常遠每每聽的厭煩,“學這些何用?”
他肅然回道,“君子當以德立身,如何無用了?何況本朝重文輕武,我意在官場,他日你若上場殺敵,你之秉性素來招敵,我于官場周旋一二,你我一文一武,保這江山不再動蕩。”
常遠靜默一瞬,旋即大笑,“好兄弟,好!”
他時常想,若他不曾替師傅送那封信,他是不是也不會有那些因緣際會。
那天再尋常不過,若說不同,應是他在途中懷疑一個可疑蒙人的蹤跡,卻因思慮不周被那人陷害,失足陷入了深窟。
他以為自己定要一命嗚呼了,料不到會被人所救。
他甫一蘇醒,便聽到一女聲幽幽嘆息,“你醒了?在這窟中,除了我和姥姥,已好久沒有活人了。我姥姥去了沒多久,你便下來了,你說,是不是我姥姥招你來的?”
幽暗的燭光中,他看到一張豔若桃李的臉,只是過于蒼白,恍如鬼魅。
他吓了一跳,随即強撐着起身作揖,“這位姐姐的救命之恩,伯遠沒齒難忘。”
“哦?”女子挑起眉梢,“你便做牛做馬來報答我吧。”
“這,”他犯了難,“實是伯遠身負師傅之命,有要事在身。”
女子哼了一聲,“這樣的漂亮話,誰人不會說,這裏豈是你要來便來,說走便走的,你要想走,便在此地陪我三年,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
“這……”
女子抽出刀刃,橫于他頸間,“你若不答應,我現在便抹了你脖子!”
他真的當了一個掃灑仆人,陪了她三年。
不是不想逃的,只是她武藝高絕,他逃了幾次,被她拿住亦折磨了幾次,只好無奈的留了下來,甚至刻意讨好她讓她教他武藝。
她心情好時,便好聲好氣的同他聊外面的世界,一旦心情不好,便是他的苦頭。
到第三年,他道,“好姐姐,三年已滿,你該是要信守承諾,放了我回去吧。”
她冷笑一聲,“你早便想着這一天是不是?你走便走得,只要向我發誓,從今往後,最聽我的話,其他人概不相幹。”
“遠不能發此誓言。”
“好哇,既是如此,留你命何用,還不如當初任你死了倒好!”她柳眉倒豎,卻是抽刀攻向他命門,只他這三年,也不是一無所成,當下膝下一軟,腰往後倒,忙取了腰間匕首往上一格。
如是拆解百招,她知他已不是當日任她捏圓搓扁的小兒了,便收了攻勢,“罷,你要走便走,我不留你。”
他終于離開了那地底深窟,回到了師門。
不過遙遙一望,他便見到了半山的身影,難得起了些捉弄的念頭,便摘了幾片葉揉做一團,在手中掂了掂,彈指射了出去。
前方的半山一愣,卻下意識驚喜的回頭,“師兄!”半山連忙氣喘着小跑過來,“你回來了,還走嗎?”
竟是他去了哪裏也未問起,只關心他走不走了。
“自然是不走了。”他望着眼前這張臉,眉眼雖是長開了,卻依然平淡無奇,只那雙眼睛,越發黑亮。
“半山,你長高了。”他忍不住想拂去半山亂跑的鬓發,卻忽的感到一陣殺氣,連連推開半山,卻見白亮刀光閃過。
原來那個女子,一直未曾離開。
她望着他,“此人是誰?我要殺了他!”
“好姐姐,這是何故?”他不自禁的顫着聲。
縱然,他能抵擋住她的招式,但武學造詣上,她仍比他高出一截,且不怕明刀明槍,就怕暗箭傷人。
她若是要殺一個人,使些陰詭手段,他何曾抵擋的住,忍不住便望向半山……
“哼!原你不喜歡我,卻是喜歡男人之故!他卻是不能留了!”他瞬然一呆,見她手下果斷揮刀,他下意識一格,“半山,去找你哥,他可護你!”
等常遠前來幫忙,她負傷離去,他卻寝食難安起來。
因她不喜,窟中無書可看,無樂可奏,除卻幹活和習武,他便常回憶師門生活。
如是多年,他時時思念師傅同門,如何便是喜歡半山了?
輾轉反側,便披衣起床,于深夜推門外出散心,卻見半山立于院外,他心緒不寧,竟半點不曾發現。
“更深露重,你怎站在外面,進來吧,怎麽不曾睡?”
半山猶疑片刻,便依言進了房間,坐在榻上,“我唯恐師兄又在我眼皮底下不見了,心生不安,便來看看。倒是師兄,你怎也不曾睡?”
“此次多虧常遠相助,我是憂心,下次她若再來,該如何是好?”
“那便船到橋頭自然直,”半山道,“尚未發生之事,便是想破腦袋,又有何用?”
“你啊……”他笑一聲,“倒像是你會說的話。”
兩人喁喁細語,卻談興漸濃,待到察覺,天竟已晞。
半山告退,他擰着眉,又想起她的話來。
她又來過幾次,要殺半山時被他一一阻了,亦同他說過,他若不娶她便是忘恩負義,孤男寡女三年,她何曾還有名節。
他不曾應她,只盼着有什麽機會,好拒了她。
只沒料到,她行走江湖,被人下了奇毒。
她轉頭尋了湘西蠱毒,使計下在他身上,笑道:“你的命是我的了,要是我死了,你也不要活吧!”
師傅和其他師兄們為此,出門尋了大半年解蠱之法,卻一無所獲。
那時她行将就木,他也跟着衰弱卧床。
半山急的去求她,她便道,“讓我解這蠱,卻有三個條件。”
“什麽條件?”
“一是,我要你發誓,再不能靠近伯遠一丈!
二是,我要同他成親,做他的妻子。
三是,我要他陪我在蜀地,直到我死!”
半山回來後,靜望了他許久,将三個條件一一道出,“師兄,你便應了她吧,左右她也活不了多長時間。”
他長嘆一息。
只沒想到,解母蠱之藥恰與她的毒相克,她竟活下來了。
北邊虎狼之師步步南下,常遠遠赴沙場,半山偕兄同往,與他一別多年。
偶爾有些流民敲着破碗在他門前經過,說起前線的兵士如同砍瓜切菜般被蒙人屠戮,她聽到便道,“這些人不如降了的好,或可保命呢。”
世道越發不好,時有餓殍,她望見這些衣着破爛的屍身,同他道:“若是真打到此地,恐怕本朝也是不成了,不如我們重回窟中。他人怎樣,關我們何事,我們無事便好。”
他常凝望遠處,不曾應她,只心內越發焦急。
直到前線告急,他連忙使人備馬,她見他跨上馬鞍,急怒道:“你要做那不仁不義之徒嗎!”
他直直的望向她,“伯遠伴你良久,自認正是懷有恩義。此時再不出發,對國便是不忠,對朋友不義,伯遠身懷武藝卻不上戰場,對百姓更是不仁!”
“你,你!好哇,你便去,只你的命是我的,不許死在別處!”
他不再應她,策馬狂奔。
到得戰場,卻見常遠浴血奮戰,手持雙矛,英勇無比。他忙抽劍上前,“常遠兄,伯遠來遲了!”
那是一場惡戰,雖有他加入,常遠卻因連戰多日,城中亦無糧草補給,腹中空空,力竭之下被敵人連射幾箭,刺中要害。
他正要救下常遠,卻聽常遠哈哈大笑,徒手折斷羽箭,“伯遠,今我與諸位兄弟共赴國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替我護好半山,吾便是将死,也要多拖幾個猛将一道!”
此言一出,軍心大振,皆知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無一不英勇殺敵,便是戰死,也并無畏懼。
他忙折回去尋半山,卻見半山高舉軍旗,正居後方。
他揮劍邊殺邊趕至半山處,卻見半山已被箭矢射中,釘在地上,眼睛被血迷的已睜不開,只手極穩,軍旗一直不倒,嘴中卻仍高歌,“慷慨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半山,我來遲了……”他顫顫說道,“你,你還好嗎?”
半山忽的一笑,半睜了眼,那雙眼兒依然黑亮如昔,“師兄,我曾有一個秘密,現在看來,倒不用說了,我知你一定會來的……”
“好,我們便一同共赴國難!”他忽覺此生無憾。
子義亦是血肉模糊,“我卻要求伯遠兄,替我們活下去!”
伯遠何等聰明的人,一聽此言,便知子義深意。
“遠,遠……”
半山此時倦極,卻強撐着點頭,極為贊同,手中将軍旗交與子義,便再撐不下去。
伯遠咬牙應是,将軍旗釘入地中,再也不倒,再接住半山軟倒的身體,斬斷弓箭,手上劍影連成一片,殺出一條血路。
半山的身體靠伏在他背上,幾番要滑落下去,伯遠扯了外裳将其手縛于胸前,一路使輕功回到師門。
師傅有妙手回春之能,見半山傷勢卻搖了搖頭,輕道:“這孩子啊,我原以為你們……沒想到。”
“師傅?”
“枉你自認聰明人,卻到現在還不知道嗎?我當初為何不願收半山,并不是愚笨之過,而是常遠何曾有親生兄弟,他只有一妹。”
經歷那般慘烈戰事,本朝終還是淪陷了。
師傅道:“死便容易,活着卻是更難。”
半山離世後,師傅交與他一冊樂譜。
他翻開,卻是他少時信手拈來的斷章,半山一一補齊了。
她似乎曾來找過他,只他拜別師傅,便浪行天涯,再沒有遇見她。
他終是成了那樣一個人,不仁,不義,不忠,負人,亦負已。
憾然長遺恨。
方徊從夢中蘇醒,伸了個懶腰,朦胧中記起,有一雙黝黑的眼眸,時常明亮有神,讓人見之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