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月十一日 (1)

四月十一日。

時缟晴人出門前特意确認了日歷牌,白紙黑字确鑿無誤,他暗自點了點頭,心情也随之晴朗起來。

這份好心情一直維持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犬塚久間叼着本日特供小魚酥,神情複雜地看着時缟晴人——以他的經驗來說,時缟晴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亮度跟蠟燭似的,心情正常的時候亮度跟燈泡似的,而他心情一好,整個人看起來就跟外面那輪太陽一樣,分外的不能直視。

睿智的犬塚久間捏了捏眉心,從無數可能選項中抓到了重點:“今天是什麽日子?”

“兩年前,我搬家的日子。”

犬塚久間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光一個搬家當然不會讓時缟晴人亮度升成這樣,問題在于搬家之後他的鄰居是誰……

……虧這家夥搬家前還跑去喝悶酒,根本就是因禍得福麽。

犬塚久間一臉頭疼地看着坐在對面的娃娃臉青年,以及堆在一邊的酒瓶子——雖然是酒精度數極低的米酒,可三四瓶灌下去也不得了,時缟晴人平日表現一向良好,煙酒從來不沾,這會兒喝成這樣,顯然是郁悶得厲害。

他敲了敲桌子提醒那邊連頭都不願意擡的人:“怎麽了?”

“父親。”晴人嘴唇動了動,蹦出一個詞。

犬塚久間了然地點點頭,想了想,他幹脆繞到晴人旁邊去坐,搭着他肩膀道:“你也別太把教授的話當回事,他……他還是為你好的。”

時缟晴人他親爹時缟宗一,既是咲森大學的副校長兼教授,也是他日後的導師。于情于理,犬塚久間都得盡量把他往好處想。

雖然這很難。

時缟宗一的學術水平無疑是過硬的,但技能點全點到智商上的結果就是情商嚴重欠費,活得異常潇灑随意不講道理。這樣的人居然能有個晴人這樣的孩子,一直被犬塚久間看作遺傳學和教育學的雙料奇跡。

“父親他……”晴人低着頭,“……讓我去結婚。”

犬塚久間差點沒嗆着:“是讓你去相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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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晴人今年才大三,但這年頭對象難找,當爹的未雨綢缪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行……

“是結婚。”晴人把頭擡了起來,表情似哭似笑,“對方是他朋友的學生……”

天知道時缟宗一是怎麽産生的這念頭,這之前他在實驗室裏蹲了三個月,出成果後又花了一個月時間滿世界地炫耀——哦不是發表學術成果,期間連個電話都沒給晴人打。音訊全無四個月後父子倆好不容易再見面,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晴人,去結婚吧”。

總算見到父親的喜悅在那一刻煙消雲散,時缟晴人看着滔滔不絕對方如何如何聰明漂亮适合他兒子兩人在一起一定可以幫自己完成生物學奇跡的父親,只覺得火氣一點點往上冒。

他知道時缟宗一是好意,但他做決定之前從來不考慮晴人自己的意願。晴人甚至相信,如果不是因為結婚必須得雙方當事人親自去辦理手續,搞不好他哪天一覺起來就發現自己的婚姻狀況變成已婚了!

“我打算搬出來住。”深深地呼了口氣,晴人認真道。

這想法在他心裏藏了很久,搬出來住,離父親遠一點,既能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也能鍛煉一下他獨自生活的能力。

“到學生宿舍住?那正好,裏見這個學期不住宿,你可以和我一起……”

晴人搖了搖頭——雖然很感謝前輩的好意,但對出生之後就住在咲森大學裏的他來說,不光是研究所,這所學校整個都像是他的家。

他想走到更“外面”一點的地方去,而且……

“我想帶上哈魯。”晴人犯愁道,“把它留在家裏的話……父親肯定不會管它。”

哈魯是晴人養的一條狗,原先是流浪犬,不知何時到了咲森。品種不明,脾氣很好,一身棕毛一雙藍眼,晴人總覺得它跟自己有點相似,便時不時地喂喂它。後來喂熟了,幹脆帶回家去養,也省得每次下雨都擔心它找不到避雨的地方。

時缟宗一養兒子都是放養的,何況養狗。雖然哈魯很省心,但晴人相信,如果他不回家,哈魯遲早會被時缟宗一逼成野狗。

犬塚久間陪晴人一起犯愁:咲森大學附近出租房很多,各種款式都有,但允許養寵物的卻是少數,房租也大多較高。要找個适合時缟晴人的……

他腦子裏一連串的情報資料飛過去,最終定在其中一條上:“這樣的話……我倒是可以介紹你一個地方。”

“你應該感謝我。”回顧完往事,犬塚久間說,“如果不是我的話……”

如果不是他,晴人怕是找不到這麽合适的房子,更別說在那之後遇到艾爾埃爾弗了。

晴人心領神會,十分有誠意地将盤中排骨叉起相贈:“多謝,前輩。”

犬塚久間心滿意足地叼着骨頭,剛一放松警惕,一句話就不小心溜出嘴邊:“晚上你打算怎麽過?”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不對,晴人的現充之光因這個問題而分外閃耀,顯然是很想分享一下他的浪漫之夜計劃。于是英明的犬塚前輩迅速地把肉吞下去,嚴肅道:“……當我沒說。”

其實也不是多複雜的計劃。

他們兩個都很喜歡的那家蛋糕店最近推出了自繪蛋糕的新業務,可以讓顧客自己動手在蛋糕上進行裝飾創作。

帶着一身奶油的甜味從工作室裏走出來,時缟晴人摘下口罩呼了口氣,目光在店內各式蛋糕點心上轉了圈,又順便挑了塊外表粉嫩的水果小蛋糕。

回到公寓樓後,他敲開了一樓的一零一室,房門很快打開,走出來個小姑娘——或者說看起來是個小姑娘的女性。

他們的房東,莉澤露蒂,看外表頂多是個高中生,實際年齡……反正晴人是不會不識趣地問出口。

房東大人笑納了他的禮物,旁邊轉出個黑影喵了聲,聲音低沉,帶着股難以言喻的霸氣。晴人趕緊從艾爾那份禮物裏掏出個罐頭送過去,那黑影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甩着尾巴施施然離去。

搬家這事做起來繁瑣,晴人又是頭一回幹,折騰了整整一個休息日,順帶着把自己的房間徹徹底底地收拾了一遍,才帶着整理出來的兩個行李箱,跟哈魯的零碎玩意一起上了山田雷藏的車。

哈魯上回離開咲森大學還是晴人帶它打疫苗的時候,難免有些興奮,扒在窗戶上一個勁地往外看,晴人摸了摸它的頭,想起犬塚久間的話,不免擔心起來。

犬塚久間推薦的小公寓各項條件看起來都不錯,面積大,地角好,交通便利,能養寵物,距離咲森大學也不遠,尤其難得的是租金便宜,之前聯絡中房東也表示歡迎他來,只有一個附加條件,房客攜帶的寵物必須通過房東愛貓的“測試”。

自古貓狗是冤家,可這句話不适用于哈魯。它從還是流浪狗的時候就讨貓喜歡,那些性格桀骜一般人連碰都碰不得的野貓都願意親近它——雖然多數是把它當坐騎和暖墊,晴人也只能寄望于哈魯的貓科親和力發揮出色,讓他通過房東的考核。

犬塚久間的廣告詞一點沒打折扣,時缟晴人站在公寓樓底下擡頭望,掃過一扇扇緊閉的窗,又掠向不遠處漂亮的小花園,心裏的好感一路往上漲。

他鼓勵地看了眼哈魯,後者卻似乎被什麽東西吸引了,努力擡頭向上看,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

晴人循着它的視線擡頭,半空中一團白影忽然出現,筆直地砸了下來!

“汪!”

“喵!”

“诶?”

那白影居然是只貓。

從天而降的白貓,正好砸在了哈魯身上。

晴人連忙慰問自家的狗,好在哈魯沒事,嗚了兩聲就湊到那只貓邊上。從哈魯身上跳下來的白貓個頭不大,通身白毛,一雙眼睛藍中泛紫,頗有幾分神秘感。

一向和貓關系好的哈魯過去跟它碰了碰鼻子,也不知這一貓一狗交流了什麽,白貓很快又爬回哈魯身上趴下。

“你是出租車嗎?”時缟晴人看看懶洋洋趴着的白貓,哭笑不得地問自家的狗。

“汪!”

……算了,反正應該是從樓上掉下來的,不如幫忙把它送回去吧。

“請問莉澤露蒂小姐……”

“我就是。”

晴人硬生生把後半句的“在嗎”咽了下去,梗得嘴角微微一抽。

站在他對面的“女孩”比他足足矮了一個頭多,梳着雙馬尾,長長的粉色頭發垂下來,眼圓臉嫩,就算上了妝,看起來也完全是個未成年人。

莉澤露蒂像是習慣了他這樣的反應,目光很快落到跟在晴人身後的哈魯身上。棕毛犬老實地跟在主人後頭,她點了點頭,側身一讓。

“這、這是……”晴人盯着從她身後走出的“那個”看,眼睛都瞪圓了。

“我的貓。”

這是貓?

從莉澤露蒂身後走出來的“貓”比她膝蓋還高,一身絢爛的虎紋,尾巴和下巴都揚得高高的,氣勢霸道十足。哈魯論體型比它大一圈,論氣場完全不能比,下意識就要往後退——也就在此時,從它脖子後面,傳來了一聲喵。

白貓在哈魯身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莉澤露蒂的貓。一紫一金兩雙貓眼默默對視片刻,霸王貓尾巴一甩,施施然轉身回房。

“以後請多指教。”測驗通過,莉澤露蒂笑吟吟送來了鑰匙。還沉浸在霸王貓帶來的震撼中的時缟晴人愣愣地點了點頭,接過了鑰匙。

“對了,那孩子是你鄰居家的房客。”莉澤露蒂看了眼重新趴回去的白貓,時缟晴人嗯了聲,在心裏提醒自己別忘了把它送回家。

兩人很快讨論完了租房的細節問題,莉澤露蒂很大方,租金便宜到晴人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一口氣付了一年房租後他拍了拍哈魯示意它跟上,心情雀躍得像是要飛起來。

他很快走上了二樓。

晴人的房間在二樓的最裏面,鄰居只有一個。他敲完門之後等了半天,門裏一點聲音都沒有。

不在家麽?

腦中剛冒出這個念頭,晴人就聽到一陣門響,緊接着,在他反應過來之前,鄰居家的房門打開了。

“這一次的蛋糕是我畫的。”打開蛋糕盒之前,晴人強調道。

艾爾埃爾弗瞥了眼蛋糕——純白奶油上繪着兩朵怒放的玫瑰,連花瓣都一片片清晰可辨。

“你畫的?”

“……那個是老板幫忙畫的,”晴人不太好意思說他本來想自己動手,結果硬是把玫瑰畫成了紅色向日葵,老板實在看不過眼他折騰奶油的樣子,只好拔刀相助,“我畫的在下面。”

艾爾埃爾弗目光下移,玫瑰花下面的一小塊空間裏确實還有些花紋:“這是……”

“我和你,還有哈魯跟艾爾。”

艾爾埃爾弗沉默地注視着那兩個用一個圈和五根直線拼起來的小人,以及旁邊一褐一粉紅不知是什麽東西的一坨,再看看正期待感言的時缟晴人,過了半天才評價道:“……看起來味道不錯。哪個是我?”

“白頭發的那個。”

艾爾埃爾弗仔細研究了一會兒才發現其中一個小人頭頂的部分确實有隆起的小丘,只是底色就是白色的奶油上再畫白色的“頭發”實在不夠醒目。另一個小人頭部頂着一塊黑,晴人沒等他問就主動回答:“那個是帽子。”

本來他想用棕色畫頭發,可還要畫哈魯……畫到艾爾的時候他總算注意到白奶油不夠醒目,就拿粉紅色頂替了一下。

時缟晴人興沖沖地解說着,艾爾剛好被奶油的味道吸引過來,盯着蛋糕上粉色的那一坨,不滿地喵了聲。哈魯卧在晴人腳邊,眼不見心不煩地放棄了欣賞主人的大作。

好在畫的再難看的蛋糕吃起來都沒什麽區別,晴人十分自然地把畫着“艾爾埃爾弗”的那一塊分給了自己,畫着“時缟晴人”的則落在了艾爾埃爾弗的盤子裏。

歪歪扭扭的小人再被蛋糕刀一折騰看起來更不像樣,艾爾埃爾弗戳了戳盤子裏的時缟晴人,再看看正舔奶油的那個,嘴角微微往上揚。

已經兩年了麽?

時間似乎過得飛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從陌生的房客A和房客B,變成了現在的……

“艾爾埃爾弗?”

“怎麽?”

“剛見面的時候,你覺得我怎麽樣?”

“這個麽……”艾爾埃爾弗略一思索,“‘隔壁可能會變吵’。”

在被自己的新鄰居叫開門後,他确實只有這麽一個想法。

“那麽,你呢?”

時缟晴人目光游移:“……新鄰居這麽帥,我的運氣可真好。”

“……”

淡。

這就是時缟晴人對艾爾埃爾弗的第一印象。推門而出的人穿了件深灰色的毛衫,黑色長褲,連帶着銀灰色的短發,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張黑白照片一樣,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微微泛着白。

他全身上下的色彩都凝在眼中,堇色的眼眸不帶感情注視着晴人,讓他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

那天他第一次見到艾爾埃爾弗,氣氛很僵,他有點緊張,沒誰能告訴他,日後眼前的人對他來說會有多重要。

學生麽?

目光在時缟晴人身上掃了圈,艾爾埃爾弗作出如上判斷。

看起來勉強有二十歲的男青年,中等個頭,手上拖着旅行箱還跟着一條狗,應該是這座公寓的新房客。他身上還帶着學生特有的青澀感,而那股傻乎乎的天真味則讓艾爾埃爾弗想起了對門那所大學——公寓附近大學有兩家,如果不是他離開後多爾西亞的教學風格來了個華麗轉身的話,這人應該出自咲森。

艾爾埃爾弗并不希望有個學生鄰居,生活壓力不大、時間又充足,學生比上班族更可能把時間用在制造噪音上。他一旦忙起來作息就會變得颠三倒四,如果這個時候再被打擾……

而且他還養了條狗。

艾爾埃爾弗瞟了眼乖乖站在主人腳邊的棕毛犬,雖說能通過房東考核的“寵物”素質應該不會太糟,但也不排除意外情況……嗯?

他忽然注意到了狗邊上的那個白點。

白色的小貓似乎意識到了他的視線,從棕毛犬身後繞了出來,施施然走進房間。

進門前它還不忘回頭朝着那邊的狗喵了聲,狗搖了搖尾巴作為回應,全程都對站在旁邊的人類采取了完美的無視态度,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它是你養的貓麽?”時缟晴人有些遲疑地問。

“算是吧。”艾爾埃爾弗說。

幹巴巴的對話結束,時缟晴人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艾爾埃爾弗沒興趣再浪費時間,轉身走回屋內。

“那個!”

關門之前,時缟晴人的聲音擠了進來。

“我是時缟晴人,從今天開始會搬到隔壁來住,請多指教。”

艾爾埃爾弗伸手攔了一下,即将閉合的房門停了下來,留下一條窄窄的縫隙。

他向門外掃了眼,剛好對上時缟晴人的眼睛。

仿佛晴朗天空一般,蔚藍色的眼睛,明亮又清澈。

“……艾爾埃爾弗。”

他避開了那雙眼睛,給了個最簡單的答複。

“那時候的艾爾埃爾弗可真冷淡。”

回憶過去的好處就是可以說出當初沒敢說的抱怨,時缟晴人感嘆着兩人的第一次交流,艾爾埃爾弗輕輕咳了聲,帶過了這個話題。

“看,哈魯,這就是我們的新家!”

“新鄰居似乎不太好相處”這一事實讓晴人稍微失落了下,但很快他又振作起來,心滿意足地欣賞着新家:出租房內雖然只有簡單的家具和電器,可面積比他想象中還大,房間也多,一個人住簡直有些奢侈。

來到新領地的哈魯興奮得不得了,晴人把行李一一拿出來的時候它在各個房間裏撒着歡地跑,最後一路跑到陽臺上。

卧室邊上有扇落地窗,連接着的陽臺沒有封起,站在那裏能看到公寓樓下的花園。哈魯人立而起,扒着陽臺欄杆,朝着左邊汪了聲。

……左邊?

晴人也走了過去,并不意外地發現隔壁陽臺欄杆上蹲了只白貓,它個頭小,屋外又有風,讓晴人不由捏了把汗。

“哈魯!”晴人連忙把那邊正對着隔壁養的貓不知汪着什麽的愛犬按下去,又朝白貓擺擺手:“你先下去吧,別再掉下去了。”

白貓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跳了下去。晴人松了口氣,又揉了兩把哈魯的頭:“注意安全!”

哈魯嗚了兩聲似乎挺委屈,晴人沒好氣地敲了它一下:“過來吧,我們還有事要做。”

離開家門的時候想的好好的,真搬過來才發現自己的準備還是不足,時缟晴人忙裏忙外把帶來的東西歸置到房間的各個角落,哈魯不給他添亂,老老實實地趴在安放在大廳裏的狗窩中,叼着根咬膠看主人跑前跑後。折騰了半天晴人好不容易休息下,朝光裸的床墊上剛一躺又彈了起來——他居然忘了準備床上用品,連枕頭都沒帶。

不得已又跑了趟附近的超市,給錢包減了圈肥,順便買回來一堆熱食湊合晚飯。等到房間收拾得總算能住人了,連太陽都斜向了西邊。

看着大變樣的房間晴人長長地嘆了口氣,躺在床上半天不想動彈。一抹夕陽從落地窗外投進來,把地板染成了一片橘黃。

對了,窗簾也要買……算了,明天吧。

在床上蹭了會兒,晴人起身,走上陽臺。

之前只是驚鴻一瞥,他還沒仔細看看新家窗外到底有什麽。

他沒想到自己會看到那樣的“景色”。

艾爾埃爾弗站在隔壁的陽臺上,他微微擡着頭,雙眼眯了起來,注視着漫天的雲霞。

他還是那身讓晴人覺得很“淡”的打扮,夕陽強加在他身上的暖色虛浮着,紫色的眼睛望着天空,看起來并不像是跟晴人一樣想出來欣賞一下黃昏的風景,反倒透着審視的冷意。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轉身回了房間。整個過程中連看都沒看旁邊的時缟晴人一眼,完全把他當成了空氣。

……簡直跟他的貓一樣。

“你到底在看什麽?”回味完了“夕陽下的艾爾埃爾弗”跟自己被無視的挫敗感,晴人想起了當年的問題。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艾爾埃爾弗實話實說。

托冷淡鄰居的福,晴人沒了欣賞夕陽的心情。超市的飯團遠不如咲森食堂出産,咬着硬梆梆的米粒,時缟晴人終于體會到了思鄉之情的味道。

知道他今天搬家,以犬塚久間為首的一票損友紛紛發來短信慶賀他喬遷之喜。時缟宗一發了七八條短信打了三四個電話聲讨他把老爹一個人孤零零扔在家的不孝行為,晴人幹脆把手機調成了靜音。

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課。

躺在陌生的床上,看着陌生的房間,回想了一下這一天的經歷,晴人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房東、新家、奇怪的白貓,不好相處的新鄰居……

腦中似乎又閃過了那雙冷淡的眼睛,晴人翻了個身,用力地把它塞進了記憶中标着“無關緊要”的那一欄。

他很快沉進了夢鄉。

夢裏他看見了哈魯,棕毛犬奔跑在草坪上,頭上頂着隔壁的白貓,他自己高高興興地站在一邊,遙遙看着這一景象,十分欣慰。

幹得好,哈魯!

可他為什麽會這麽高興?

他還沒想明白,天色忽然一暗,從太陽高挂硬生生切換成了一輪月牙,四周寒風大作伴随着嗚咽的狼嚎,尚未适應過來畫風突變的時缟晴人跟他的狗一起傻乎乎地站在那裏,哈魯忽然狂吠起來。

“汪汪!汪汪汪!”

怎麽回事?

晴人很快找到了答案,慘淡的月光下,一身黑衣的白發青年緩緩而來,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你……”

“砰!”

時缟晴人的話語終結于飛射而出的子彈,眼前血液飛濺,他怔怔地看着依然沒什麽表情的艾爾埃爾弗,直到視野漸漸模糊。

哈魯凄厲地叫了起來,拼命地撓着房門,他仰面倒了下去,意識陷入黑暗……

……等等,房門?

時缟晴人猛地睜開了眼睛。

下一秒他覺得自己似乎還在夢裏——夢中的白發青年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只是沒穿黑衣,月光透過落地窗投在他身上,勾出冷酷無情的側身像。

卧室門口還不斷傳來哈魯撓門和吠叫的聲音,多半是它意識到了主人有危險,正拼命想辦法提醒自己——

時缟晴人一身冷汗,好在他醒來之後還沒出什麽聲音,艾爾埃爾弗又沒在看他,說不定能……

艾爾埃爾弗立刻打破了他的小小奢望,白發青年低頭看了一眼,轉過臉,兩人目光相觸的剎那,晴人只覺得眼前又泛起了血光。

他的鄰居到底是什麽人啊?

全身僵在床上的晴人這會兒滿腦子的社會新聞版,從入室搶劫一直到入室搶劫殺人,專家告誡民衆不要激怒歹徒,盡量配合,身外之物沒有命重要……

“手機。”艾爾埃爾弗說。

盡量配合,身外之物沒有命重要……

于是時缟晴人老老實實地拿起手機,遞了過去。艾爾埃爾弗明顯愣了一下,緊接着就反應過來,臉上出現了時缟晴人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複雜的表情。

“我讓你打電話!”

“……打給誰?”

“報警。”

艾爾埃爾弗指了指他面前的那片地板,時缟晴人遲疑地起身,朝那邊看了一眼。

地板上躺着三個貨真價實的黑衣人。

淩晨兩點,夜深人靜。

打完電話,還沒從之前的沖擊中恢複過來的時缟晴人呆呆地坐在床邊,看着站在對面的新鄰居。

他還是今天上午剛見面時的那身打扮,踩着拖鞋,表情冷淡卻沒有一絲一毫不自在,就像他不是在深更半夜出現在鄰居家一樣。

總算被放進卧室的哈魯趴在晴人腳邊,警惕地盯着艾爾埃爾弗,偶爾也看看那三個黑衣人。

到底是怎麽回事……

時缟晴人瞥了眼那三個黑衣人,都死氣沉沉地趴在地上,好在胸口還有起伏,讓他的思路沒奔到“這該誰給收屍”的不歸路上。

哈魯忽然擡頭看向門口,汪了一聲。晴人正茫然着,聽到艾爾埃爾弗開口:“來了麽。”

來了……是指警察?

緊接着艾爾埃爾弗又幹了件讓時缟晴人吃驚的事,只見他轉頭走向陽臺,手在陽臺欄杆上一按,直接跳了上去。

也不知哪兒來的沖動,晴人猛地站了起來,跟到了陽臺邊上。

“小心,很危險……”

艾爾埃爾弗沒理他,連頭都沒回。他沿着欄杆向前走了幾步,雙腿微微一弓,無視了兩層樓的高度和兩個陽臺之間的距離,直接跳了過去。

晴人手心捏出了一層汗,瞠目結舌地看着艾爾埃爾弗從自家陽臺跳到了隔壁陽臺——落點還是在欄杆上,動作輕盈流暢,像是重力都管不了他。

站穩之後他在原地小轉了半個圈,居高臨下地瞥了晴人一眼。

他被月光灑了滿身,銀灰色的短發這會兒看起來分外的亮,也許是心理因素在作怪,但那時候時缟晴人是真覺得,艾爾埃爾弗在發光。

身後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時缟晴人朝門那邊看了眼,再回過頭的時候,隔壁的陽臺上已經空空如也。

“時缟?”

“前輩!”

晴人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熟人,他上一年級時大三的學長,去年成功考上了公務員,目前已經是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

兩人寒暄了幾句,前輩跟他同事一起蹲下去查看那三個黑衣人的情況,不免有些意外:這三位居然都是被人敲暈的,頸後一擊幹脆利落,不紮紮實實的暈上一個小時醒不了。前輩先是哀嘆了聲他們兩個得把仨大男人拖回警車上的事實,再興致勃勃地拉着晴人問情況,到底是練過柔道還是空手道,怎麽放翻的這三人?

“不是我,”晴人搖了搖頭,“是我的鄰居。”

他簡短地說了一下剛才發生的事,前輩聽得愣了:“你是說……他大半夜地跳陽臺到你家,幫你幹掉了三個入非法入室的,然後又跳了回去?”

“大概……是這樣吧。”

前輩的表情十分複雜,他走到陽臺上看了看,研究了一下兩個陽臺間的距離——如果在平地這不算什麽,可這裏畢竟是二樓,陽臺上還有欄杆……

“你鄰居是幹什麽的?”他趴在陽臺上向隔壁張望了眼,“這身手……”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晴人苦笑道,“叫艾爾埃爾弗。”

趴在陽臺上的前輩猛一回頭:“艾爾埃爾弗?你沒聽錯?”

“沒。”

“那倒是不奇怪了。”前輩縮了回來,喃喃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一下輪X七個’,居然就在我的轄區。”

“……诶?!”

“那大概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當初他不知怎麽的,和道上一位公子成了仇家,”前輩和同事在沙發上坐下,捧着晴人倒的熱水,興致勃勃地八卦起來,“那人叫了他爹手下七個人,每個人都帶着刀,去找他的麻煩,揚言一定要廢了他。”

“結果還真把人堵着了,就在一條小巷子裏……”

“然後呢?”雖然艾爾埃爾弗如今看起來好端端的,晴人還是不免有點緊張。

“然後就不知道了,反正那七個人被揍得跟狗似的——對不起哈魯,跟豬頭似的,”前輩安撫地拍了拍不滿地噴了下鼻子的哈魯,“他毫發無傷,帶人找茬的那個沒動手也沒受傷,就是給他吓得哭着喊着報了警。”

一個打七個還一點事沒有,這事立刻成了V市警察局的新聞。更好玩的在後面,進了警察局找茬的那位似乎是緩過來了,沒再跟一開始似的抱着警察大腿喊“救命”,而是聲嘶力竭地要告艾爾埃爾弗故意傷害——哦不,故意謀殺。

生生把錄口供的老警察給氣笑了,據說他當時是直接拍了桌子喊:“一個空手打七個帶刀的你也敢說是他故意謀殺,你怎麽不說他是要一個人輪X你們呢!”

這句話不知怎麽傳了出去,又莫名其妙地傳成了該公子帶隊輪人不成反被輪,道上的人重面子,出了這麽一樁事那人也不好意思在V市混了,匆匆出了國,只留下一則“一下輪X七個”的傳說,流傳在V市警察局內。

“你可真有個了不得的鄰居。”前輩拍着晴人肩膀感嘆道。

對此晴人只能苦笑——在他印象中艾爾埃爾弗看起來跟高大威猛不沾邊,看臉色似乎也不是很健康,沒想到這麽……

他幫忙把那三個人弄上了警車,眼見着警車遠去,只穿着睡衣的晴人才感受到了春寒的力量,迅速地跑回房間,鑽進已經冷透了的被窩裏。

躺是躺下了,睡意卻一直沒回來。

他眼前似乎還浮現着一個影子,虛幻地飄在眼前,碰不到也摸不着,卻讓人記憶深刻。

折騰了半晚上,第二天,晴人毫無懸念地遲到了。

好在新來的七海老師很好說話,有驚無險。這天下午他沒課,吃過午飯就去了趟家居市場,挑了塊淡藍色的窗簾。

裝窗簾的過程比他想象中費事,為此不得不去房東那裏借了架人字梯。總算大功告成後晴人整個癱在了陽臺上,微風吹過,窗簾被掀起了一角,看着倒是不負他之前的辛苦。

隔壁傳來一陣貓叫,晴人一擡頭,發現鄰居家的白貓出現在陽臺上,正朝他這邊看。

“你怎麽了?”

“喵!”

“家裏出事了?”

“喵喵!”

沒點出貓語技能的晴人只能看着白貓在陽臺上焦急地轉圈,時不時地朝房間裏看看,哈魯從房裏奔了過來,聽白貓喵了幾聲後便轉過頭,沖着主人汪汪叫。

……你給我翻譯我也聽不懂啊。

晴人嘆了口氣,看看白貓,又看看鄰居家敞開的陽臺門,兩個陽臺間的距離,二樓的高度……

他抓起了一旁的人字梯。

有這個的話,應該能試試看。

……反正也只是二樓,摔下去也不會出什麽事!

人字梯的長度勉強能搭上對面的陽臺,晴人心驚膽戰地攀着人字梯往對面爬,平安落地後白貓沖上來抓了抓他褲腳就往房間裏面沖,晴人只能跟在後面過去。

相鄰的兩間房是幾乎一模一樣的布局,從陽臺進入房間,他來到了艾爾埃爾弗的卧室。

一個異常簡單的房間。

一張床,電腦桌,不知是什麽用處的櫃子,構成了整個房間的全部。電腦關着,周圍全無雜物,雪白的床鋪一絲不亂,看起來不像某個人的房間,更像無人入住的旅館。

白貓跑了出去,晴人也不好在留,跟着它出了卧室,走進廚房。

廚房的水龍頭正開着,水眼看就要漫出來流到地上,晴人一看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水龍頭是按壓式,多半是白貓閑逛的時候把它按了下去,卻沒法推回原處。

“下次可要小心點。”晴人一邊說着,一邊關掉了水龍頭。

水龍頭關了後白貓立刻鎮定下來,就跟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蹲在一邊舔毛,變臉速度快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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