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曾望看了眼手上舊式按鍵機的手機屏幕,通話時間不到三分鐘。她對曾希的性格拿捏得十分精準,這種情況,肯定哭了。

曾希從安靜的暗巷裏出來,此時還是上課時間,她不想在這個時間點回去,在學校附近毫無目的地游蕩了會兒後就鑽入了學生街。

這條學生街離慶城一中不遠,街道狹窄,僅容四五人并排而行。街上服裝店,花卉店,眼鏡店,照相館一應俱全,最多的還屬小吃店。因為離學校近,店鋪做的大多是學生的生意,燒烤,麻辣燙,冰沙,臭豆腐……各色小吃應有盡有,因此這條街也被稱作小吃街。往常到了晚上,除了學生,來關顧生意的還有附近聞香而來的路人。

此時學生還未放學,又适逢下雨,小吃街上人影寥寥,其它店鋪都關門打烊了,唯有各式的小吃店還騰騰地冒着煙火氣,嚴陣以待接下來的高峰期,畢竟不管怎樣,吃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小吃街的衛生環境不大好,随處可見的包裝盒和燒烤簽子,街道上被雨一淋更是處處積潦,潢污堵暢,走在上面總覺得腳底板黏糊糊的像是踩在某種膠質的溶液裏。

曾望撐着傘站在一家冰飲店門口盯着張貼在外的招工啓事看了許久,店裏的老板走出來狐疑地打量她,問道:“有什麽事嗎?”

曾望擡頭看去:“你們這裏招人?”

老板盯着她的臉看:“你想應聘?成年了嗎?”

曾望抿嘴緘默。

老板不耐地揮揮手:“我們招的人要求滿十八歲以上,走吧走吧。”

曾望沒再逗留,撐着傘接着往裏走,經過幾家正在招工的店,啓示上都明文寫着要成年人,她略微有些失望,眼看着放學時間快到了,正想往回走時,前面突然傳來一聲輕佻的口哨聲,有人沖她喊道:“小學妹,吃燒烤嗎?”

曾望看過去,見到是誰後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她認得耿明鵬,他和她都在白雲鎮中學讀的書,她剛上初一時,他讀初三,是學校裏出了名的不學無術的混混。說起來,初一時曾望正處于叛逆期,打耳洞,穿露臍裝,跟着學校裏的幾個小太妹鬼混過一段時間,那時候她和他偶有接觸,但也說不上熟絡。

後來她在母親幾番苦口婆心的勸導下順了毛,和那幾個小太妹斷了關系後也就很少再和他接觸了,唯一知道的就是從鎮上人那聽說他初中畢業後就沒再讀書,不知道去社會上謀個什麽出路去了。

“不記得我啦,你鵬哥啊。”耿明鵬嘴裏叼着根煙,身上穿着一件紅色工字背心配一條花褲衩顯得不倫不類,狹小的眼睛眯成縫看着曾望,燒烤的濃煙把他整個人熏得油膩膩的就跟架上的烤鱿魚似的。

曾望掃了眼他面前的燒烤架,心底不免有些驚訝。她詫異的不是他去賣燒烤,而是會在這碰到他。這條小吃街她不是第一次來,之前這個燒烤攤是一對中年夫妻開的,卻不知幾時易了主。

耿明鵬沒得到回應,用手夾了煙不懷好意地睨着她:“我前兩天回鎮上,聽說了你們家的事,啧啧,真可憐。”

曾望立刻面覆冰霜,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和你姐現在應該挺缺錢的吧,看在老鄉一場的份上,我給你條出路,跟着我賺錢怎麽樣,要不要試試?”

曾望飛快地掃了眼他的燒烤架,眼神有些譏诮,不發一言就撐着傘轉身原路走出去。

……

白熾燈懸在頭頂,風扇在嗡嗡地轉着,教室裏時不時響起嘩嘩的翻書聲,奮筆疾書的沙沙聲不絕于耳,還有一些人在低聲地讨論今天的作業。

曾望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子坐得筆直,低頭默默地做着練習冊上的習題。缺了一周的課,她落了一大截的進度,她也不去請教別人,只自己看着書自學,看一章做一章。

第一節自習課下課鈴聲響起,班上立刻響起了椅子腳和地面摩擦的聲音,交談的聲音漸漸拔高,內容已不再是課本上的東西。

曾望的同桌是個微胖的女生,她見曾望整個人冷冷淡淡的都不太敢和她搭話,再加上她請假的這段時間裏班上關于她的傳言,她本能地和她保持距離,回頭和另一名女生聊天去了。

曾望還在做着作業,她就像是罩在一個玻璃罩裏,周遭的嘈雜聲似乎對她毫無影響。

曾望今天出現在晚自習上惹來了班上很多人的側目,高二剛分班不久,班上為數衆多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她還沒來得及融入這個新集體家裏就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接着就是一周的長假。一周的時間足以讓一個新集體形成一種特有的氛圍,而曾望這周的缺席顯然讓她和這種氛圍格格不入。

“曾望。”門口班主任沖班級裏喊了聲,“出來一下。”

班上有一瞬間的安靜,曾望的筆尖一頓在作業本上留下了一個墨點,等班上的讨論聲重新響起時,她放下筆起身往門口走。

班主任名叫潘虎,是班上的數學老師,他喊了曾望進辦公室後讓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旁。

潘虎先問了她一句:“家裏的事處理好了嗎?”

曾望微點了下頭。

“你家裏的情況學校都知道了,校領導決定給你撥一筆特殊的助學金,我想這對你來說會有點幫助。”潘虎從桌上拿過一張表格遞給她,“你回去把這張申請表填了。”

曾望沉默着掃了眼那張表,表頭上“特貧生助學金申請表”一行字被加黑放大,十分醒目。

她想起以前,姐姐曾對媽媽提過申請學校的貧困生助學金,那時媽媽堅決反對,她想得很簡單,她不想讓女兒被其他人看不起,她寧願自己多吃點苦受點罪也不想讓女兒在人前自卑,被人看不起。盡管這種行為有點假清高,卻是媽媽對她們最純粹的愛。

曾望眨了下眼,伸手接過了那張表格。

潘虎想到什麽接着說道:“表格填完後你再寫封感謝信,感謝下學校這次的幫助,我們會刊登在校報上。”

曾望突然擡起頭來,表情有些凝滞。

“字數不用太多,兩千字左右就夠了,好好寫。”

曾望捏着表格的手在發顫,看着那張白紙心底隐隐有股沖動。

“對了。”潘虎突然說,“你缺了一周的課,明天的開學考就不要參加了吧?”

“要。”曾望自進辦公室後首次開口說話,聲音沉沉的,“我要參加。”

潘虎一愣,随即應道:“也行。”

從辦公室裏出來,走廊上的風一過,吹得她手中的紙翻了翻。

曾望抿着嘴,把那張表格對折再對折,直到紙張變成一個能夠被完全攥在手中的小方塊後她才進了班級。

班上的人都在集中精力應付即将來臨的開學考,這次考試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整個學期中應該也具有戰略性的地位,畢竟在新的班級,首次考試排到一個好的名次也是至關重要的。

曾望坐回座位後把那個小方塊往書包裏一扔,拿起筆後她盯着作業本上的墨點呆看了會兒才下筆接着做題。

接下來的晚自習曾望都是在看書刷題中度過的,中間下課休息的時間,當別人都在聊天放松時,她仍是在埋頭苦讀。所幸理科班的學生不考文科科目,她需要看的書砍掉了一半,待到晚自習下課時,她差不多把所有科目已教的課程看了一遍下來。

放學時,班上的走讀生收拾收拾書包準備回家,住宿生還坐在位置上,一些人還在猜測明天的考題。

曾望把正在看的物理書反蓋在桌面上,離開教室去了趟廁所,在隔間裏小解完後正想推門出去卻恰巧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白鈴,你今晚有沒有和曾望說話啊?”一個女生問。

白鈴是曾望的同桌。

“沒有啊,我怕沾上晦氣。”白鈴說,“她也沒和我說話,一個晚上都在看書,可認真了。”

“她高一時候的成績好像挺好的?”另一個女生說。

“好什麽好,又不是年級前幾,頂多算是中等。”剛開始的那個女生說,“而且她家這麽窮,又沒有爸媽,以後能不能讀大學還不知道呢。”

白鈴附和道:“說的也是,我爸說了,現在這個社會都要看錢看關系的,沒有這些就算再會讀書都沒用,畢業後還是只能給人打工,賺不了幾個錢。”

“誰讓她出身不好呢。”

……

“讓一下,洗手。”

随着一陣錯亂的腳步聲,女生們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們的臉上紛紛露出了心虛尴尬的表情,互相對視了一眼後就快速地離開了廁所。

曾望低頭洗着手,等廁所空了後才擰緊了水龍頭,擡頭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雙眼都是壓抑着的怒火,這些天的情緒積攢在胸腔中,早就如同易爆的瓦斯罐,而此刻它已被引爆。

曾望從廁所回去,教室裏不見剛才碎言碎語的三個女生,唯有在校生還在埋頭讀書。

她回到位置上,把物理書合上放進了抽屜裏,拿上自己的書包後就走了。她沒往宿舍的方向去,而是徑直往校門口走。

雨停了,夜晚的小吃街一片熱鬧,各種瓦數的昏黃燈泡下是接踵的人站在各式的小吃攤前點着宵夜,街上煎炸聲,翻炒聲,吆喝聲不絕于耳,各種香味也從四面八方鑽入鼻腔裏,來往于此的人一點都不介意這條街上的衛生狀況。街面上的雨水還未幹,被來往的人群一踩似乎更加黏稠了,在燈光下黑乎乎的像是傾倒的石油潑了一地。

曾望背着書包站在街道口,看着裏面的衆生百相,下了決心。

她從書包裏翻出那個小方塊把它展開,看了眼後露出一抹諷刺的笑來。

曾望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污水很快就浸濕了白色的紙面并且不斷地蔓延開去,她心中莫名有種快感,想哭,想笑。

說什麽質本潔來還潔去,到頭來還不是落于污淖陷溝渠,這世道如此,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曾望邁開腳步踏進小吃街,頭也不回地直往裏走。

她的自尊還由不得別人肆意踐踏,能侮辱的也只有她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知識點: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葬花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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