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曲一弦眉梢輕動,看了眼傅尋。
後者坐姿慵懶,似此刻談論的話題與他無關,眼神落在玄關背景上,微微出神。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黃毛。
黃毛很享受被人注視的感覺,他低頭呷了口毛尖,咧嘴一笑“女方知道手裏的魚藻罐是假的後,差點瘋了,打死也不相信好好的傳家寶怎麽就成假的了。我們尋哥在文物鑒定上向來是有什麽說什麽,不摻假。摸着罐口的毛糙瑕疵,說‘這五彩魚藻紋罐的瓷口工藝粗糙,釉色也來不及做舊,應該是剛出窯子沒多久’。”
“提點到這份上,是個人都聽懂了。女方,其實早就有預感,覺得亮子不懷好意,只是不願意去相信。畢竟朝夕相對了兩年多,房子買了,家人接受了,孩子也替他懷了,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就是養只烏龜,都培養出感情了啊。何況兩人一開始就是男女朋友關系,如膠似漆的。”
“尋哥人善,見女方這樣,就幫她給鐵爺打了個電話說情。但人,該狠心的時候就要狠心些。這不,女方壓根不感恩,趁着我尋哥打電話的功夫,把勾雲玉佩給順走了。”
“順走玉佩後,女方給亮子打電話。那天我記得很清楚,亮子約我出來,說把利息先還上。收完錢,又請我去‘人間紅塵’泡澡堂子。‘人間’的小姐按摩按到一半,他接了個電話,是女方打來的。亮子當時以為我睡着了,接電話就沒避着我。”
“女方和亮子說,她知道魚藻紋罐被掉包了,但家裏現在一堆爛攤子,她不想把事鬧上臺面,再讓家人操心。這可是傳家寶,要是讓她家人知道被亮子偷偷換成假的,估計都得氣死了。”
“亮子覺得女方向着他,挺識大體的,再開口時語氣也好了不少,搪塞她讓她在家好好養胎,他和鐵爺有舊交情,會盡快解決他家小舅子的債務問題。但當時,亮子連機票都買好了,帶了個出臺的小姐要出國度假。”
“女方可能聽出他想一走了之的打算了,就抛了個餌。說她鬼迷心竅,從尋哥這偷了塊玉佩出來,她可以不計較魚藻紋罐的事,讓亮子先回來,把玉佩賣了,換回魚藻紋罐。只要還掉了她弟弟欠的錢,剩下的都給他。他要是想走,她也不攔着,等事情過去後找個機會和家裏說清楚,他們就好聚好散。”
“亮子不傻,他擔心這是女方為了騙他回去想的招,就讓女方把照片拍給他看。女方傳了照片後,跟亮子說,這玉佩的價值起碼是魚藻紋罐的兩倍。只要他有本事把玉佩當掉,把錢弄過來,無論是坐牢還是尋哥發現追究,都她自己扛了。”
黃毛嘆了口氣,眯縫了眼,說“有人善後,亮子當然心動,讓女方帶上玉佩來酒店找他。以防萬一,他特意開了兩間房,隔着一條走廊,能互相對望。我當時和他在隔壁房間,女方來後,他就搬了個椅子在門後觀察。一小時後,确認女方是單獨來的,這才開門放人進來。”
“後頭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這種陰損事亮子不可能讓我聽到。女方大概在房間裏待了半小時,我再聽到動靜,是隔壁房砸東西的聲音。我見勢不對,立刻找前臺投訴亮子那間房噪音太大打擾休息,讓酒店的大堂經理上來看看。”
“女方是存了談不妥就和亮子同歸于盡的念頭,包裏帶了把刀,給亮子破了相,傷口應該挺深的,都能看見骨頭了。女方也被亮子打得不輕,送到醫院後已經半條命沒了,孩子也沒能留下。我顧着送女方去醫院,亮子就是那時候趁機跑了,至今沒再見過面。”
曲一弦點頭“挺八點檔電視連續劇的啊。”
黃毛讪笑,他摸着自己那頭亂糟糟的黃毛,說“生活麽,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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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挺有感觸?
曲一弦轉着杯子,問傅尋“我記得你說勾雲玉佩這事涉及了命案,這話怎麽說?”
黃毛搶答“還能怎麽說,女方覺得對不起養育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自殺了。女方的弟弟和姐姐的感情深,送完姐姐最後一程,出車禍死了。好好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被亮子禍害得骨肉離散,東零西落的。只留下一對老人,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償還那筆債務。”
“當時那個事,鬧得南江滿城風雨,論壇裏還有人編了個五彩魚藻紋罐的靈異故事,把這件寶貝炒上了天價。大概四年前的六月,尋哥找到鐵爺,讓鐵爺出面把五彩魚藻紋罐收了回來,送回了女方家。”黃毛說到這,忍不住啧了聲,滿目豔羨。
就是不知道他在羨慕傅尋出手大方,還是在羨慕女方家不用花一分錢就有傻大款幫忙贖回傳家寶。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後面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黃毛說了這麽一大段話,口幹舌燥。
一杯毛尖,被他囫囵灌進肚子裏,他似還不解渴,起身從酒店的貨品臺拿了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喝掉了小半瓶。
鐵晔見狀,笑眯眯道“姑娘你還有什麽疑問嗎?”
疑問倒是沒有。
傅尋作為當事人之一,當年的情況他必定了解得更詳細,細節方面可以等私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再推敲确認。況且,這個作為合作背景,發揮的效益除了讓她更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外并不會影響到大局。
鐵晔這麽問,是着急想知道她這裏有關裴于亮的消息了。
她也不賣關子“裴于亮六月底包了我的車去敦煌的三大典當行鑒定玉佩這事,鐵爺肯定知道。論消息,我可能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但勝在比較及時。”
她點了點腳下這個地方,說“這裏,算是我的地盤。”
鐵晔含笑,興致頗濃“曲小姐這是在怪我不請自來?”
曲一弦見對方領悟她的意思了,開始補場面話“豈敢,我不過是說我在西北行事會比你更方便而已。”
鐵晔一直知道曲一弦不是什麽小角色,起先是顧忌傅尋,後來是猶豫招惹了容易惹禍,這才僵持着。
她這會連敲帶打幾句話,更是堅定了鐵晔對曲一弦不好惹的印象。
做他這一行的,想常青不倒,除了倚賴手段和人脈以外,交際也格外重要。他本就不欲和曲一弦來硬的,見狀,立刻釋放自己的誠意“這是自然,有曲小姐和傅先生幫忙,我一定不會擅自插手幫倒忙。只是兩位願意幫忙,我也想了解下詳細情況,需要幫忙時才不至于手忙腳亂連先出哪只手都不知道。”
有理有據,還不算亂來。
曲一弦滿意,松口“鐵爺是想知道哪方面的情況?”
“別的我也沒什麽好關心的。”鐵晔把玩着杯子,目光從傅尋的臉上滑到曲一弦身上,停留了幾秒後,他微笑“我想知道姑娘對裴于亮現在在哪,是否有線索了。”
裴于亮既然能為一個勾雲玉佩蟄伏這麽多年,即使現在馬腳頻露,也并不容易抓到他的小辮子。
九月初他擔心敦煌大會的嚴查會暴露他的行蹤,所以匆匆離開敦煌。
九月底,勾雲玉佩的消息從權嘯那傳出,整個古玩圈人盡皆知。
緊接着,沈芝芝在幾日前失蹤,又于今早被發現屍體出現在都蘭古墓的墓葬裏。
這些事情看似沒有聯系,但隐隐之間有條線将所有線索都串聯在了一起。
這些事,都和權嘯有關。
他看似只是袁野臨時找托找到的一層關系,但細算下來,上面這幾樁事情裏哪件和他沒有關系?
她神色如常,半點看不出什麽異樣的情緒。
鐵晔只看見她斂眉思索了幾秒,微帶笑意地回答道“有。”
單這一個字,語氣篤定,擲地有聲。
鐵晔大笑,也不問線索在哪,是什麽,舉了舉杯,語氣十分輕快“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接下來不管是出人出力還是出錢,只要傅先生和姑娘有需要,随時開口。”
他伸手,攬過坐在下首的黃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呢,明天就回南江了。下半年了,事情多,耗在這耗不起。人我留下幾個,還住在這間房裏,以便随時搭把手。”
傅尋适時地插話道“人留着沒什麽用,她手底下一個車隊,想用人也不會先勞煩別人。”
他和鐵晔打了多年交道,但除了裴于亮以外的事從不交談,更不用提交情了。
鐵晔想要從裴于亮手裏拿回錢,就必須得借他的勢。所以對傅尋,他忌憚,尊重,不敢造次。
傅尋既然開口,鐵晔也知道自己留着人沒用,非要堅持,只會無端讨人嫌。
他知道分寸,故開口道“那就聽傅先生的。”
等送傅尋和曲一弦離開,鐵晔關上門,眉心緊鎖,站在門後一言不發。
黃毛還為自己得了鐵晔的器重沾沾自喜,還沒來得及嘚瑟嘚瑟,見鐵晔這個表情,賠着幾分小心,問道“鐵爺,你是覺得這事不妥?”
“不是。”這事沒什麽不妥的地方,傅尋要追回勾雲玉佩,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既然有同樣的訴求和目标,就不用擔心傅尋會反水。
這點判斷能力,鐵晔還是有的。
他往客廳走了兩步,轉頭問黃毛“我們當初收到敦煌來的消息,調查曲一弦,到最後追到敦煌守在酒店裏……你不覺得像是有人故意一步步引我們過來嗎?”
黃毛智商不夠,絞盡腦汁也沒聯系到這些事裏的關聯“這不是……按部就班,您自己做的選擇嗎?”
“是啊。”鐵晔摸了摸腦袋,暗罵了一句“可我還是覺得我是被傅尋這小子給耍了。”
當初他從傅尋那得到裴于亮手裏有他勾雲玉佩的消息開始,他就知道,傅尋這是順道借他的手,做自己的事。
畢竟他也得了方便和好處,不出意外,等勾雲玉佩再次有消息後,傅尋作壁上觀,等着他掘地三尺把裴于亮挖出來後,漁翁得利即可。
但自從曲一弦攪進來後,事情不一樣了……
鐵晔甚至生出自己仍在傅尋算計中的念頭來,難不成他把他引到敦煌來,就為了幫他說清裴于亮這件事的前後始末?
……
嘿,這兔崽子!
敢情他在傅尋心目中,就是一張嘴啊。
離開酒店時,已經是下午四點。
敦煌和南江有近兩小時的時差,明明該是傍晚日暮斜影時,偏偏敦煌的天光明豔,像剛過午時的下午,微風徐徐,氣溫涼爽。
這麽輕松地解決了一件事,曲一弦有些意外。
但更多的是放松。
沒有什麽比腹背受敵更受煎熬的事了。
她上車後,先看手機。
手機屏幕的消息提示欄裏幹幹淨淨的,沒有任何未讀消息。
曲一弦松了口氣,給袁野打電話。
袁野很快接起“小曲爺,你和尋哥談完事了?”
曲一弦事先和袁野交代過,她下午和傅尋有很重要的事要處理,可能不能及時回他的信息,讓他自己機靈些。
她嗯了聲,問“你那邊怎麽樣?”
“挺好的,我現在到七裏鎮了。”
曲一弦又問“姜允呢?”
“在我邊上呢。”他把手機遞到姜允面前,“你快吱一聲,讓曲爺知道我沒欺負你。”
姜允沒搭理他,手機更是連看都沒看一眼,直接推開“幹嘛呀,你擋着我玩游戲了。”
袁野委屈“曲爺你聽,你不在她有多嫌棄我。”
曲一弦聽到姜允的聲音就安心了“我在傅尋會在進敦煌城區的必經之路上等你會合。”
袁野哎了聲,說“那見面再聊。”
“好。”
挂斷電話,曲一弦開車,繞開敦煌城區的公路,抄小路抵達和袁野約定的地點。
車廂內太安靜,為了避免獨處時的尴尬,她随手擰開廣播頻道聽路況分析。中間插播廣告時,她狀似無意的問了句“黃毛說那個五彩魚藻紋罐是你四年前的六月份托鐵爺出面追回來的?我沒理解錯的話,那會你剛從可可西裏回南江。”
傅尋對這個時間記憶深刻,幾乎不用确認,腦子裏很快臨摹出當年的場景。
裴于亮前幾年跟着鐵爺做事,結識了不少權貴,五彩魚藻紋罐又是被他偷偷脫手的,他不見了蹤影,五彩魚藻紋罐的去路很難查清。
他費了不少功夫,用了不少渠道把東西追回來,迫切得很。
生怕錯失良機,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當年的事與我無關。”他澄清“她來找我時,已經知道五彩魚藻紋罐被裴于亮換走了。她是來求我出面,在鐵爺面前作假鑒定。她想把魚藻紋罐抵押給鐵爺暫解困境,等家裏緩過這口氣,她會想辦法補上那個窟窿。”
“我的職業道德和信仰都不允許我假鑒,這也是我傅家的第一條門規。我只答應了幫她和鐵爺要幾日寬恕,只是沒想到她走投無路之下,會選擇這種方式。幫她追回魚藻紋罐是為道義,力所能及之下,能幫且幫。”
安靜的小路褪去了城市的繁華,那竊竊嘈嘈的電流聲也似在這刻遠去,車廂裏,安靜又溫柔。
“得到魚藻紋罐的消息是在可可西裏當志願者的最後一星期,這一周內,伏叔一直在替我周旋。确定可以交易那晚,是你進可可西裏的前一晚。我立刻離崗的原因,除了撤離的時間是規定好的以外,還因為那天清晨,有架飛機在拉薩的機場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