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便簽紙上的勾雲玉佩,寥寥數筆,畫技潦草,像一張初初打磨還沒潤色的線稿。
玉身的雲紋和自然開裂的水紋被素筆勾勒得恰到好處,無論是線條還是位置,都與曲一弦手上那塊一模一樣。
她突然覺得嘴唇有些發幹。
放着玉佩的內襯口袋像自己有了溫度似的,微微發燙。
隔着一扇車門,她裝作不經意般,問“勾雲玉佩的雲紋都是獨一無二的?”
傅尋眉梢輕動,不答反問“為什麽這麽問?”
曲一弦扯了句“看你畫得這麽熟練,跟批量生産似的。”
傅尋低笑一聲,說“這個玉佩我随身帶着,帶了很多年。從裏到外都摸透了……”他一頓,似有所指“哪怕是完美的複刻品我也能一眼看出來。”
曲一弦沒接話。
她又看了兩眼紙上的勾雲玉佩,說“我先去接姜允了。”
傅尋颔首,目送着途樂駛離院子,他收起筆,轉身進屋。
敦煌的風沙大,曲一弦習慣性緊閉車窗開空調調溫。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心煩意亂,看誰都不順眼。
搶道的大衆;慢得跟蝸牛一樣也好意思上路的普拉多;還有隔壁那輛在幾條道上穿來穿去不守規矩的凱迪拉克。
她本還只是眯着眼,慢剎等着過紅燈。眼看着紅燈倒計時進入最後三秒,她剎車一松,緩速等着前車起步後,随前車跟行。
不料,本在隔壁車道行駛良好的凱迪拉克突然越過白線,直接加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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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到只有幾寸安全距離的車距下,曲一弦下意識猛踩剎車。
途樂剎停的同時,路口的紅燈一跳,所有車輛通行。
凱迪拉克的車主車窗半降,手搭在窗舷上輕輕敲了敲,如示威般,絕塵而去。
立體環繞式的車聲催促裏,曲一弦眯了眯眼,眼底的銳意一閃而過。
陽光一烤,擋風玻璃跟聚火點似的,燙得她脾氣一下就上來了。
別她?
小爺今天就教你“悔不當初”四個字怎麽寫。
曲一弦起步,挂擋,在擁擠的車流中如一尾魚,擺着魚尾,靈活地穿梭在車道之中。
很快,她追上凱迪拉克。
駕駛座的車窗降下,她側目,斜睨了眼凱迪拉克深黑色的車窗,油門一踩,競速般猛超對方一個車身的距離,方向斜打,越過虛線擋在它的車前,不輕不重地踩住剎車,亮起尾燈。
極近的車距下,對方似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猛踩剎車拉開車距。
曲一弦透過後視鏡瞄了眼,閑閑地松了剎車繼續往前走着。眼看着凱迪拉克重新提速,她車屁股一甩,又一次牢牢擋住他的去路。
曲一弦愛玩車,在駕校的時候就不老實。後來到西北帶客後,既為了顧客的體驗,也為了安全第一,車速始終中規中矩。
即使在抓違幾乎嚴苛的甘肅境內,她的違章記錄也比當地土著要幹淨。
但這并不代表,沉睡的老虎會一直沉睡下去。
凱迪拉克在前期報複性的想要反超反別時期就被曲一弦鎮壓得無力反抗後,徹底失去鬥志,越開越慢,最後幹脆躲進了緊急停車帶。
曲一弦犯不着為教訓他耽誤事,隔着一條右轉車道看了對方一眼,繼續直行。
到莫高窟景區停車場時,姜允還沒到。
她給曲一弦發了條微信,說自己在景區的擺渡車上,大概五分鐘後能和她會合。
五分鐘,足夠曲一弦想明白很多事了。
她從沖鋒衣的內襯口袋取出玉佩,邊回憶着傅尋的那副素描圖邊找玉佩上與其匹配的玉紋和天然水紋。
能對上的,十之八九。
她又摸索着去找傅尋之前提過的玉紋瑕疵,她對古玩沒有研究,看玉也只根據自己的喜好判斷。
這枚玉佩的工藝粗糙,紋飾簡單,就連玉色都是通體白色,那白像羊脂玉,不那麽通透,隐約還有些絮狀的玉色沉澱。除了能看出時間久遠,別無特點。
就這個東西,值幾百萬。
也就這玩意,攪得她平靜的生活人仰馬翻,什麽人都能找上門來。
她曲指,輕彈了一下玉身,清脆的玎珰聲裏,她咬住下唇,有些為難地陷入了沉思。
如果說之前她還只是猜測手裏的這塊玉和傅尋尋找的勾雲玉佩有關系,那今天……她基本能确定,這塊玉和傅尋有千絲萬縷,扯不清的關系。
曲一弦雖然還沒弄明白這價值連城的勾雲玉佩是怎麽落到西寧莫家街的古玩店裏,又怎麽機緣巧合地正好被她買下了,但結合這麽多天裏發生的事情,她手裏這枚一直被她當成劣質品的白玉,就是鬧得敦煌滿城風雨的勾雲玉佩無疑了。
可是……
幾百萬呢!
算除本金三千,這完全是血賺啊。
曲一弦心尖癢癢的。
她翻來覆去地打量着這枚玉佩,不是嘆氣就是惋惜,一副生生剜肉的不舍狀。
就這麽還給傅尋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把本金要回來……
遠處,有一輛擺渡車從道路的盡頭緩緩駛入景區。停穩後,前後車門打開,陸續有乘客下車。
曲一弦遠遠瞥了眼,見姜允下車後,東張西望的,邊收起玉佩邊摁下了喇叭。
接到姜允後,曲一弦将她送回酒店。
“酒店中午會餐飲,自助餐三十九一位,菜色比較普通,你可能不會喜歡。如果想要吃點敦煌特色的,沿七星大酒店直行,過大圓盤反彈琵琶的雕像大約一公裏就是沙洲夜市。”曲一弦從車兜裏摸出個地圖遞給她“地圖裏有我标出的特色餐飲店,幾家驢肉黃面都是敦煌的老色號了,還有東鄉人開的手抓羊肉館,羊肉和烤串,味道都不錯。當地還有個杏皮水,味道有些酸酸甜甜的,你應該也會喜歡。”
姜允接過,粗粗打量了兩眼,問“那你呢?”
“我?”曲一弦分神看了她一眼,回答“在敦煌你不用管我夥食。”
姜允點點頭,沒再多問。
她安靜下來,曲一弦反而有些不習慣,她趁着等紅燈,叮囑“鳴沙山的行程是下午三點,午休時間很充裕。你吃過午飯後可以休息一下,三點我會準時在停車場等你,送你過去。你一個人,外出活動注意安全,有事給我打電話,聽明白了?”
姜允懶洋洋地哦了聲,嘀咕“我陽關和漢長城遺址都沒去呢。”
曲一弦沒接茬。
她把車停在酒店正門口,沒熄火,只拉了手剎,示意她可以下車了。
姜允有些不滿,她噘着嘴,很不高興地推開車門。
曲一弦看着她進酒店後,掉頭,原路折回北城典當所。
昨天姜允選擇讓她繼續帶線後,曲一弦就把話撂清楚了,大柴旦到敦煌的路程她不收錢,直接折現退給她。
任是姜允如何不滿,昨天既然沒談妥,今天更不可能讓她翻案重談。她哪來那麽多黃金時間,陪她在敦煌到處兜圈子。
等明天去完張掖,後天走祁連山回西寧,她正好回莫家街一趟。
到北城典當所時,正值開飯。
她的車剛停進院子裏,伏叔就迎了出來,招呼她趕緊進屋吃飯“就等你回來了。”
飯桌上,擺了滿滿當當的一桌菜。
主食是老字號的驢肉黃面,配了涼拌拍黃瓜和涼拌紫菜。主菜有一碟驢肉,一碟炒腰花,還有一碟像是蒸得鹵雞爪。
曲一弦還沒坐下,已經被勾得食欲大振。
她洗了手,坐到空位上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傅尋右手邊的這個空位好像就是他們特意留着給她的。
人到齊後,舉筷開飯。
袁野這個馬屁精,從下第一筷開始,就在狂拍馬屁“伏嬸,你做菜太好吃了。這個涼拌紫菜很開胃啊!”
被稱為伏嬸的女人笑眯眯地關愛了袁野一眼“那就多吃點。”話落,她的眼神落到曲一弦身上,緩緩道“今天準備匆忙,也不知道你們愛吃什麽,就随便做了點。不要拘束,喜歡的讓寸寸給你夾。”
曲一弦陡然聽到“寸寸”這個名字時,險些把自己給嗆到。
她手忙腳亂地扯了紙巾掩唇,邊用眼神觀了眼身旁的傅尋,無聲地用眼神交涉“這寸寸說的是你?”
後者雲淡風輕地點點頭,用公筷往她碗裏夾了一筷子的涼拌紫菜“這個開胃,多吃點。”
曲一弦樂了。
她咽下嘴裏那口米飯,問伏嬸“傅尋的小名叫寸寸啊?怎麽來的?”
一旁的袁野,默默豎起耳朵旁聽。
他曲爺真有膽色啊,敢當着尋哥的面就打聽人家的小名怎麽取的。
伏嬸看了眼傅尋,笑道“說起名字,那可有得說了。寸寸的父親傅望舒先生一生都致力于尋回流失海外的國寶,所以他夫人懷孕那年,就以‘尋’字表達這個期翼。‘傅’和‘尋’又都有個‘寸’字,寸寸這名字可愛,便一直這麽叫下來了。”
袁野插嘴道“伏嬸,那傅老先生和他夫人是不是沒想到,我尋哥以後長得跟可愛完全沾不上邊啊?”
被開玩笑的傅尋淡淡的瞥去一眼,暗含警告。
袁野到底還是慫,趕緊閉上嘴,扒了一大口飯。
伏嬸見幾個年輕人的互動,笑了笑,說“男孩長大麽,總該要長得成熟穩重些,否則怎麽給他的女人安全感。小弦你說是不是?”
無故躺槍的曲一弦“……”
她瞥了眼傅尋,認真道“傅尋這長相……哪有安全感?”
傅尋夾肉的動作一頓,親自上陣“我長得哪裏沒有安全感了?”
“現在的小姑娘都喜歡你這種長得好的,前仆後繼……”曲一弦咽下一口驢肉,指了指袁野“你看袁野,濃眉大眼的,五官一個不缺,周正之中還略顯兇相,這才叫男人味啊。”
袁野沉默數秒,沒忍住“曲爺,你這是在埋汰我長得不好看?”
他偷瞥了眼傅尋,總覺得後頸被誰給拎住了似的,涼飕飕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脖頸,辯解“誰照鏡子的時候不希望自己長了我尋哥的臉啊……你別瞎扯,該讓伏叔和伏嬸誤會現在的年輕姑娘審美都不行了。”
傅尋倒沒繼續糾纏這個話題。
他和伏泰聊了些都蘭古墓的近況,從九層妖樓到最近被盜的墓葬。太多專業術語,曲一弦聽得一知半解。
吃完飯,曲一弦的心理建設也做得差不多了。
她特意支開袁野,找了個沒人的地,把勾雲玉佩取了出來。
她居無定所,大多在路上浪跡。
行李少,随身攜帶的東西大多扛打扛造,唯有這枚玉佩,她裏三層外三層地用絨布包起來。
她寶貝似地把勾雲玉佩遞過去,臉上的表情還有些別扭“你瞧瞧,你在找的勾雲玉佩是不是我手裏這塊。”
傅尋心裏有了準備,見到玉佩那刻并沒有太多驚訝。
他伸手接過,指腹輕輕摩挲着玉質的表面,眼神從白玉的結頭往下,細細匹對玉佩的雲紋和水紋。
每一處的手感,包括瑕疵處的裂紋開口都一一符合。
曲一弦端不動太師椅,只能将就的倚着門框看他做鑒定。
他專注時,是摒棄一切幹擾的專注。眼裏除了手裏的那枚玉佩,似再看不到別的存在。
那雙眼,又黑又深,清澈得倒映着勾雲玉佩的倒影。從棱到角,從線到框,他眼神落在哪,哪就仿佛有光芒。
男人,果然還是得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裏發光發熱才顯得帥。
傅尋這個男人,其實已經打破了曲一弦對大多數男人的定義。他本身就長得好看,無論是吊兒郎當不正經時還是痞氣不馴矜傲時,都有不同的男人味。
他像是沒有缺點,你挑不出他性格上的缺點,也挑不出他為人處世的缺陷。
家世好,教育好,身世背景及他自身都屬于金字塔頂尖最優秀的那一批。
所以,他看上她什麽了?
她這人倔起來不通人情,誰說都不聽。傲起來,比起男人也不遜色,非要争個高低,論個長短。性格又還別扭,一旦被踩到痛處,管你有意無意,先揪過來打一頓。
和她在一起,得有非常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得讓她心生崇拜和敬畏,以及擁有能令她懸崖勒馬的威懾力。
傅尋不是不符合,而是太完美太契合,反而令曲一弦有些望而生畏。
曲一弦嘆了口氣,擡手摸了摸初動還有些不适的春心,轉身窩進了太師椅裏。
不遠處,是袁野跟在伏泰身邊叽叽喳喳的說話聲,期間隐約夾雜了伏泰斷斷續續的笑聲。
曲一弦沒心思聽袁野怎麽取悅伏泰的,心裏隐約覺得,袁野這人……挺适合給別人當兒子的。瞧他讨伏泰歡心那樣,就差填張表進人家戶口本了。
她胡思亂想着,沒留意傅尋已經掌完眼,正朝她看來。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掀着茶碗蓋,拂茶葉玩。
等察覺到傅尋的視線,她愣了下,問“怎麽樣啊?是不是你要找的東西?”
傅尋沒立刻回答,他似尋思了幾秒“這塊玉,你從哪得來的?”
他心裏其實有了大概的答案,應該和曲一弦當時在可可西裏提的“有個朋友”一致。
他太冷靜,曲一弦試圖猜他情緒無果,淡了聲,答“姜允來西寧那晚,我送她去酒店,酒店在莫家街附近。我順路,進了莫家街一家古玩店。老板推給我的,說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現在想想,當時的情景其實有些詭異。
這枚價值連城的玉佩,在他手裏像是燙手山芋一般,他恨不得曲一弦立刻買下。又擔心太急切适得其反,耐着性子和她周旋着。
不等傅尋問,她又補充“他出價八千,我對半砍到四千。想想覺得還是貴了,又反悔,往下折了一千。”
“這家店開了兩三年了,老板我不認識。莫家街我比較熟的是特産店,常去代購。”她咧嘴一笑,問“還有什麽想知道的?”
傅尋轉眸看她,嗓音越發低沉“你買了這玉佩的事,還有誰知道?”
饒是曲一弦有心理準備,覺得這玉佩□□成是真品了。此刻聽他話裏的肯定,心裏仍是忍不住咯噔一聲。
她沉默了幾秒,擡眼和他對視“……他們在找的,确定是它?”
傅尋目色淡然,很慢很慢地點了下頭“是它。”
他捏着那枚玉佩在指間一轉,遞回去“它現在歸你。”
曲一弦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看了看他手裏的勾雲玉佩,又擡頭看了看他,問“什麽意思?”
傅尋似笑了下,極勾人道“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