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午吃完飯,傅語諾看着何筝吃零食,一個沒忍住,跟着偷偷啃了三個冰淇淋,結果下午剛上完第一節課肚子就不對勁了,頭埋在臂彎裏,她捂着肚子小聲哼哼,何筝吓了一跳,沒想到她這麽弱不禁風。
“阿諾,對不起啊,我應該攔着你的……”何筝急得團團轉,問要不要打電話給謝叔叔叫他來接她。
傅語諾白着臉搖頭,不可以,千萬不可以告訴謝西然。
那人對她吃穿用度管得嚴,平時一點涼的不給她碰,今天要是知道她一口氣偷吃了三個冰淇淋,肯定得跟她生氣。
其實她也不是多貪吃,要怪就怪他平時管太嚴,不然她何至于像開了葷的和尚似的剎不住閘。
何筝扶着傅語諾趕去醫務室,醫務室的老師聽說她中午吃完小火鍋,緊接着連續吃了三個冰淇淋,絮絮地責備她像個小孩子似的沒分寸,連忙給人開了藥,讓她在床上躺一會兒。
傅語諾見何筝跑前跑後地擔心自己,有點過意不去,推着她讓她回去上課,自己在醫務室躺一會兒就可以,腦袋枕着手肘,等那陣絞着小腹的鈍痛消退,她閉着眼小憩。
再醒來時,床簾外,醫務老師正跟一個人交代屋裏還有一個同學在休息,叫他等人走了,記得收拾好東西再鎖門。
傅語諾這才驚覺自己躺夠久了,都耽誤醫務老師下班了,待醫務老師走遠,她忙不疊起身,擔架床脆弱地叫喚一聲,簾後的人明顯靜了一瞬,然後朝這邊走過來。
腿晃在床邊找不到鞋,她探身低頭,沒想到身下的擔架床經不起折騰,突然往後滑,她瞬間重心失衡整個人往前栽去,恰好這時布簾被人從外面拉開,傅語諾嘭地一聲跪撲在對方的腳邊,行了一個無比隆重的大禮。
“……”
“……”
屋裏安靜了好幾秒。
尴尬,非常尴尬……她窘得耳朵都燒起來,想挽回幾分薄面,于是擡頭朝對方友好地笑了笑。
沒想到男生見了她的臉,像看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似的受驚地連退好幾步,這反應令她吃了一驚。
在腦袋裏搜刮了一圈,她不記得自己認識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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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還想和男生說幾句話,可對方往旁邊一側身,似乎不願意和她多交談,傅予諾不明所以,讪讪地說了聲同學辛苦,同學再見就提留着鞋子跑了。
從醫務室出來,她想去一趟鋼琴房,可一看時間,估計樂團已經散了,于是臨時轉道往樓外走,打車直奔家。
剛進家門就敏銳地聞到空氣裏有另一個女人的味道,玄關邊歪着一雙高跟鞋,客廳裏傳來交談聲,女人的聲音調子高,聽不清說什麽,其中的殷勤卻是顯而易見的。
陳姨拎着一袋垃圾出來,正遇見她:“回來啦!”
“家裏有客人?”
“你施老師,聽說是家裏有點事,想請先生幫忙……哎,把鞋穿上,把鞋穿上!”陳姨擡手攔人,監督着她穿好鞋才放行。
傅語諾走到客廳門口,小腦袋一探,剛好看見謝西然朝面前的女人微笑,女人後腦勺朝着她,看不到臉,但想必臉上的表情也是極殷切動人的。
施雲是她的鋼琴老師,柯蒂斯回來的高材生,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定期來謝家給她上課,起初是每天來,後來是每周來,她高三那陣學習忙,就改成了不定期來。
說起來,施雲不在的那陣是她青春期以後,和謝西然相處最和平的一陣,往前、往後,他們都争吵不斷,劍拔弩張。
傅語諾沒和大人打招呼徑直跑到了樓上,音響裏放着弦樂版的《第二圓舞曲》,她大剌剌推開窗戶,哼着歌,就着旋律輕盈地轉到衣帽間換衣服,一頭鬃發散在背後,又随着起落的動作在空中蕩過。
換好了衣服,毛絨拖鞋早不知跌落在哪裏,她坐到鋼琴前,光着腳丫踩踏板,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翻飛。
窗戶口傳來樓下汽車啓動的聲音,謝西然和施雲一起出門了。
施雲愛慕謝西然,所以堂堂柯蒂斯的高材生會屈尊降貴給她上課,不辭辛勞地拿着好脾氣忍受一個青春期少女的刁蠻。
傅語諾沒興致地趴在鋼琴上,只有一只手還頑強地跳躍在琴鍵上。
晚上,謝西然沒回來,他不在家吃晚飯,滿桌的菜就她一個人吃。
傅語諾想叫陳姨坐下來和她一起吃飯,可陳姨推辭着不願意,她是個有規矩的傭人。
要是往常傅語諾就放過她了,可今晚她格外粘人,求了老半天也不放棄,為難得陳姨幹脆躲到了廚房裏。
傅語諾只好一個人坐在餐廳,她飯量小,每樣菜都夾得不多,拍肚子走人時菜還跟沒人動過似的。
陳姨一邊收拾一邊心疼糧食,悄悄地打了包帶回去,熱一熱明天還能撐一頓飯。
吃完飯去半地下的放映室看電影,挑了半天也沒挑出好看的,其實不是沒有好看的,是她心思不在上面,她滿腦袋裏都是她以前聽說的那些關于謝西然的風流韻事。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有很多女人想跟她搶叔叔。小時候是一塊糖、一個芭比娃娃套裝交換一聲“阿姨”、“嬸嬸”,大一點是莫名其妙的打探,你叔叔前晚見的那個女人是誰你知道嗎?
諾諾,你可要把你叔叔看緊點,別怪阿姨沒提醒你,他要是娶了老婆準得忘了你。
諾諾,這麽多阿姨,只有我是真的疼你。
諾諾,你喜歡阿姨嗎?喜歡阿姨就告訴你叔叔去,等阿姨住進來,每天都帶你去游樂園!
平心而論,傅語諾完全可以理解謝西然受歡迎的原因。
三十多歲的成熟男人,至今未娶,英俊,富有,身體健康,沒有奇葩婆婆,多麽完美的結婚對象。
可他越受歡迎,她心裏的不安就越強烈。
她的住宿申請表到底沒有交上去,因為她不想和謝西然吵架,謝西然肯定會不高興,何筝對她的決定沒有時間發表太多看法,她最近正忙着實習的事情。
大三時節,周圍的同學不是在準備考研,就是參加實習鍛煉自己,傅語諾看在眼裏,心裏也有幾分焦慮,她是不想一直這麽依靠謝西然的,可她又不确定謝西然對她出去實習會有什麽看法。
好像從她記事起,她的人生就牢牢掌握在這個男人手裏,一步也偏差不得。
周末,傅語諾接到許久不聯絡她的外婆的電話,外婆問她在大學過得怎麽樣,還有幾年畢業。
她覺得好笑,作為她現在在血緣上最親的人,對方竟然不知道她上大學幾年級。
傅語諾在電話裏回答剛上大一,學習很差,經常被老師批評,老人家噎了一下,傅語諾很快聽到電話那頭隐隐約約傳來小舅舅的催促,你跟她廢什麽話,找謝西然,找謝西然才管事!
傅語諾的臉色冷下來問:“你們找叔叔幹什麽,又惹什麽禍了?”
外婆頓了一下,有點愧疚地跟她說小舅舅想在泉城附中附近盤一家店,手頭缺一點錢,問她有沒有錢湊一湊。
“需要多少錢?”
老人家剛說出一個數,那頭的人小聲和她耳語了什麽,再開口時數字便翻了一倍。
傅語諾冷笑着點點頭:“我有,我拿給你們,你們別去找叔叔要。”
電話很快被男人搶了過去,剛才的粗魯催促轉瞬變成了和風細雨的谄媚:“阿諾,最近身體怎麽樣?什麽時候回來一趟,你外婆老惦記着你呢,老人家前幾天還在念叨你,你也不來看看我們!”
傅語諾沒接話茬,只道:“我有錢,我下周就給你們送過去,你們別去找叔叔。”
小舅舅的喜色掩不住,卻裝着矜持:“哎呀,哪裏還需要勞煩你跑一趟呢,我把卡號給你吧,你下午彙給我就可以。”
“不用,我會給你錢的,你們別去找叔叔。”
三句話裏兩句離不開“別去找叔叔”,江坤的面子有點挂不住,他正色道:“阿諾,你怎麽說話的?我們和謝西然聯系那也是為了關心你,把你一個人丢他家裏不聞不問我們怎麽能放心?”
傅語諾不想跟無賴講道理:“知道了,我會盡快把錢給你們。”
一提到錢,江坤便原形畢露:“盡快是什麽時候?我着急用錢,等不了下周。”
傅語諾想了想:“……明天吧,明天我把錢給你們。”
對面這才放了心,又侄女長侄女短地打起了親情牌,叫傅語諾聽得直反胃,沒幾句就直接挂斷了電話。
那個家,那個叫外婆的人一天也沒有真心對待過她,才會在她三歲時就那麽輕易将她交給謝西然,雖然謝西然很好,可是這份好無論多麽豐盛都不能掩蓋江家人的薄情寡義,如果當時她父母身亡,而謝西然又沒有适時地出現,他們會怎麽對待她呢。
今天下午,謝西然回來得格外早,傅語諾正拿着水管給院子裏的花草澆水,大老遠就聽見汽車的轟鳴聲,車還沒開進車庫,謝西然就開門下車,走了過來。
男人沉穩的腳步踩在草坪上,地面上的小草都被壓彎了腰,傅語諾愛護花草,她聽着窸窸窣窣的響動十分心疼,轉身剛要發難,先被男人喝住了。
謝西然盯着她光裸的腳丫問:“鞋子呢?”
她氣勢頓時弱下去,眼睛不敢看他:“……忘了穿……”
謝西然走上前,不由分說将人拉帶離地面,水管甩在地上,噴濺了男人一身,他沒理會濕潤的褲管,打算帶她進屋。
傅語諾失了平衡,緊緊地夾着他的腰身抗争:“別進屋別進屋!我還沒澆完花呢!”
她使勁亂晃,身體往下縮,像一條不老實的毛毛蟲,想要逃出他的禁锢,謝西然怕她摔了,将人摟緊,低聲訓斥:“別亂晃,待會兒該掉下來了,想澆花是吧?”
“嗯。”傅語諾乖乖地不亂動了。
他單手繞到背後護着她,彎下腰去撿起地上的水管,交給她之前叮囑:“別下來,我帶着你澆水。”
“好啊。”傅語諾頓時笑起來,趴在他背上,手肘往他肩上一撐,人向上攀,絲毫不顧及身下男人的年齡,三兩下就威武地騎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幸好謝西然常年堅持鍛煉,身體素質極好,一點沒有三十多歲的覺悟,氣不喘腰不彎,竟是将對方穩穩地護住了。
傅語諾在他身上晃着腿,指哪打哪,很快就澆濕了大片草坪。
暮色漸合,夕陽從遠天的山巒背後燃燒了過來,草地如鋪了一層發光的碎金,晶瑩的水珠閃爍着誘人的光澤。
泥土的清香翻湧上來,傅語諾受蠱惑,硬是想湊近聞一聞,謝西然沒奈何,單膝跪地,允許背上的人摸一摸怒放的粉色藤本櫻霞,哪知傅語諾非常不聽話地從他背上掙脫,一下跌進草坪。
少女明顯懵了一瞬,随即躺倒在蓬松厚實的草地裏,這個院子平時都是她養護的,長勢如此之好,軍功章怎麽說也有她一半,傅語諾看滿園的花花草草就像看自己的孩子,滿心滿眼的呵護親昵。
“地上濕,不起來?”謝西然問。
“不起來了。”她眯着眼睛感受夕陽在薄薄的眼皮上躍動,一只手指頭讨巧地勾纏住男人的手指放在唇邊親了親,她的嘴唇沾染了露珠,男人的指側觸到一片濕軟。
謝西然安靜地低頭注視她。
少女的眼尾細而長,微微眯起像只慵懶的貓,蓬松的鬃發被染濕,發尾卷曲着貼在雪白的脖子上、鎖骨上,挾着張牙舞爪的誘惑,肆無忌憚地攫住了男人的心髒。
男人瞳孔緊縮,黑的是理智,白的是欲望,欲望擴張,理智被逼退到角落,清清楚楚地在掙紮。
幸好太陽很快要被山巒吞沒,僅存的一點溫度留不住易變的少女,傅語諾借着謝西然的手臂坐起身:“叔叔?”五指在對方眼前晃一晃,将對方的魂兒拉回來。
她抖擻了一下身體,大大咧咧地笑:“有點冷。”
這招果然好使,立刻換來一個溫暖寬闊的胸膛,傅語諾蜷在謝西然懷裏,由對方抱自己回屋。
她身材嬌小,躺在謝西然懷裏幾乎被完全遮住,從後面望,只有兩條水蔥似的細腿露在外面,被男人的身形一襯,脆弱得仿佛一折就能斷。
進屋裏不着急換衣服,她從謝西然懷裏跳下來,興沖沖地進廚房大聲問陳姨飯煮好了沒,她餓了。
半濕的衣服貼在脊背,勾勒出兩片纖瘦的蝴蝶骨,還有少女粉色的胸帶。
怎麽養得這麽瘦,謝西然發愁地搭在廚房門邊叫她:“上樓洗澡去。”
身體相錯的瞬間,二人都聞到了對方身上的一股香味,她身上是清新的草葉香,少女香,他身上卻是一股陌生的、外來的女人香。
傅語諾愣了一下,暗道自己鼻子失靈,竟然現在才聞到。
可她什麽也沒有問,垂下眼簾,安靜地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