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天早上,等到謝西然上了班,傅語諾才從被窩裏鑽出來,她穿戴好衣服,背着方方正正的牛皮書包從樓梯走下來,陳姨驚訝于她這副要出門的樣子,跟到玄關邊看着她拉開鞋櫃探頭探腦地翻找。

“小姐,你要去公司?”

“我的運動鞋哪去了?”傅語諾沒否認。

“應該就在這裏頭……你找運動鞋幹什麽?先生給你準備了小皮鞋。”

“我今天要和同學出去,穿運動鞋方便。”

“不急,先生辦公室裏備着你的鞋呢,你可以到那兒再換。”

傅語諾像沒聽見她的勸說,依然固執地在近一堵牆那麽高的鞋櫃裏頭翻找,終于叫她在高處找着了,她搬了把凳子踩上去,陳姨在旁邊看護得緊,雙臂虛攏着防她摔下來,這要是摔下來她可承擔不起。

傅語諾換上運動鞋,動作生疏地系上鞋帶,跟陳姨說了聲再見就推門出去。

她在路上給施雲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最近不用來了,她不上鋼琴課,然後混進農民工的隊伍裏緩慢地挪進灰撲撲的建築裏。

汽車客運站老舊喧嚣,地上落着踩癟的煙頭,候車室座椅不夠,角落裏編織袋擁擠在一起,承受着遠行客的疲憊。

傅語諾買了最近一班到泉城的汽車車票,抱着一個小箱子貼着牆等待,忽然想起謝西然不讓她在外面這麽靠着不幹淨的建築,于是直起身幹站着。

不遠處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在嚎哭,男孩尖利的嗓音紮得人耳膜疼,他媽媽嗓門比他還大,搶走他手上的零食怒吼:“哭什麽哭!不準再哭!再哭我就把你丢這了!你看看周圍,都是騙小孩的,外頭還有警察叔叔,你再瞎吵我就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不要嗚嗚嗚嗚!媽媽不要……”

“那你就給我站好,不準再瞎跑!還哭?我數三下啊!”

傅語諾盯着那對母子看,男孩的小臉哭得紅彤彤的,被女人粗糙的手重重蹭過,留下更深的印子,他想抓媽媽的手,被女人不耐煩地拍開。

小時候她剛到外婆家的時候,外婆也是這般沒耐心地對待她,吃飯慢了能被訓斥,吃飯快了也能被訓斥,常常搞得她不知所措地捧着碗,想哭不敢哭,要是被外婆看到她悄悄砸落的眼淚,又是少不了一頓不知好歹的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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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讨巧賣乖地奉茶送水,可當時她還小,走路都不利落,一個不小心摔碎了茶杯,又被拎着脖子好一頓教訓。

外婆訓斥她是沒什麽詞的,訓斥起她那個心比天高的母親卻是靈感如泉湧,罵她為了上大學丢下家人,罵她一個女兒家心氣高得不像話。最後再拿冰冷的眼刀紮傅語諾,再厲害有什麽用,還不是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要,你那個媽啊,就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年幼的傅語諾尚不知道死亡的真正意思,對外婆陰毒的咒罵深信不疑,真以為自己是被媽媽抛棄了。

因此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活在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驚懼裏,唯恐自己一個不聽話就被外婆扔進山裏喂了猛禽,或是丢給更壞的人家。

直到謝西然将她從那個龌龊的家庭裏帶出來,他給了她嶄新的生活。

她是受了謝西然的大恩惠的,所以無論謝西然要什麽,她的第一反應都是給。

江坤早就迫不及待地等在汽車站,大老遠看見他那個金貴的小侄女從出口出來,搓着手迎了上去。

“阿諾,又長高了哈!”他讨好地笑着。

傅語諾被客車颠了一路,胃不舒服,沒給他好臉色,恹恹地避開對方的手,江坤也不尴尬,讪讪地笑兩聲喊傅語諾上車。

她不知道他哪來的錢買的新車,瞥了瞥那輛不起眼的大衆,鑽了進去。

江坤沒好意思太快提錢的事,惺惺作态地關心起她的學習、謝西然的工作,可惜抛出去的問題一律沒人接,傅語諾對他回應有限。

車停在家門口時,外婆正在隔壁鄰居家門口,她懷裏抱着扭來扭去吵鬧的小孫子——江坤的兒子,和街坊聊天,看見傅語諾回來也沒有什麽表示,仿佛昨天電話裏那個低聲下氣有求于她的人不是她似的。

傅語諾沒想久留,進了屋開門見山地放下小箱子,叫江坤拿走裏面的錢,江坤也不跟她矜持,喜不自勝地開鎖,厚厚一堆嶄新的百元大鈔。

可他眼珠子稍微一轉就知道不對勁:“阿諾,這個數……不夠啊……”

“我只有這麽多現金。”

“這……這可不行,我們昨天在電話裏說好的。”

傅語諾咬着嘴唇,眉心微蹙,有點不知所措,有謝西然的保護,她其實不太會應付這種事。

“阿諾,你也知道我這是做生意呢,我可以跟你講人情,可人家不會跟我講人情啊,我本來下午就應該把錢款給人送過去,結果你來這麽一招出爾反爾的,我怎麽跟人家交代啊?”

江坤典型的窩裏橫,在外一個屁沒有,對內卻有的是方法,“你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只好找你謝叔叔要這筆錢了,人養了你這麽多年,早跟我們親如一家了,他不會見死不救的,你說對吧?”

說話間就要掏手機,又被傅語諾攔住了。

可她又垂着眼不說話,江坤嘆一口氣:“阿諾,我也不是想為難你,你說你犟什麽呢,你謝叔叔那麽有錢,我要的這點連人家牙縫都不夠塞的。再說了,這國家都說了先富帶動後富,他可不就是先富起來的那批麽?帶帶我們這些窮人那也不合情合理嗎?”

哪來的狗屁歪理。

傅語諾忍了:“你不要找他,”她思索片刻,從書包裏掏出一張銀行卡,“…… 我只有這個了。”

給完了錢,傅語諾沒有久留,她很快搭乘最近一班汽車回到了南城。

謝西然不知道她要來公司,自然沒有對下屬做交代,可公司裏無人不識傅語諾,從大門口的保安到辦公室前臺的秘書,遇見她就會尊稱她一聲“傅小姐”。

“傅小姐下午好!”

“傅小姐又來啦?”

總助溫儀正低頭翻閱一份報表,餘光瞥見有一個人招呼也不打直接就去推謝總的門,剛要起身阻攔,一見是傅語諾,屁股又安心地落回去。

她笑着問她:“阿諾,下午想吃什麽點心?我去給你買。”

“戚風蛋糕吧,”把柄上的手将門帶回來一些,傅語諾背着裏面的人小聲叮囑,“記得多加點黑糖和珍珠,待會兒你買回來了不要送進來,給我個信號我出來吃。”

溫助很講義氣地比了個ok的手勢,然而傅語諾進了辦公室就沒有出來的機會,戚風蛋糕最終還是落在了謝西然眼皮底下。

謝西然對傅語諾的飲食管控得嚴,糖分太高的東西不讓碰。

其實不止是糖分太高的東西,任何背離健康飲食範疇的東西都能引起他的額外關注。

可惜這世上好吃的東西有九成都在健康線邊緣試探。

謝西然不止一次點着她的鼻尖告誡她要克制:“消費主義的陷阱,宰殺的就是你們這些不懂得自控的人。”

“我只是吃一塊蛋糕而已,用得着這樣上綱上線嗎?”

“食欲和性|欲一樣,都會麻痹人的意志……”話音未落,就被少女用奶油堵了個嚴實,他從她口中嘗到甜膩的糖漿,舌頭追過去想要品味更多,她卻咯咯笑着往後退,學他口吻,一本正經地谑笑:“謝先生,性|欲和食欲一樣,都會麻痹人的意志,你可要管好自己哦。”

倒挺能回嘴,謝西然瞥見她腳下的運動鞋底有土,問道:“今天上午去哪了?”

“……沒去哪,和何筝随便逛了逛。”

眼見他還要問,她故技重施,湊上去堵他的嘴,反被他咬住下唇吸吮,她嗚嗚嗚地直叫,手去推拒,沒想到剛推了兩下,謝西然就主動放開了她。

他蹙眉品了品唇畔的奶油,捏住她下巴問:“你今天叫溫助多加糖了?”

傅語諾心裏咯噔一下,大意了!

她被抓個正着不要緊,可憐的溫助理卻得和她一起寫檢讨。

傅語諾膽子大,點開手機搜了篇謄寫一份,還趁謝西然不在,善解人意地問溫助理要不要,溫助理頭搖成了一個撥浪鼓,她可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的須子只有傅語諾一個人能摸。

溫助理乖乖領悟老板傳達的精神,将一篇由一個蛋糕引發的檢讨上升到了“國不可一日無法,家不可一日無規,公司不可一日無紀”的高度上,唬得傅語諾一愣一愣的。

謝西然聽完挺滿意,然後揮了揮手,和顏悅色地扣掉她三個月獎金。

一旁的傅語諾內疚得不行,等溫助理出去,她賴在謝西然的腿上,扯着他的領帶求他放溫助理一馬:“都是我的錯,你不要遷怒溫助理好不好,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你對付我的方法多了去了,這回是被我發現了,往後我要是沒發現呢?這次不罰她罰得重一點,你是不會老實的,”他捏她撅得老高的嘴,給她下判決,“裝可愛沒用,耍橫更沒用,快從我身上下去,你那份檢讨是網上抄的吧?別以為我不知道,再給我重新寫一份去,這回就坐在我旁邊寫,我看你還能抄出什麽花來。”

偷雞不成蝕把米,傅語諾蔫蔫地又去寫了一份檢讨。

謝西然傍晚有一場和孫戴安的會議,溫助理準備好會議材料,去茶水間泡咖啡,門後鬼鬼祟祟地露出一顆腦袋。

“探頭探腦的幹什麽?”

傅語諾索性大方地走出來,纖細的上身貼住牆面,她腳尖踮地,內疚地低着頭:“溫助理,不好意思,害你被罰了。”

她逗她:“知道不好意思以後就別慫恿我幹壞事。”

“……這怎麽能算幹壞事呢……”傅語諾小聲嘀咕,觸到對方一臉“果然不知悔改”的表情後立馬改口,“好好好,我馬上改,保證以後不再給你惹麻煩!”

“不是給我惹麻煩,是別讓謝總操心。”溫助理說得挺官腔,活似謝西然的代言人。

傅語諾眨了眨眼睛,乖乖答應。

溫儀搞不懂這對叔侄的關系,有時看着像一對相依為命的親人,有時看起來又不像那麽回事。

不過謝總對這小孩的緊張和呵護卻是明明白白的,這麽多年,他身邊的男男女女,要想讨他的歡心,做的第一件事必是先讨傅語諾的歡心,她也不例外。

溫儀又笑起來:“謝總和孫總開會且着呢,冰箱裏還有半塊蛋糕,要不要到我工位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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