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傅語諾沒能趕到醫院, 因為她被謝西然挾持到一架超大型郵輪上, 沒幾個小時, 就被迫漂流在了異國他鄉的汪洋大海上。
有沒有搞錯, 又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傅語諾氣得夠嗆,躲在套間裏看電視不願意理他。
謝西然挺自在,沒進來求和, 在客廳裏和人接視頻會議。
她一口氣憋得難受,索性換身泳裝披上外套去樓下的甲板曬太陽。
甲板是公共領域, 幾排碩大的太陽傘并肩站立,圍繞着中間面積不小的藍色游泳池, 旁邊零星布局着幾個大小不一的圓形泳池,大人小孩在池邊嬉戲, 可愛的卡通泳具漂浮在池面上。
傅語諾避開了最嘈雜的區域, 坐在一個只能容納十來個人的小泳池邊,兩條白腿半浸在水裏。
對面是三個年輕人, 兩男一女, 女的不會游泳,其中一個男的調|弄她, 女的尖叫着被帶下水, 勾着男人的脖子捶打他,以游泳之名行調情之實。
傅語諾的游泳技能也是謝西然教的, 不過他并沒有像對面那個男的那樣動手動腳, 畢竟當時她才十三歲。
曾幾何時, 他們也是一對關系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叔侄。
“嗨, 你一個人?”落單的年輕男人抛下夥伴劃到了她身邊,靠在她旁邊的石壁上,抹了一把濕發,笑得健氣爽朗,意思再明顯不過。
傅語諾想了想答:“不是。”
“哦?我看你一個人在這裏坐半天了,還以為你一個人,”男人并不相信她的措辭,朝她伸手,“在上面幹坐着多沒意思,下來玩一會兒嗎?”
餘光瞥見甲板不遠處的玻璃牆後面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謝西然終于來尋她。
從早上到現在,他已經忽略她快超過六個小時了。
傅語諾最清楚怎麽做能夠徹底激怒他,扯破他平靜的表象,但她舍不得,舍不得用那樣拙劣的手法刺激他,叫他可憐巴巴地吃一個毛頭小子的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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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我不會游泳。”傅語諾看向謝西然,他正用一種複雜難懂的目光凝視她,卻不走過來,她心裏沒由來地慌了一下。
e on,have fun,”男人锲而不舍,“我又不會把你吃了,別這麽戒備。”
謝西然忽然調頭離開,傅語諾立刻站了起來,冰涼的水珠順着她的小腿蜿蜒而下,她顧不得冷,外套也沒披就小步追了過去,可他們之間隔着大半個甲板和無數嬉戲奔跑的人,她不斷被行人攔住,跌跌撞撞地引來了好幾句怨言。
她忙不疊地和人道歉,再擡頭時謝西然已經消失在人群中。
傅語諾呆在原地,背後是熱辣辣的太陽,她卻後知後覺地感到涼意從腳底鑽上來。
向服務生要了浴巾,傅語諾裹着自己回了房間,謝西然在洗澡,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出來。
傅語諾提了條毛巾幫他擦頭發,主動問:“你剛才下樓找我了?”
“嗯。”
“那怎麽不叫我?”
謝西然将一本五花八門的宣傳冊遞給她,答非所問:“樓下有畫展,想問你去不去。”
“謝西然……”
“好了,我已經反省過了,以後不強迫你了,”謝西然舉手投降,“蒙德裏安的回顧展,難得一遇,就當我給你賠罪了?”
“你真知道錯了?”她審視他溫和的眉眼,卻看不出半絲悔悟,半晌嘆氣道,“好吧。”他根本不會改,那只能她忍了。
二人收拾好一起下樓去展廳,傅語諾走了幾步莫名覺得哪裏不對勁,于是将謝西然牽緊,十指相扣,這才覺得渾身通暢。
謝西然不喜歡蒙德裏安的作品,他欣賞不了線條死板,風格理智冷靜的幾何抽象畫派,偏愛浪漫、朦胧、富有詩意的透納,德拉克洛瓦,他喜歡激情澎湃的浪漫主義,連詩歌都偏好那個年代的拜倫、雪萊。
傅語諾嘲笑他落伍,現代社會叫人們從衣食住行到喜怒哀樂都變得廉價、速食,效率和功利主義規訓了人類的情感世界,不計後果的放縱的愛與奉獻已經行将就木。
謝西然将她抵在展板後面的休息間,撫摸着她的臉頰問:“你覺得現在沒有那樣不計回報的感情了?”
傅語諾在男人眼裏看到了自己,讨巧道:“有。”
“誰?”
“你啊,”她踮起腳尖親親他,将頭埋在他頸間,“叔叔,不會有人比你更愛我了。”
這是實話,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他一樣将一生都奉獻給她,所以她不可以辜負他。
郵輪抵達吉隆坡,謝西然要上岸去談一樁生意,孫戴安早早等在渡口,接了人往雲頂酒店送。
傅語諾本不想下船,可謝西然要看到她,她就只好跟着他們走。
男人談事少不了香槟、美女、橋牌,傅語諾不湊熱鬧,乖乖地窩在房間裏等人,中間想起來給何筝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何筝看到莫名其妙的外國號碼,想也沒想就掐掉,一直打到第三個電話才連接上,聽到傅語諾的聲音,何筝驚呼:“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
她打電話到謝家電話一直沒人接電話,傅語諾的手機也關機,害她擔心了半天。
傅語諾嘆氣:“手機不在我這,被叔叔沒收了。”
“為什麽沒收你手機?”
“因為我不乖。”
“你怎麽不乖了?”不抽煙不喝酒不亂搞,每天不是學校就是家,閑下來喜歡看書彈琴練字,傅語諾還不乖的話,那這世上就沒有乖小孩了,“你叔叔是不是對你要求太高了?”
可傅語諾聽起來不僅沒有不滿,還很甘願:“沒有啦,我确實讓他不高興了。”
何筝更奇怪了:“你怎麽讓他不高興了?”
她思索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也不太清楚:“可能……可能是我前幾天太晚回家了?”
九點回家也叫晚?她可是個二十一歲的成年人了,何筝無語:“你叔叔真是把你當小孩了。”
傅語諾嗯一聲,也沒反駁。
“阿諾,我有時候覺得,”何筝頓了頓,“你像個小奴隸……”
“嗯?”
“也不能這麽形容,”何筝抓耳撓腮地選擇措辭,“……就是覺得你完全就是初高中生的狀态,你也太聽家長的話了,我初中的時候都沒你這麽聽話。”
“就比如你之前跟我說過你有機會去諾丁漢,可你居然因為謝叔叔說不去就不去,”何筝惋惜,“諾丁漢诶,雖然南大也不差,可你是學鋼琴的,在國內和在國外簡直差了一個天地,何況那還是諾丁漢……我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能怎麽想,傅語諾說:“因為我覺得,我叔叔比較重要。”
何筝失語,明明她是為對方着想,可怎麽莫名覺得她像個拆散情侶的惡毒婆婆?
“呃……是啦,金錢名利什麽的,确實比不過親人。”何筝着補道。
傅語諾想起來:“對了,你上次說知凡又出事了,他怎麽樣了?”
“你說那個啊,是我搞錯了。”
那天病房的門鎖着,何筝聽到裏面有許知凡的哭聲,又聽人說剛才進去了幾個不認識的人,還以為是褚衛找人來報複,吓了她一跳,結果沒想到是許知凡姐姐和鄉下家裏來的親戚。
鬧了個大烏龍不成,還害她又傷了手,這會兒正綁着繃帶吊着手臂呢。
“許知凡家裏人太可怕了。”何筝啧道。
傅語諾不關心別人的家事,只問她:“你的手怎麽樣?”
“沒什麽,醫生說不嚴重,很快就好。”
謝西然這樁生意談得夠久,兩個女孩的電話粥都煲夠了他還沒回來,傅語諾無事可做,出門閑逛。
酒店花園後面的舞池有一群人在開派對,舞臺邊是一組弦樂四重奏,旋律動聽,激昂悅耳,小提手閉目凝神,分外投入。
舞臺中央是貼身舞蹈的男男女女,新古典風格的樂章裏,舞蹈并不過激,下身貼近又分開,欲拒還迎的暧昧,配合着紅藍調的燈光,女人的肩蹭過男人的胸膛,情動的火光擦着眼波過去,暗潮湧動。
傅語諾圍觀出了興致,張望一下發現舞臺上有一架三角大鋼琴,鋼琴師正擦着汗休息,她走上前。
“Can I ?”
見她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鋼琴師紳士地讓出位置,表示歡迎她演奏。
傅語諾喜滋滋地大膽接手了鋼琴,待提琴手結束最後一個休止符,她以輕盈的觸鍵開啓了新的樂章,幹淨的音符,憂郁的曲調,笨重的施坦威鋼琴在她指下低低哀鳴,泣泣私語。
謝西然不會彈鋼琴,這首《1440》是她教給他的第一首完整的曲子。
那是她的十八歲成人禮,學校辦了一場舞會。
她在學校的大禮堂和男同學搭肩勾手跳華爾茲,他作為代表家長坐在觀衆席第一排,她越過男同學的肩膀看他,他的視線追随着她的每一個轉身每一個微笑,他像天底下最慈愛的父親。
晚上回到家裏,她酒勁未退,迫不及待地拉着他跳華爾茲,早在禮堂的時候她就想和他跳舞。
謝西然白天穿了一套筆挺的西裝,黑色西褲包裹着修長的腿,胸前別一枚銀色領針,站在臺上發言時儒雅英俊,氣宇不凡,傅語諾在臺下看到無數觊觎的愛慕的眼神,她當時就想把他拉下來,把他藏起來,或者拉着他跳她成人的第一支舞。
謝西然試圖拒絕,可怎麽拗得過不依不饒耍着酒瘋的傅語諾。
音響裏流出Olafur Arnalds的琴音,男人謹慎地扶住少女的纖腰。
他應和着她的節拍,生怕踩到她的腳,可她毫無顧忌,不僅将拖鞋甩到一邊,還脫掉礙事的絲襪,露出光潔白皙的腳背,輕盈的裙擺在空中飛舞,隔着西裝褲擦過他的腿面。
縱情的少女像會發光的太陽,吸走所有的光和熱,也吸走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像着了魔,視線根本不能從她身上挪開。
她不小心跌倒,他擔憂地扶她,卻被她耍壞趁勢拉倒在地,她一個翻身跨坐在他的腰上,他沒顧上後背傳來的痛意,撫摸她的臉頰問她有沒有摔疼,她咯咯地笑着看他,眼神發暈,用熱燙的臉頰蹭他停在她臉上的手心,喊他叔叔喊他爸爸,喊她終于成年了。
藍調的燈光讓她美得像天邊的雲霞,墨玉鑲邊的眼珠是愛琴海上最燦爛的島嶼,他深深凝望着眼前的少女,變化只在瞬息之間,澎湃的小提琴弦音趁勢插入,挾風裹雨,摧城拔寨,情緒悄然失控,一切都無可躲藏,一切都沒有緣由。
從這一天起,他愛了十五年的女孩,他将繼續愛她,卻是以另一種隐秘的、不可控制的、不能見天日的情愫。
花園的舞臺邊,謝西然安靜地站着欣賞美妙的琴音,從會議室走到宴會廳,他是循着琴聲來的。
舞臺上的傅語諾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手指躍動,光彩動人,忽然,琴音一轉,一首歡快活潑的波蘭舞曲跳躍而出,人群傳來無措的嘩然,傅語諾惡作劇得逞般開朗大笑,她給了弦樂組一個眼神,提琴手會意地加入。
高調的弦音與琴音共舞,舞池轉瞬如沸水般熱鬧起來,很快有人反應過來,提着裙擺跳起張揚的舞曲,在歡騰氛圍的引誘下,更多人踏着鼓點入場,無數排五彩缤紛的鐳射燈剎那閃耀,場內熱烈非凡。
變化來得那麽自然,她是節奏的掌控者,亦是舞臺的主宰者,她天生适合站在高臺,謝西然貪婪地望着她。
毫無疑問,她是他的驕傲,在培養她這件事上,他可以說是傾盡了全力。
他造就了她。
可這一刻他卻自私地想要蒙住她的光芒,将她永遠地藏在他的匣子裏。
謝西然走了過去,從暗處走到燈光下,走到她可以發現他的地方。
果然傅語諾一看到他雙眼都亮了起來,她想向他招手,奈何雙手都被束縛在琴鍵上,無法脫身。
謝西然打了個手勢安撫她,随後淡定地穿過擁擠躁動的人群,繞到她身邊,他琴技粗淺,自然沒辦法與她四手聯彈,但他可以陪着她。
然後在她結束演奏的時候,捏着她的臉頰毫不猶豫地深吻下去。
全場爆發出驚人的掌聲和尖叫。
最後一個琴音失控地拖長,傅語諾呆住了,大腦嗡地一下炸出無數絢爛的煙花,張着嘴任他為所欲為,這是在國內絕不敢想的事情,謝西然謹慎保守,又顧及着她,從沒有在外人面前失控,更別說是這樣在舞臺上當衆親吻她。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将她淹沒,熾熱的燈火晃得她頭暈目眩,她像被煮沸,整個人熊熊燃燒起來,燒穿了,燒透了,燒得由裏到外化成了灰燼,全然失去了自己。
世界上最快的《野蜂飛舞》是多少秒來着,她此刻的心跳差不多就是那個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