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宋桀沒想到傅語諾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他, 一來因為她家教嚴格, 二來因為他們早就斷了聯絡,接到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後街的一家清吧裏厮混, 左手端着杯龍舌蘭,右手摟着美豔的烏克蘭女郎。

傅語諾的情況聽起來不太好,他遺憾地跟烏克蘭女郎kissgoodbye, 拎起椅背上的夾克外套, 一邊披衣服往外走一邊用耳朵和肩膀夾着手機安撫她,你在那裏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到。

寒冷的夜風中,傅語諾蹲在基平心理醫院的門口, 身形小小的蜷成一團,乍一看像流浪漢, 甚是可憐凄楚,宋桀還有心思跟她開玩笑,這麽晚來找我幹什麽, 我只陪聊不陪|睡啊。

她擡頭看他,眼底映着熒熒碎碎的燈光, 他愣了一下,領她進了醫院,轉到辦公室, 用指紋開鎖, 推開玻璃門往門板上一靠, 示意她進屋。

這裏是他的診療室, 傅語諾進屋後熟門熟路地去前臺找一次性紙杯給自己接熱水喝,暖身子。

宋桀沒多管她,獨自走進辦公室,再出現時不規整的夾克換成了正經的白大褂,他把着門問:“需要聊聊嗎,現在?”

傅語諾走到門口,卻又搖了搖頭:“不了,我今天是來借宿的,不是治療的。”

“把我這當賓館了?”他觀察她的表情,“想借宿怎麽不去酒店開房?”

“……那叔叔很快就會找到我。”

“吵架了?”見她不言語,他笑道,“真吵架了啊。”他将她往屋裏一推,示意她躺到辦公桌前的那張黑色躺椅上。

傅語諾猶豫不前,宋桀戴上眼鏡回來,二話不說壓着她雙肩将她按進躺椅,他敲了敲胸前的懷表說:“今晚我做一回好人,免費出診,可以嗎。”

謝西然和孫戴安都不知道,其實宋桀認識傅語諾比他們想象得都早,三年前他是留學歸來的心理咨詢師,而傅語諾曾是他的首批病人。

那天窗外下了雨,濃雲遮蔽天空,傅語諾穿着被雨水打濕的連衣裙走進來,鬃發狼狽地貼在背脊,看起來有些憔悴,卻兼具着一股煙雨迷蒙的美,與窗外飄搖之景共成一色。

他邀請她入座,她猶豫地看了眼濕漉漉的裙角,把助理遞給她的幹毛巾墊在沙發上才入座,一看就是極好的家庭培養出來的小孩。

傅語諾的表現和大多數初次接受心理咨詢的人差不多,他們警覺、戒備、草木皆兵,對心理咨詢師有濃濃的防備,也對自己即将接受救助這件事懷有濃重的不安。

但他們同時也脆弱、無助,巨大的心理防線常常伴随着巨大的心理缺口,他們的弱點顯而易見。

Advertisement

宋桀并沒有在一開始就打開她的心理設防,起初的幾次見面,他只是像個朋友一樣和她聊天,聊她的生活,聊她的興趣愛好,不久後他發現她透明得像塊水晶,生活純淨得只剩下鋼琴、叔叔、學習、學校,而在這幾者之間,顯然那個被她稱為叔叔的人占據着極其重要的分量。

可以說,她的一切都圍繞這個人展開,她的焦慮同樣來自這個人。

宋桀試圖從她混亂的、充滿逃避的敘述中厘清他們之間的關系。

然後他發現了一個令他震驚的事實,那個被她稱為叔叔的男人深深地愛上了她。

而當時的她正強烈地抗拒着這件事。

在傅語諾的潛意識裏,謝西然不止是個收養她的叔叔那麽簡單,她對他過分依賴,他在她的生活中扮演着近似父親的角色,她把他當成了她的天與地。

在這段綿延半生的情感裏,她敬仰他,信賴他,如父如子般愛他,但感情一朝畸變,她深陷背德與自我譴責、自我折磨的困境,它們布下天羅地網,把掙紮的人越束越緊,越束越緊,最終虬結成勒在她脖子上的繩索。

她還太年輕,她已經觸碰到最深邃最沉重的情感。

謝西然開始四處尋找傅語諾。

她活動範圍狹窄,他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過,可她沒去上學,也不在琴行,他連傅童生和江如的墓地都去過一次,依然沒找到人,無奈只好打電話到她朋友那裏。

沒想到何筝——那個看起來脾氣很好的女孩不接他的電話,敏銳的直覺使他找上門。

驚慌失措的少女被他堵在教室門口,何筝沒料到謝西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學校,只好在周圍同學好奇的目光中随他出去。

正好是午飯時間,謝西然想請她出去吃飯,可何筝不願意,他只好屈尊陪她去學校食堂,與烏泱泱的學生擁擠到一處。

“想吃什麽?”他禮貌地問她。

何筝随便交代了幾樣就坐到一邊等着,她打量他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氣場,看着好幾個女生主動借給他飯卡,看着他被各色好奇、欽慕的視線包圍。

謝西然太過幸運,明明早過而立之年,卻絲毫不顯老态,時光似乎格外偏愛厚待這個英俊的男人,不僅沒有在他身上留下歲月的痕跡,反而将他打磨得愈發出塵俊逸,雅人深致。

何筝相信沒有人能抗拒他的追求,傅語諾的意醉神迷也絕不是偶然,謝西然的确擁有蠱惑人心的魅力。

可她不能原諒他的引|誘。

他比她們大了十七歲,這多出來的十七年光陰不是吃素的,傅語諾可以頭腦發熱不清不楚地紮進去,他卻不可以放縱自己的情|欲。

成年人意味着理智,長輩意味着擔當與責任,他本應該克制他的情感,卻放縱地使二人的關系脫離軌道。

或許他曾經是一個好叔叔,或許他曾經真心實意愛護她,但他現在卻絕對配不上這個稱呼。

謝西然從人群中走出來,他放下餐盤,将落在前額的碎發随手抄到腦後。

“我知道你們的事了。”何筝壓着嗓子,厭惡地看着他。

那目光叫他忪怔,和幾年前的傅語諾一模一樣,他仿佛隔着薄薄日光看到過去那個人。

“看到門口那個男的了嗎?”何筝指着遠處一個剛從門口走進來的老男人,他約摸五十來歲,個頭不高,相貌溫潤,黑發裏夾着一層淡灰,他從學生區一路走進教職員工區,遇到有人問好便謙和地點頭笑笑。

“他叫沈哲,是哲學系的老師,後面那個是他的學生。”在他身後不遠處跟着一個二十出頭的女生,她的目光一直若有若無地追随着他,人卻始終不上前,謹慎地保持着一段距離,“……也是他的情人。”

“你猜猜大家怎麽看待他們?”何筝問他。

周圍大部分人渾然不知地做着自己的事,但角落裏有幾個人與他們一樣盯着沈哲和那個年輕女生竊竊私語,神色中盡是刺探和輕視。

沈哲原本是城大首屈一指的教授,因為與學生林非寧相戀而遭人舉報,沈哲受到處分,被學校開除,京城待不下去了,他只好輾轉來到南大做個外聘教師,級別和待遇降了幾等,林非寧也因此失去保研資格,只好追随他考到南大,二人為了避嫌在學校幾乎不交流,宛若陌生人,饒是如此仍然抵不住悠悠衆口,經受着學生們的非議。

沈哲在城大教書時也是一介書生,風華正茂,受人敬仰,一朝落馬,萬人唾棄,他黑發落白,從家境優渥沒吃過什麽苦的風流書生變作飽經風霜的中年男人,再沒有當年的風采。

不管他們是否真愛,這注定是一段龃龉的感情,如同過街老鼠般永遠見不得光。

“不是我不願意祝福你們,是你們注定得不到衆人的祝福,我是她的好朋友,我只為她着想!”何筝警告道,“你不應該和阿諾在一起,你這是在傷害她。”

謝西然沉靜地看着她:“你說得對。”

她卻無法從他眼中看到絲毫悔悟,她急道:“我不支持你們在一起!阿諾真的愛你嗎,你又真的愛她嗎?誰能确定你們之間是愛情還是親情?”

“我确實愛她。”

“或許你真的愛她,可是她呢?她分得清依戀和愛戀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她清醒過來,如果有一天你們分手,她失去的是什麽?她還能把你當成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叔叔嗎?她還能自在地和你相處嗎?”何筝試圖按下自己劇烈波動的情緒,“謝叔叔,我沒想到你這麽不理智……不,你不是不理智,你是自私,你肯定清楚一旦你們走上這條路就永遠不可以回頭,否則阿諾就失去了她最親愛的人!”

“你這是綁架,你這是赤|裸|裸的情感綁架,你在傷害她!”

再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他的野心、他的龌龊、他的不堪,謝西然與何筝一樣唾棄自己,可沒辦法,他逃不出情|欲的沼澤,只能拉着傅語諾與他共同沉淪。

原來最極致的愛也可以殺人。

江坤已在謝西然家裏賴了一個多星期,傅語諾突如其來的離家出走打亂他的原本計劃,他只好留在謝家靜觀變化,伺機而動。

那晚他親眼看見傅語諾拂袖而去,随後見證謝西然的失魂落魄,真相薄得像一張紙,他确定他已經捅破薄紙背後的秘密。

于是更加肆無忌憚起來,前腳愛上他姐,後腳愛上他外甥女,謝西然這一輩子都栽在了江家母女身上,自然也就一頭栽進了他江家的錢窟窿裏,聰明如他自然得好好利用。

江坤前幾日曾找謝西然談過給江如遷墓的事,提議自然被駁回,謝西然态度惡劣,害他幾天不敢再煩他。

消停了幾天,江坤忍不住又打起其他小算盤,謝西然既不給他錢遷墓,又不給他錢投資合力時代,那他就得想點法子從別的地方讨一點好來,總之這一趟絕不能白來。

如此算計着,江坤找到謝西然向他獅子大開口,要安普的股份。

“你要安普的股份做什麽。”謝西然皺着眉頭,不說答應。

江坤搓着手不要臉地喊了他一聲外甥女婿,震得謝西然放下手裏的文件,不認識似的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你叫我什麽?”

謝西然的目光如有實質,從他身上掃過,叫他心髒一抖,後脊連着大腿一路發軟下來,江坤故作鎮定,又嬉皮笑臉地說:“你和阿諾的事,我早知道了,她早就跟我說了!”

“是麽,她告訴你的?”謝西然似笑非笑的,看不出情緒,熟悉他的人應該知道這是動怒的前兆,偏偏江坤好死不死就喜歡往槍口上撞。

“當然!你放心,我這個做舅舅的開明得很,小一輪算什麽,新聞裏那些小好幾輪的多了去了,我不介意,哈哈,一點不介意!俗話說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你倆這是兩樣都占全了!她就該是你的人,我絕沒有第二句話!”江坤嬉皮笑臉的,覺得自己說得挺漂亮,“誰也不是做慈善的,你養她這麽久她早就該是你的人了!”

話音剛落一疊厚實的文件夾迎面砸來,他捂着臉大叫一聲摔倒在地,猩血從鼻腔湧出。

謝西然不是熱愛動武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出手,一是因為性格,二是不願意吓到傅語諾,但眼前這個人實在太荒誕無恥,他把自己的外甥女當成貨物來賣,她的朋友尚且知道維護她,他卻站在這裏大言不慚地告訴他她活該嫁給一個老男人,她命該嫁給一個養育她的老男人。

孤苦伶仃不是她的錯,被他愛上也不是她的錯,這個人卻視她如草芥,稱斤掂兩地輕飄飄地将她賣給一個她不愛的人,他可以他接受無止盡的需索,可以容忍他貪婪醜惡的嘴臉,卻決不允許他侮辱她,一點股份算什麽,大把鈔票又算什麽,傅語諾是他的命,是他的命!

他早已忍他太久,他早已忍他太久,如果不是為了傅語諾,他早就與他決裂!

謝西然的拳頭急雨般沉重而密集地砸落在江坤臉上、身上,江坤弓成一尾虛弱顫抖的蝦,痛苦地咳着血,又被污血堵住口鼻,他喘着氣連聲求饒,卻擋不住身上人的怒火。

江坤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他只是揣度着對方的心思按病下藥,他想見傅語諾,他就給他見,他想收養傅語諾,他就撺掇母親給他,他喜歡傅語諾,他就讓傅語諾跟着他,他百般順着他的心意,不就想換一點家底嗎,哪裏錯了,他哪裏錯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江坤在混亂中揪住謝西然的領子嗷一嗓子長嘯着奮起反抗,大腿一擡猛地将他反壓在地。

他雙目猩紅,胸口又痛又麻地燃燒着怒火,蓄滿力氣朝他的臉砸下一拳,不料被對方輕易躲過,謝西然攥住他的拳頭冷冷一笑,那模樣別提有多輕蔑有多不屑。

江坤大受刺激,怒吼着掄起另一拳對着他狠狠掼下去,謝西然這回沒躲,臉上結結實實挨他一拳,鼻梁很快破了相,可江坤也沒好到哪裏去,腰腹被重擊,他痛不欲生地捂住肚子,叫都叫不出來,直在地上打滾。

眼鏡在厮打中掉落,謝西然起身整理西裝,鎮定地撿起眼鏡,輕輕一吹鏡面,重新戴上,又收緊領結,收拾妥當。

躺在地上掙紮不已的江坤一把拽住謝西然的褲腳,他直覺自己小腹痛得不正常,可能內髒出血了,快送我去醫院,快送我去醫院!他又怒又痛苦地怒吼,卻被一腳踢開。

草他媽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江坤在地毯打滾,有錢人都是變态,都是變态!他在怒吼中痛暈過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