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江坤傷得不輕, 老羅看到他鼻青臉腫一身血的模樣吓了一跳, 立馬把人拉進了醫院。
謝西然卻淡定得很, 交代完事宜便回公司換了身衣服。
今晚安普慈善基金會在運豪大酒店開年會, 他作為安普醫療的執行官自然應該到場。
謝西然與一衆領導被安排在角落的第一排,滿面春風的孫戴安臨近晚會開場才到達,謝西然一見他那樣兒就知道他又管不住自己。
說起孫戴安這人, 實在是受老天垂憐,學業、事業、容貌、家世哪樣都是一等一得好, 時不時還能拈酸寫詩, 博佳人一笑, 如此天之驕子要他矢忠不二于一人,真真是為難他。
可老天又對他不夠好, 本應薄幸人間懷一副冷心腸,偏偏遇到了來個降他的宋玉, 有錢有勢有本事的男人出去玩個把女人在外人眼裏再正常不過,可宋玉是個烈性子, 為他這個臭毛病和他耗了十多年,這次她好不容易回國, 孫戴安抓緊時間扮好人,床前做足孝子賢夫的架勢,床後也不敢明目張膽出去花天酒地。
這不, 歹着了年會的機會, 他才敢偷那麽一次腥。
年會很快開始, 現場熱鬧非常, 舞臺上一會兒是抽獎活動一會兒是奇形怪狀的變裝秀,員工們都玩嗨了,不知誰在底下喊了聲來個脫衣舞!
臺上的人竟真在滿堂起哄聲中大肆舞蹈起來,有膽子大的走下舞臺圍着領導們的椅子扭腰肢,擺胯,抖屁股,引發新一輪掌聲尖叫。
來一個!來一個!員工們看熱鬧不嫌事大,撺搗領導們也上臺,幾位領導忙把擋箭牌孫戴安推了出去。
“孫總!孫總!”大家跟着鬧騰。
孫戴安也不扭捏,露着大方的笑容牽起女員工的手,二人共演一出與狼共舞,勁腰貼着勁腰,波浪似的共同起伏,領帶在摩肩擦踵中被撤掉,抛到臺下引發哄搶。
毫不誇張,全場女性都被他迷住,孫戴安是什麽人?十裏洋場混過來的公子哥,年近四十依然有一副沈腰潘鬓的好樣貌。
西裝外套順着手臂滑下去,輕飄飄地往肩上一搭,他正面迎向舞者,呼吸擦着臉頰過去,修長的腰身欲拒還迎地從襯衫底下露出來,緊實的肌肉若隐若現,全場氣氛都被這位風流不拘的領導點燃,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瞧這架勢,簡直要把屋頂掀翻!
謝西然擔心再這麽鬧下去火得燒到他身上,于是招來溫助理給今晚的大獎再加注一個大紅包,然後提上外套從偏門退了出去。
出門搭上老羅的車,老羅主動彙報,還沒有小姐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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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呼聲退潮,車廂裏一片寂靜,流水般的光影從窗戶上掠過,謝西然望着倒退的街景,神色不辨喜怒,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調頭,去南大。”
老羅馬上會意,這是要回南大家屬樓那棟房子歇息。
謝西然在南城大學後面的家屬小區有一套房子,那是傅語諾爸媽曾經的居所,後來被他買下來,成了他和傅語諾最初的家。
這幾年房子雖然空置着,但一直有派專人定期打掃,并沒有荒廢。
謝西然每次心情不好都會那裏待上一陣,而他心情不好大多是因為傅語諾。
這倆人不知怎麽地總也不消停,要老羅說,傅小姐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和謝先生在一塊兒,這麽多年,這倆人怎麽回事他是看過來的,謝先生看似身邊莺莺燕燕圍繞不停,可那都是人家招他,他可沒主動招惹別人,更別說對誰上心過,獨獨這麽一個傅小姐,他含在手心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寶貝似的戰戰兢兢地護着長大。
當初剛受雇到謝家當司機,他還以為傅語諾是謝西然親閨女呢,還是遭了陳姨的敲打才知道她只是他一個已故恩人的女兒。
江如不過是資助他上了大學,他竟把大半輩子賠給她女兒,老羅不禁搖頭嘆息,都說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謝先生可真把老祖宗的傳統發揚到了極致。
“先生,您瞧前面那個是不是小姐?”前方八百米再轉個彎就是南大,老羅一眼望見路邊一道單薄纖瘦的影子,遠遠瞧那身形,和傅小姐很是相似,他連忙加大馬力追了上去。
許知楚正提着高跟鞋往出租屋走,一輛轎車沖過來停在了她身邊,她愣了一下,瞧見車窗後的男人更是吃了一驚:“謝先生!”她朝他揮手。
老羅這才發現認錯了人,又見對方似乎和先生相熟,忙埋低了頭不敢瞧謝西然的臉。
謝西然倒是沒責怪他,他降下車窗對許知楚打了聲招呼,餘光瞄到她手上的高跟鞋以及紅腫的後腳跟,剛想升起車窗,許知楚突然扒住了窗戶:“謝先生,”她耳根發紅,眼睛卻在路燈下亮得發光,緊張地盯着他,求道,“我腳受傷了,你能不能捎我一程?”
許知楚知道今晚安普慈善開年會,原本她是要作為受助學生的代表參加晚會的,奈何半路受到主編指令,要她和同事搭夥去暗訪一個兒童拐賣集團。
她循着線人提供的線索直搗對方老巢,結果準備不足,出師不利。
更令她遺憾的是今晚沒去成安普慈善的年會,本來她應該可以作為志願者代表出席的,可報社的事更緊要,她只好放棄見謝西然的機會,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他!
許知楚壯着膽子鑽進車裏,她不是個活潑的人,但謝西然比她更悶,她只好絞着腦汁和他搭話。
聽到她孤身深入犯罪分子的巢穴,安靜的謝西然終于流露出一絲贊許:“許小姐很勇敢。”
許知楚瞬間樂開了花,但她小心地壓着唇角,不讓自己表現出來。
老羅恭敬地問:“許小姐住在哪裏?”
她其實就租住在南大後面的家屬小區裏,可從這到家屬區沒一會兒到了,腦袋一轉,她說了個較遠的位置。
老羅驚訝:“那可真是夠偏的,您剛才打算就這麽走着回去?”
許知楚點頭,卻見轎車忽然在前邊路口轉了個彎,施施然駛入家屬小區。
她心頭一緊,還以為自己撒謊被發現,沒想到轎車在單元樓前停下,謝西然開門下車,許知楚大吃一驚。
轎車重新啓動,繞過小區中央的花壇,載着聰明反被聰明誤、此刻已經悔青了腸子的許知楚從大門緩緩駛了出去。
“謝、謝先生住在這裏?”許知楚忙問。
“嗯。”
許知楚後悔不疊,抱着腦袋暗罵自己笨蛋。
小區年代久遠,零星的幾盞路燈幽幽地發着黃光,白霧在燈光下舞蹈。
謝西然沿着樓梯走上去,那套房子在二樓,不高,對于小時候的傅語諾來說剛剛好。
傅語諾剛出生時不似現在這般瘦,足有八公斤重,肥嘟嘟地一團裹在江如準備的黃色小絨毯裏,總被人錯認為是個大胖小子。
謝西然幫着江如照顧她,很早就學會換尿布、泡奶粉,她對周圍的一切充滿好奇,總喜歡抱着東西用小乳牙咬咬,用粉舌頭舔舔,江如害怕她一個不小心把塑料玩具吃下去就給她塞了個奶嘴,她卻吐了奶嘴吮謝西然的手指,還吮得格外起勁。
在她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她就已經對他很親近。
謝西然去參加傅童生和江如的葬禮,她那時剛學會走路不久,躲在大堂的柱子後面悄悄看着他,他原本沒想過帶她走,畢竟她有家人,他只是個不合時宜的外人。
可她的目光總追着他,謝西然去哪,她的目光就追去哪,追得他如芒在背坐立難安,如果不是發現她舌頭有燙傷,他不會下此決定
爸爸,爸爸,傅語諾跟在他身後喊他,這是她學會的第二個詞,她不是喊他爸爸,只是想跟他說話又不會說別的,只能這麽眼巴巴地叫着他。
謝西然說不清當時的心情,只記得他發現她講話含混不清,像生了病,捏着她的小臉叫她張嘴,她乖乖地張嘴,舌頭上一塊紅豔豔的燙傷,這是超溫的奶粉燙出來的,只是一剎那的沖動,他決定撫養她,她從沒在親生父母那裏吃過苦,他也不會叫她留下來吃苦。
手機突然叫了起來。
是孫戴安。
喝了酒的孫戴安在電話裏慌裏慌張地問他在哪,能不能叫老羅送他去趟機場。
“是小玉!小玉要去美國,她又要走了!”
可憐的老男人,剛剛還春風得意地接受着員工們的追捧,這會兒便被宋玉刺激得自亂陣腳語無倫次了,謝西然安撫下他,回撥電話給老羅叫他立刻去運豪接孫戴安。
老羅送完許知楚剛要開車入庫,接了指令二話不說調轉車頭,直奔運豪而去。
三不五時接接孫戴安這事他已經熟練,孫戴安好花天酒地,又不愛擺架子給自己配司機,他說配司機比較搭謝西然這種正兒八經的CEO,因此常大半夜的勞煩老羅去接人。
老羅在運豪門口接到酒氣熏天的孫戴安,經過南大的時候順便捎上謝西然,載着二位大佬前往機場追妻。
謝西然原本是不愛摻和這種家事的,奈何孫戴安喝得七葷八素,站都站不穩,只好出來給他搭一把手。
孫戴安風風火火的,進了機場直奔廣播室,拍着桌板命令人家立刻插播一則尋人啓事,工作人員正面面相觑,他已經信誓旦旦地掏出手機要給人領導打電話告惡狀。
不一會兒,宋玉的大名響徹機場:宋玉旅客請注意,請您現在到大廳西側服務臺,您的親友正在那裏等您,宋玉旅客請注意,請您現在到大廳西側服務臺,您的親友正在那裏等您……
孫戴安嫌工作人員太沒有感情,推開人自己往話筒上堵,他說老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回來吧,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想要什麽,我改,我立刻改,我再也不會背叛你。
他說二十五年了,我們浪費了二十五年證明我們離不開彼此,人生能有幾個二十五年,別鬧了,回家吧。
他誠懇地抹了一把面,臉上挂着不屬于這個男人的脆弱與卑微,他說,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求求你,回來吧。
孫戴安在機場的廣播室裏情真意切追悔莫及地演繹着浪子回頭的戲碼,謝西然已經通過航空公司的陳總查到宋玉的航班,他帶着人馬将她堵在貴賓室,宋玉卻強硬地不願意跟他走。
她的情緒也在崩潰的臨界點,她已經遭受太多次背叛,這個滿目瘡痍的傷心女人,她卑微地愛錯了一個男人,她只是愛錯了一個男人,卻為此痛不欲生地賠上了大半生,人生能有幾個花信年華,她把最美好的一切都給了孫戴安,給了那個肮髒龌龊、背信棄義的孫戴安!
你們一丘之貉,你們沆瀣一氣,你也是個不要臉的髒東西!她快要失去理智,她恨恨地指着謝西然的鼻子咒罵,他搞女人,你搞自己的養女,你們活該孤獨終老,你們都濫透了,你們都應該下地獄!
謝西然不知道她從哪裏知道這件事,他覺得他早就對此類咒罵麻木,可當他看見他日思夜想,不辭辛苦地尋找了整整一周的傅語諾,和宋桀并肩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表情變了,他的胸口傳來鮮活的痛感。
他們那麽自然地并肩而立,他們相配得宛若一對璧人,這是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場景,有一天她會愛上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有一天她會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子。
謝西然想上去拉傅語諾,也許是他的表情太過可怖,也許是宋玉被悲痛沖昏了頭腦,她竟誤以為他要對她的兒子動手,她尖叫着撲上來不讓他靠近,母雞護崽子似的把兩個孩子護在身後。
“你要幹什麽,你要對他做什麽!”
“阿諾,”謝西然盯着同樣受了驚的傅語諾,他甩開宋玉,對她說,“你過來,過來。”
傅語諾很乖地點了點頭,向他走過去,卻在半途出乎意料地回頭看了宋桀一眼,只那一眼,天旋地轉,潛藏在深處的某種獨一無二的信念毫無預兆地塌陷,她從沒有用那樣信賴的眼神看過除他以外的人,即使是陳姨,即使是她真正的親人們。
謝西然勃然變色,視線死死釘在宋桀身上,像要把他釘穿,像要把他剖開,看看他內裏到底藏了什麽詭計,可以在短短幾日內讓傅語諾對他繳械投誠。
眼見着傅語諾就要走到謝西然身邊,宋桀突然上前拉了她一把。
“你放開她!”謝西然失控地怒吼。
他是受傷的豹,強悍的外表下隐藏着血淋淋的致命傷口,看似威風凜凜,實則虛弱不堪。
滿屋人馬都被震住,唯有宋玉同樣失控,她沖上去撲打他,你在吼誰!你在吼誰!你憑什麽吼我兒子!她的兒子是她的一塊寶,喪偶式的婚姻使她與他相依為命,他就是她的唯一,她的一切,誰也不能在她面前傷害她的兒子!
宋玉歇斯底裏,她太絕望了,她太憤怒了,孫戴安的絕情,孫戴安的癡情,他們糾糾纏纏的二十五年,她的大好韶華,她的不負光陰,她終于徹底死心,她認清了他不會為她改,他永遠不會為她改,她的情深似海,她的刻骨銘心早在多年前他背叛她的第一夜就全都喂給了狗。
廣播裏已經沒了孫戴安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CA1522航班的催機提醒,宋玉終于不再撲打謝西然,她倉皇地抹着淚,轉身去找行李箱,她要登機,她要立刻離開這裏,她要永世逃離故國故土,與故人。
行李箱在謝西然的腳邊,她沖他咆哮,讓開!
謝西然冷酷地看着她,宋桀連忙拉住又要失控的宋玉,傅語諾擋在謝西然面前被着急的宋玉在臉上也抓出了一道印子。
“叔叔,”她顧不上自己的疼,捧着他的手和臉檢查,“叔叔,你沒事吧?”
“你們在幹什麽?!”姍姍來遲的孫戴安踉跄着出現在貴賓室門口,屋內一片混亂,宋玉倒在宋桀懷裏嚎啕大哭,他顧不上詢問面色難看的好友,直沖向對面的宋玉,宋桀輕巧地背身一擋,不讓他碰母親。
“你幹什麽!你讓我看看她!阿玉,阿玉,你聽到廣播了嗎,你聽到我的話了嗎?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自他進來,宋玉的哭聲便小了許多,她藏在兒子堅毅的胸膛,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攥緊他的手臂,白色的襯衫揉成一團。
宋桀把宋玉護得嚴嚴實實,他扶起她準備送她出去,孫戴安無法靠近,急得滿頭是汗,他求助地望向周圍,可謝西然帶來的人馬并不動作,謝西然也只顧着傅語諾,并不理睬這邊,他赤着眼命令宋桀:“你放開她,我是你爸爸!”
“我爸?”宋桀回頭冷漠地看他,他們長着相似的眉眼,任誰看都是一對英俊匹配的父子,可他們彼此仇視,他看向他時攜槍帶棒,充滿了不似對待長輩的輕蔑,“我沒有爸爸,我四歲的時候就沒有爸爸了。”
孫戴安啞口無言,他向來是治不住他的,他這個強勢淩人鋒芒畢露的兒子從來不把這位失職荒謬的父親放在眼裏,他缺席太多他的人生,他早就不配為人父。
CA1522航班的催機提醒仍在繼續,孫戴安眼睜睜地看着宋桀摟着瘦弱渺小的宋玉走出貴賓室,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一同消失在廊橋的入口。
時光仿佛倒轉,他看到二十多年前那個晴朗的下午,他也是如此眼睜睜地望着宋玉牽着不足一米的小宋桀消失在登機口,一切似乎沒有變化,他還是那個風流成性的孫戴安,她還是那個傷心欲絕的宋玉。
只是那一次他仍心存僥幸,他知道他還有機會找回她。
只是這一次他已然明白他徹底傷透了她的心,他再沒有希望,從此以後,她宋玉不再為孫戴安而活。
二十多年艱辛歲月,二十多年風雨寡助,他們母子相依相互扶持,唯有他從始至終孤家寡人,霓虹燈火獨自走過。
孫戴安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他抱着頭死死地抵住冰涼的地板,胸口撕心裂肺地痛,痛到無法呼吸,痛到泣不成聲,他辜負了妻子,弄丢了兒子,他活該受罪,活該痛苦,可他不年輕了,他已經年近四十,他再等不到了,他再沒有希望了。
直到這一刻孫戴安才真切感受到痛徹心扉的悔恨,原來萬丈紅塵再美,美不過妻賢子孝家庭圓滿,十方煉獄再苦,苦不過愛人恩斷親人離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