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其實他早就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他得面對江春娣的失望、指責, 乃至痛罵,他得求得江家人的理解和認同。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他在乎的是別人看待傅語諾的眼光。

謝西然親自登門拜訪, 大大小小的禮品堆滿前廳, 江春娣聽聞消息,匆忙地從後山趕回來。

這是要做什麽?

謝西然不由分說的一跪叫她倉皇, 她連忙扶着人起來, 拿眼神詢問一旁同樣倉皇的老羅。

江春娣憂心忡忡:“小謝, 你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謝西然微低着頭,脊背卻挺得筆直,仿佛在預示着他将要說的話有負良心, 但他意志堅定:“外婆,有一件事情, 我一直想告訴您。”她沒注意到他的稱謂。

江春娣不解,他們之間還有什麽事需要搞這麽大陣仗?

她把謝西然往桌邊拉, “來來,有什麽事坐下說。”

謝西然紋絲不動, 他睇了老羅一眼, 老羅忙上前扶江春娣:“先生是小輩, 理應站着, 還是您坐吧!”

疑惑的目光在主仆二人間打轉, 江春娣在老羅的攙扶下不明所以地坐好, 謝西然嚴肅恭順的姿态叫她不自覺端正态度。

謝西然擡眸看向年邁的老人, 她正以一種略顯局促的認真回視着他,他垂下眼眸,終于如預想那般開了口:“我與語諾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必須告訴您……”

他站在她面前,站在這棟江如居住過的老房子裏講述他對傅語諾的情意,表明他對一個小輩的非分之想,公序良俗,家庭倫常,都被抛在身後,他撫養傅語諾長大,她喚他一聲叔叔,他試圖掩飾這份腌臜,他站在這裏,就只是一個平等的求愛者,一個公正的訴說者,但不堪從他的言語洩露出來,從他的身份洩露出來,從門外看客交遞的神色中洩露出來,也從江春娣漸漸泛白的面孔中洩露出來。

江春娣忽然起身,這動作打斷了謝西然,老羅看見她寬松的褲管在空中顫了顫,他想上去扶她,被她避開,江春娣大步繞過謝西然走到屋檐下,原本圍觀的幾戶人家識趣散開,誰知道只是來湊個熱鬧竟能看到這出好戲?

一把皺巴巴的手按在木門上,江春娣将蹲在門口玩耍的江景扯了回來。

天色還早,江家的大門卻已合上,這舉動太過欲蓋彌彰,愈發顯得掩人耳目。

江春娣搬一根粗木棍別在門後,前廳暗了下來,也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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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坐回桌邊,江景嘟着小嘴跟過去,謝西然仍站着,江景好奇地打量二人。

她沒有看他,灰白的亂發捋到腦後,端起茶壺倒茶,壺嘴和茶杯磕磕碰碰地響,江景揪她的袖口,小聲喊奶奶。

江春娣端着茶杯,咽下一口早放涼的茶水,像好不容易找回鎮定,開口時嗓音啞了好幾分,隐着一絲掩不住的慌張:“小謝,阿諾丢了我們也很擔心,你是急糊塗了才來跟我說這些話,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就當做沒聽過,以後不要再胡說了……”

“不是的,我對她……”

“你對她什麽?你是她的叔叔!”江春娣突然呵停,茶壺重重落在桌上,砰地一聲響,身體緊跟着顫抖起來。

老人家陡然激動的情緒叫他頓了頓,但他很快接下去:“外婆,我今天來是特地向您賠罪,也是說明情況,這件事不該瞞着您……”

“你別這麽叫我,我受不起這一聲外婆!”她一拍桌板,掌心熱辣辣地疼,她劇烈地喘着氣,肺腔像舊風箱,呼呼地響,“你今天來跟我說這些幹什麽,你想要我怎麽回應你!”

她扶着桌角站起來,身材單薄得如同一片挂在枯枝上的最後一片葉子,她用力地盯着他,眼圈一點點變紅,喉頭發哽,痛心疾首,“你答應過我你會照顧好她,你答應過的……你就是這麽照顧她的?”

一聲又愛又恨的質問壓得他喘不過氣。

江春娣發着抖:“我信任你!我是因為信任你才把她交給你!”

謝西然是穩重的,謝西然是誠懇的,謝西然是信得過的,阿諾跟着他才會有前途。這是貧窮愚昧的老農婦當初對把傅語諾交給謝西然的最大認知,她不是不要外孫女,只是外孫女明明可以得到更好的,她為什麽要攔着?

“我們江家是窮,但不是養不起孩子,我沒有把她送給你随便擺弄!”她心口痛得厲害,像被人拿着一把刀攪着,江春娣有些站不住,倉皇地拉過小外孫的手。

大人們的氣氛太詭異,江景害怕得抓緊了奶奶,他仰起小臉看見奶奶唇邊顫動的皺紋。

胸口渾濁不暢,江春娣艱難地緩了幾口氣才說:“你今天不用跟我賠罪,也不用求我的體諒,你去問問江如,你去到她的跟前說你看上了她的女兒!女兒是她的,也是你的,我沒養過阿諾,我的話不作數,我也沒資格指手畫腳,她更不會聽我的!比起我這個沒用的外婆,她更信賴的是你這個‘叔叔’!”她把最後兩個字咬得格外響。

她和傅語諾之間算得了什麽,那點感情太淡了,她決定不了她的事情,她明白得很,謝西然當然也明白得很,他這個叔叔比她這個外婆在傅語諾心裏的份量重得多,那為什麽他還來找她?他在求一份心安,他在求一份來自長輩的允諾!

江春娣心頭一動,忽然想通什麽:“她是不是因為這件事跑出來的?她是不是不願意?”

謝西然沉默不語。

這是始料不及的答案令江春娣既愕然又痛惜:“……你強迫她?”

謝西然的心口猛地一縮,像被人用力攥了一把,他說:“……我沒有強迫她。”

“……我信你,”江春娣閉上眼睛,“等她回來,我親自問她,她如果願意跟你,我不會插手,但她如果不願意跟你,誰不準勉強她!”

江家的這場“醜聞”不胫而走。

江坤後腳趕到,他沒想到謝西然會搶先一步向老母親攤牌,真有種,可惜他錯過了那個場面,江坤恨得牙癢癢,卻沒辦法,只好在江春娣耳邊吹風,辱罵謝西然衣冠禽獸,斯文敗類,又問老母親有沒有好好教訓那個謝西然。

“那種畜生就不應該讓他進家門!”江坤兇神惡煞道,被江春娣照着腦袋狠打了一巴掌,他委屈道,“媽,您打我幹什麽?!”

“小謝再怎麽說也幫了你許多,你哪來的臉罵他?”

江坤揉腦袋:“幫我?誰知道他幫我的時候存的什麽心?我好好的外甥女都要被他糟蹋了!”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早知道這事了是不是?!”

“我……我哪知道!”他心虛地閃躲,蹭一下就燒起了江春娣心頭的一把火,好啊,她可真有一個好兒子,謝西然她是打不下去的,那就剛好教訓教訓這個賣女求榮的狼崽子!“虎毒還不食子呢,她可是你的外甥女,這樣的事你也做得下去!要是小謝不來找我,你打算瞞我到幾時!”

“媽,媽哎!我、我冤枉啊!謝西然那麽厲害我怎麽敢告訴您!我要是告訴您,他肯定得讓我吃不了兜着走……啊!疼疼疼!啊!”

“我還不知道你?你就想着你自己,你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你給我滾出去!”

江坤被江春娣揮着雞毛撣子狠命地打,她滿腔怒火剛好無處發洩,照着兒子就是一頓狠揍!

江坤嗷嗷亂蹿,一邊喊着冤枉一邊往外躲,江春娣挂着圍裙氣勢洶洶地追,直把兒子逼出了後門,後院是一個菜園,旁邊還有鄰居的豬圈,小徑泥濘,水溝裏翻騰着泥鳅,江坤腳底打滑,差點摔了個狗吃屎,他扒着毛坯牆起來,手上全是土灰,一擡頭忽然愣住了!

“……阿諾?!”

江春娣追在他後頭緊跟着愣住,隔壁後院那個穿着拖鞋和花藍布睡衣的女人不是傅語諾是誰?

只是她打扮粗糙,頭發亂蓬蓬散在腦後,睡衣的褲腳都被洗得縮水褪色了,看起來邋遢得很。

傅語諾正蹲在水窪邊刷牙,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們的叫聲,一擡頭!吐掉漱口水就往裏屋躲。

“阿諾!阿諾!你別跑嘿!”江坤從低矮的栅欄上翻過去追人。

江春娣舉着雞毛撣子怔站着。

原來傅語諾消失這麽多天,沒聯系何筝沒聯系宋桀,哪裏也找不着,是躲在了江家隔壁那個癡傻的姨婆家裏。

姨婆的兒女都搬到城裏定居,幾個星期才能回來一趟,她一日三餐在對門的表親那裏解決,平時都是一個人生活,傅語諾這幾天就躲在她家裏。

一個寡居患病的老人,一個刻意躲藏的“逃犯”,難怪沒有人能找到她。

謝西然得了消息當天就趕回來,他被老太太趕走後其實并沒有離遠,一直就在縣城裏等着,本來就打算走攻堅戰,只是想多給老太太一些時間。

沒想到這麽快就二次見面。

謝西然趕到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西山泛紅,月亮隐現在雲後,許多戶人家都悄悄閉了門。

江坤不給他好臉色,別着手臂擋在家門口,一副不準進來的模樣,“讓開!”江春娣一聲怒斥,把他提溜到了一邊,江坤只好灰溜溜地利索滾了。

前廳只剩江春娣和謝西然兩個人,她的神情淡下來,外頭風大,又是夜間,洋桐鎮下起了今冬的首場雪,她卻沒有像往日那般過問衣食冷暖,只是讓他進屋。

“阿諾這幾天一直住在她姨婆家,我帶你去。”

江春娣對謝西然從未如此客氣疏離,十多年的雪中送炭,她早就把他當成姑爺,當成半個幹兒子來疼愛,然而一夕事變,往日恩情就成了最紮人的那把刀,她還沒緩過來。

江春娣領着謝西然從後門出去,穿過後院,來到隔壁矮小灰敗木門前,門口有一個土砌的水臺,破舊,斑駁,缺把的水龍頭邊突兀地躺着一個與周邊格格不入的銀色手鏈。

江春娣推開老木門,謝西然跟在後面矮身進去。

屋內昏暗,潮氣濃重,青苔爬上牆角,水龍頭滴答滴答地輕響,中廳的蓄水池上浮着一個棕紅色的水瓢,年歲可能比傅語諾還大。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馊臭味,那是屋外簡陋的衛生間飄進來的氣味。

姨婆的老房子在這條街上都算差的,三層高,木質結構,上樓開燈得拉一條線閘,上世紀的古老設計。

傅語諾就住在這裏,她寧肯窩居在如此髒亂簡陋的老房子裏,也不願意回去見他。

江春娣走到樓梯口就停住了腳步:“……我不上去了,你上去找她吧,我就在樓下等着。”

她沒有資格,她是一位不合格的長輩,但話又說回來,事到如今,傅語諾的生活中還剩幾位合格的長輩呢?

江春娣說過,讓傅語諾自己決定跟不跟他走,誰也不準勉強她。

她忽然用力攥了攥謝西然的手,無盡意味從她那雙粗糙如老樹皮的手上傳了過來,還帶着溫柔的熱度,江春娣嘴唇一抖,眼底有淚光閃過,但她很快背過身去,只是這無意洩露的一瞬軟弱,彼此都已知曉,她并沒有責怪他。

謝西然眼眶發熱。

“我不知道你們倆先前發生過什麽,也不知道江坤有沒有跟你交換過什麽,我不管這些,你今天把她叫出來,她如果願意跟你走,我不攔着,”江春娣頓了頓,似乎在穩住情緒,“她如果不願意跟你走,往後你也不要再糾纏她,你們倆到死就是叔侄,我也還能……”她嗓音沙啞,聲線微抖,“我也還能當你是我幹兒子。”

老人家輕輕揮了揮手。

謝西燃擡頭看路,狹窄的樓梯,腐朽的木板,搖搖欲墜的殘缺扶手,他輕輕一拉線閘,光不夠亮,照不清前路,他摸着黑一步步踏上去,沉重,謹慎,這條路脆弱難行,稍有不慎就會栽下去。

二樓樓梯口的房間亮着燈,傅語諾就在裏面,黯淡的黃色光線從門縫鑽出來,照亮門口一雙女士拖鞋。

謝西然明白,走完這段路,他就是站在審判庭上等待裁決的囚犯,他已經答應了老人家,他必須要信守承諾,今天就是最後的決斷。

可他有把握今天就将她從這裏帶走嗎?

他又做好了最後一搏的準備嗎?

謝西然叩了叩門,很結實的幾聲,從一樓到三樓都可以聽得到,他喊她的名字,叫她開門。

可她不回應他,裏面沒有動靜。

謝西然看着門縫裏透出的微光。

“阿諾,我是叔叔,我來接你回家了。”他低聲說。

片刻,門內終于有動靜了,椅子拖動木地板的聲音,門縫裏的光線動蕩了幾下,牽扯着他的心緒,謝西然極快地握住門柄,但動靜轉瞬消失,她并沒有給他開鎖,他的心又沉下去。

謝西然低聲哄她,叫她不要發脾氣,叫她開個門。

傅語諾抱着腿蹲在門邊,聽到男人可憐地說:“是叔叔錯了,跟叔叔回家吧。”

她負氣地回答:“……我不跟你回去。”

“好,你可以不跟我回去,”他退讓,“但你至少開個門,讓我看看你。”

一樓有細碎的聲音,那是鞋底與水泥地板摩擦出的聲音,江春娣一直守在樓下,她可以聽到他們的所有對話,這聲音就像一道催命符。

“阿諾……”

他再次催促她,卻得不到絲毫回應,氣氛一點點轉沉,寒意從四肢蔓延開。

他有了砸門的沖動,他想沖進去質問她到底想怎麽樣,謝西然攥緊門把,他想問她,你不想回家想去哪,難道你想永遠離開我,你舍得嗎?

然而他悲哀地發現,或許她真的舍得,或者說,這就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

他的糾纏使她疲于應對,她早就想割舍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他舍不得,是他巴望着不放,是他緊攥着十多年的付出,卑鄙地以此為籌碼牽制着她。

世人不知內情,都道謝西然如何無私如何奉獻,贊美多了連他自己也沉浸在謊言中渾渾然忘了他有多無恥,回首這三年痛苦糾葛,進退維艱的刀尖行路,是他利用恩情綁架她,是他明知情愛淡薄仍然強留她。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他足夠卑劣無恥,才能困鎖住她,她太知恩圖報乖巧聽話,才會被他拿捏在身邊。

如果沒有這份亘在他們之間的十多年恩情,在情與愛的當口,她會選擇留在他身邊嗎。

此刻攔堵在他們面前的這扇門就是最好的回答。

已無需再有其他回答。

謝西然張了張嘴,他還想說點什麽,最好能打動她,可是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他的心意,他的這個人,早就裏裏外外剖得幹幹淨淨,在她面前毫無隐瞞了。

那麽說說他的付出?還是繼續談論他的恩惠?

原來事到如今,他能拿住的只有這麽點籌碼,謝西然想笑,他從未有一刻如此無力,他真的已經黔驢技窮,予無可予了,如果一個人對你沒有貪圖,你還能有什麽辦法。

謝西然最後也沒能打開那扇緊閉的門,他孤身一人從江家的大門跨出去,夜裏氣溫下降,寒風頃刻撲面,朦朦胧胧的,似乎有輕薄的雪花從夜空中飄落,飄在他的眼角,飄在他的掌心,寒意順着皮肉鑽進去,胸口到四肢一片駭人的冰涼麻木。

他穿着單薄的西裝,沒有駕車離開,而是順着山路向墓地行去,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漸漸被森冷漆黑的山林吞沒。

墓地寂靜陰沉,亂舞的風在林木間呼號,謝西然站在江如的墓前,身姿挺拔,脊背筆直,卻顯得那麽蕭索,孤清。

墓碑上,黑白照片,女人眉眼秀氣,笑容可親,溫柔地注視着他。

謝西然在這束溫柔的目光中漸漸低下頭顱,他無地自容,在這個真正無私的女人面前他深刻地感到慚愧自卑,她才是無私的饋贈者,不求回報的給予者,而他不止想要回報,還想要得太多。

回想這兩天與江春娣的攤牌,她從頭到尾沒有跟他說過一次侮辱性的重話,老人家保持着尊重與愛惜,最後也沒有怪罪他。

謝西然的肩膀在顫動,鋪天蓋地的負罪感襲來,沉重得他幾乎挺不直脊背。

如果怪罪他多好,如果責罵他多好,江春娣越是兇悍無情,他才越是能夠解脫,越是能夠一意孤行,強勢地心安理得地堅持下去,然而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一如傅語諾沒有給過他機會。

謝西然彎腰撐住自己的膝蓋,五髒六腑痛絞成一團,呼吸牽着心髒一路麻痹到指端。

他還可以堅持嗎,當沉船的另一端站着的不止是傅語諾,還有她的家人,她的母親,他背棄的良心,他還有臉堅持下去嗎。

冰涼的風雪淹沒了迷茫的追問。

再醒來時,霞光在天際扯開撕裂的大口,紅日躍躍欲試,從山巒背後探頭,灰白的群鳥自天際一掠而過。

尖削的北風刮擦着臉頰,謝西然從疼痛中凍醒,長腿曲折了一夜,後頸壓着大理石的棱角,他四肢僵硬,揉着酸痛的關節站起來。

墓地靜默無言,滿目凄然。

高檔西裝折出了痕跡,腦後一撮頭發被壓得支棱着,安普的最高執行官從未如此不修邊幅。

謝西然走出墓地,沿着山路緩慢下行,他還沒想清楚下一步該去哪裏,是江家,還是回南城。

索性先去喂飽自己。

在路口的早餐攤買了油條和饅頭,他像城市底層的每一個勞碌者一樣地不拘地蹲在路邊吃東西,旁邊有個人莫名其妙地瞅了他好幾眼,終于忍不住湊不過來打探,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着的這件高仿西裝哪裏買的,我看面料很好,仿得不錯,給我介紹一下?

謝西然笑了笑,從口袋裏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他,起身離開。

那人低頭一看,安普醫療,CEO,謝西然……什麽玩意兒?他把名片揉成一團丢到一旁,又認真地啃起饅頭。

謝西然回到車上,扭身從後座翻出一套幹淨的西裝,換上,再掰下方向盤上方的後視鏡,對着鏡子梳理頭發,将劉海一絲不茍地抄到腦後,重新戴上金絲邊眼睛,英俊的男人習慣了保持整潔和體面。

他降下車窗,手肘壓在窗戶,徐徐地抽盡一支煙。

袅袅煙霧隐着如墨的眉眼,遠天的厚雲遮擋着初升的旭日,霞光從雲後射出,将破未破。

一支煙畢,人也好似回複了一些精神。

但他還是茫然,該去哪,傅語諾在哪,疼痛後知後覺地順着尾椎骨漫上來。

痛,真的很痛,但他還沒有放棄。

謝西然升起車窗,剛準備打方向盤,手機無預兆地響了起來,是孫戴安。

“老謝,我打探到了一點消息。”孫戴安在那頭猶猶豫豫,吞吞吐吐,惹得他不耐煩。

“有話快說。”

“你別這麽急躁,”孫戴安在電話裏嘆了一口氣說,“阿諾好像病了,她見宋桀不是約會,是……是為了治病。”

謝西然的耳邊嗡地響起一陣轟鳴,像同時有幾萬伏電流穿梭而過。

“你說什麽?”

往後的話變得忽近忽遠,斷續模糊。

……她得了躁郁症,三年前得的,當時還挺嚴重,我從宋桀電腦裏查到的。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

……我問了他,他說她不敢讓你知道,怕你自責。

“孫戴安,你大聲點?”

……說是本來已經好了,最近不知道怎麽地好像又有複發的意思。

“喂?你還在嗎?”

……

謝西然捂着嗡鳴的耳朵,艱難地捕捉對方的話語:“你的意思是,她的病因……是我?”

孫戴安再說什麽他就聽不清了,徹底聽不清了,謝西然用力攥着方向盤,手指指節發白,壓抑顫動的瞳膜映出遠天旭日,火紅,熱烈,萬丈霞光破雲而出,如一團流火滾滾燃燒。

大腦一片混亂,夾雜着劇烈的耳鳴共同摧毀着他,謝西然痛苦地捂着耳朵,睜眼,閉眼,畫面扭曲,手握不住方向盤,他被刺眼的霞光灼傷,眼眶燒得漲痛酸澀。

躁郁症?什麽時候?為什麽發病?

為什麽害怕他自責?為什麽不讓他知道?

他猛地一踩油門,狂風敲打車窗,陌生的街景瘋狂倒退,他像要直直開進太陽裏去,開進無窮無盡的白光裏去。

太多被遺忘的細節,太多不可回首的争吵謾罵,記憶似潮水淹來,舊日場景是燃燒的走馬燈在眼前跑過。

是在酒店轉角的那一吻?

還是更早以前,他逼迫她與初戀男友分手?

抑或是後來的某一刻,她妥協地親吻他的唇瓣?

……

是哪一刻,是從哪一刻開始,他令她作嘔,他令她厭惡,他令她躁郁發狂,直至生病就醫?

他總以為她太小,他總以為他可以包容她的任性,可以承受她的傷害,可以卑微地等待她想通,等待她愛上他。他原本堅信沒有人會比他更好,他願意讓她做一輩子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然而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她沒有改變,她沒有想通。

她與他相差了十多年,這相差的十多年歲月就像一把利刃,刀柄攥在她的手裏,刀尖則永遠沖向他,受傷的是他,再受傷不過一個他——

他真以為如此,他狂妄地以為傷口都在他身上!

而今答案揭曉,他才是徹頭徹尾的劊子手!

他親自遞給她一柄雙刃的尖刀,她在傷害他的同時亦在淩遲自己。

原來錦衣玉食沒用,無憂無慮只是假象,他的存在,他的愛意本身,就是對她的無盡掠奪。

謝西然還記得他最初收養她時的心意嗎?他出于感恩、出于憐愛收養了她,他說過她從沒在親生父母那裏吃過一點苦,他也不會叫她吃苦,他曾經那麽疼惜她,舍不得她受一點傷,如今卻是他傷她最深!

濃烈的紅霞穿透車窗,穿透身體,燒心蝕骨,血肉狼藉,太痛了。

他曾經願她善良、美滿、幸福、健康,他曾經用盡資源希冀将她培養成一個優秀的、頂天立地的人,他未有一刻想要自私地占有她,他是那樣熱切而純真地愛着她。

他一開始只是想當她的叔叔啊,為什麽變了呢?到底是在哪條路上走岔了道,他還可以回頭嗎?

無人回應的诘問,胸口炸裂般的疼痛,謝西然頭抵方向盤,脊背不堪重負地彎了下去,如果他的存在,他的愛意本身,就是無盡掠奪,他是不是應該就此放手,對她最好的決定一直就在眼前,他為什麽不願意選擇。

然後他呢?他這碌碌庸常的半生是為了什麽,他放棄理想,奔赴洪流又是為了誰,誰來給他答案,誰來救救他啊。

他耗盡了一切,他為什麽痛失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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