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鴻門鐘室
未央宮中,群臣赴宴,歌舞升平。
呂後坐在最高處的帷幕後面,望着下方沉默不語,她面前碗碟精致,食物飄香,卻幾乎一動沒動。
季思奇站在她身後,還沒回過神來。
方才群臣于殿中央排排跪下,山呼海嘯,恭喜皇上親征大捷即将凱旋、祝皇後健康長壽順便齊聲願天下永保太平,每個人都喊得铿锵有力情真意切,仿佛太平盛世已經從他們的嘴裏被喊了出來。
這群人幾乎個個都是初漢豪傑,大漢王朝的中流砥柱,大部分人都青史留名,還有的人名千年後依然如雷貫耳,他們中,有蕭何、有呂澤、有審食其還有韓信……額……
……所以好像也不是那麽和諧。
想到這些人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暗地裏你死我活一起死,他就感到牙疼,眼風飄過蕭何的座位時,甚至都帶着一絲恐懼。
他竟然真的用假消息把韓信诓來送死了。
前兩日劉邦又大捷,那次傳信回來,則說樊哙已經攆着陳豨追了幾百裏地,眼看着是勝利在望,不日即将凱旋了。
劉邦若是要凱旋,自然沒誰能攔住他,此時樊哙抓陳豨差不多已經等于收尾,禦駕完全沒必要等到最後,可是這次傳信回來報捷後,蕭何與呂雉密談了一下,遞了一封信出去,劉邦竟然再沒提凱旋的事,仿佛對于追攆窮寇這種事情樂在其中。
此時真相已經完全明了了,遠征在外的君王已經知道了皇後要殺他的愛将,他不僅默許了手下挪出兵力在首都掠陣,此時更是相當配合的在外做戲,給遠在首都的“兩軍”留出足夠施展手腳的戰場。
此時,形式已經完全倒轉,不再是長安等待劉邦的捷報,而是劉邦在等待長安的捷報了。
狡兔死走狗烹,每細想一下這些事,他就會發現更多的細節,發現更多的細節,他就更覺得恐怖……好想回家。
而最恐怖的,卻遠不止于帝王所帶來的。
劉邦雖然配合的沒有回來在外面練兵打鳥,可是卻也沒有插手再幫個忙的意思,顯然是要把這件事完全撇清,所以最終還是要呂後等人自行發揮,眼見韓信聯絡好了郎中騎兵蠢蠢欲動,甚至暗中開始招兵買馬找些所謂的“俠士”在民間散布皇後暴虐太子要廢的流言,雖然勝券在握,可是是正面杠還是下陰招,雙方意見始終不的調和。
雖然無論正面杠還是下陰招,最終都要綁到未央宮鐘室用“五不死”之外的法子做掉,可無論怎麽想,生捆韓信都很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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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手下其實沒兵。
那就正面杠吧!皇帝的小舅子呂澤帶頭的年輕門客武将們都躍躍欲試。
但韓信是軍神。
僅這一句話,就讓下陰招這個選擇的重量和正面杠一樣重了。
前日,劉邦駐紮歸途某城的消息傳來,樊哙依然在攆陳豨,可皇上的意思顯然是有些等不住了,确實,接連大捷還不回來,和陳豨又不是殺父之仇,再不回來就有點假了。
“倒韓團”緊急碰頭,這一次,呂後親自來了,她坐在審食其特別布置的帷幕後面,一句話不說,卻氣壓全場。
門客們戰戰兢兢,争了好久沒聽到頂頭boss一句評價,怎麽想都覺得奇怪。
季思奇這次不願也不敢再出主意了,他當然知道最終還是沒有動武,是蕭何騙了韓信來的,可這到底是蕭何毛遂自薦還是別人推舉,他就一點都不清楚了,到時候推波助瀾一下,反而讓他去勸韓信,那他只能哭死在西元兩千年前了。
“淮陰侯的騎兵何時到?”呂雉突然問。
審食其恭謹地回答:“自樊将軍追捕陳豨開始,郎中騎兵便已受命撤回,預計不過三日便能到長安。”
“不行。”呂雉斷然,“郎中騎兵乃大漢精騎,怎能消耗于這種隐私之事,要斷了淮陰侯的念想。”她環視四周,“否則,若騎兵在外令他心生僥幸,有了背水一戰之念,誰可抵擋?”
衆人面面相觑。
“若要斷他念想,豈不是不成謀反之名了?”一個門客遲疑道。
蕭何在一邊不說話,其他人都略有贊同,紛紛商量道,“還是應先行逼其動手,有了謀反之實,也方便行事啊。”
呂雉不說話,帷幕後的她看不清表情,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許久,她忽然道:“丞相。”
“臣在。”
“陳豨若死,無人響應,淮陰侯是不是就無路可走?”
蕭何摸着胡子思索起來,他似乎明白了什麽,擡頭望了望帷幕,笑了笑,笑容複雜,還帶着點苦澀。
呂雉靜靜的等着。
“可是,陳豨未死啊。”一旁的呂澤有些摸不着頭腦,“或者你要兄長現在出征,與樊将軍一道把他殺了?”
呂雉輕笑一聲,沉聲道:“反不反,君王一念;死不死,丞相一言。”
我靠!
季思奇與這全場氣氛一同僵硬了,這話太絕了,幾乎一言道盡歷史和政治的真相,不過就是成王敗寇和謊話連篇罷了。
有了這樣的覺悟,站在君主制封建社會長河之始這個女人,還有什麽做不出的?
陳豨死不死,還不是你蕭丞相一句話?
不管別人信不信,韓信信不就行了!
所有人在琢磨了呂雉的話後,皆不約而同的偷偷望向丞相。
蕭何苦笑一聲,想感慨什麽,卻覺得感慨什麽都已經多餘,幹脆起身下拜:“定不負皇後之命。”
“我将舉辦宮宴,開設粥棚,以賀前線大捷。”呂後直接布置了起來,“屆時自然将廣邀群臣,丞相可親自上門,邀請淮陰侯。”
“這豈不是将丞相置于險境?”一個蕭何帶來的門客不滿道,“城外樊将軍數千騎兵駐紮,明着防郎中騎兵反叛,淮陰侯怎會輕易相信此宴非鴻門宴?”
想到鴻門宴,在場的人大多臉色一變,意味深長。
季思奇也感到古怪起來,這個歷史名詞,對在場某些人來說,還是親歷者呢,這感覺真是……
“皇上即将凱旋。”審食其插着袖子沉吟,“呂後借用樊将軍私騎作為儀仗隊在城外迎接,這,無可厚非。”
呂後暢快的笑了起來:“哈哈,正是,為了迎接皇上,樊将軍的私騎作為儀仗,理所應當。”她聲音漸柔,帶着止不住的笑意,“畢竟,淮陰侯麾下乃百戰之師,不屑與樊将軍為伍呢。”
在場的人雖然笑不出來,但是卻忍不住苦笑嘆息。
這個事情大家都有耳聞,韓信自從失了劉邦的信任又掉了爵位,一時之間很難接受這樣的落差,深居簡出不愛與人交往,有次被樊哙請了去做客,走的時候樊哙都行了跪拜禮恭送,稱其為大王了,他出了門還是不爽,跟身邊人笑着抱怨說什麽自己這輩子竟然和樊哙同列。
樊哙屠夫出身,除了勇武忠誠,個人能力在其他方面沒一樣能和韓信比,可是僅僅勇武和忠誠兩項,卻足夠他在最為多疑的帝後面前混得如魚得水,這是刀尖上走路的淮陰侯比都不能比的。
蕭何的笑容尤其苦,但他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領命而去。
“食其。”閑人都走光了,審食其護送呂雉回宮的途中,她突然問,“可有聯絡上鶴內侍?”
一旁季思奇立刻豎起耳朵。
審食其回答:“未曾,我已派仲言潛入淮陰侯府中,尚無任何消息。”
“淮陰侯擅行軍布陣,他的府中定難相與,仲言忠于你,鶴唳忠于我,這二人,都難舍棄……”
“臣明白。”審食其肅穆道,“務必令仲言竭盡所能,護鶴內侍安然出府。”
“帶到我面前。”呂雉着重道。
“帶到你面前。”審食其重複。
達成了共識,呂雉很滿意,她靠在了靠枕上,閉目微笑,許久道:“季內侍,鐘室之事,若鶴內侍不在場,定會無趣的很,是吧。”
季內侍有些迷茫,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麽,是說要帶鶴唳一起玩,還是說殺韓信的時候沒鶴唳撐場面有點麻煩?
感覺按照一般尿性來講,可能是後一種意思哦,雖然有些無情,可天知道鶴唳就愛這一套呢?
可現在,兩天過去了,群臣都已經入宮,連韓信都來了,鶴唳卻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不由得有些迷茫了。
就算真看上韓信了想和人家過日子,她也不是那種覺得對不起自己不好意思跟自己講的人啊,更正常的不應該是直接把人帶自己面前,告訴自己她就是要擱古代過了有種打一架,更過分的,她還可以為韓信來搶自己的回程信标……
不行,越想越覺得自己無恥了,他抹了把臉,往淮陰侯的位置看了一會兒。
看不清。
當初為了暫時摘掉眼鏡,他移植了一種人工晶體,雖然是最新技術,但因為他之前做過激光,所以不能移植永久的,這些日子晶體已經開始漸漸消解,他幾乎以每天五十度的近視在瞎下去,現在已經快成為睜眼瞎了,可任務還遙遙無期。
這麽一想,心裏就一陣悲涼,越來越想家了。
藍瘦,香菇。
他抹了把眼睛。
“季內侍,傳旨。”呂雉突然道,“請淮陰侯移步鐘室,有要事商議。”
季思奇心下一凜,開始了?
呂雉的表情毫無異樣,淡然到仿佛要一碗水,等吩咐完,也不等季思奇轉身出去傳話,自顧自讓侍女扶着站了起來,食指揉着太陽穴,皺着眉緩緩離開。
外頭立刻有機靈的內侍安撫群臣:“皇後多日操勞,略有不适,先行回宮,望衆卿盡興!”
群臣立刻山呼恭送皇後。
季思奇心裏打着鼓躬身走到韓信面前,彎腰一拜道:“啓禀淮陰侯,皇後請你移步鐘室,有要事相商。”
說話間,他偷眼擡頭,眯起眼,終于看清了這個名垂青史的軍神。
僅看了一眼,他就有種被閃了一下的感覺。
這就是他籌謀了好幾個月要幹掉的無雙國士。
他想朝他笑笑,可嘴角還沒扯開就挂了下來,心裏澎湃湧動的,是一股熱浪,湧向四肢百骸和眼角,讓他忍不住又低下頭去,拼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哈哈……是鶴唳的口味诶,成熟霸道帥壯男!
再看不到比這更像軍神的男人了,一個男人做夢都想成為的樣子,就這麽坐在自己面前,什麽霍去病,什麽衛青,那些名将的光輝這一刻好像都集中在他身上,即使身陷泥潭,亦威武狂傲的仿佛自己就是此地之主,永遠不可能有倒下的一天。
這樣一個男人……過了今天……就這輩子都看不到了……季思奇你到底在做什麽?你做了什麽!
他幾乎有些要顫抖起來。
韓信一口幹了面前的酒,冷着臉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聲,擡眼看了看季思奇:“我若不去呢?”
不去,就不去吧!季思奇心裏哀嚎着,表面上卻不容拒絕的繼續下拜,一言不發。
韓信往前湊了湊,盯着他,低聲道:“鴻門宴?”
“……”季思奇定了定神,擠出一臉驚訝,飛快的看了看他,惶恐道,“小的不知。”
韓信坦然的往後靠了下,不知在想些什麽,最後緩緩笑了起來:“他能逃過,我如何不能?”說罷,他站起來,朗聲道:“帶路!”
“喏!”季思奇連忙走在了前面,他有些腿軟,小碎步完全是本色出演,心裏起伏不定。
劉邦能逃過鴻門宴,是因為有項莊舞劍。
韓信的鴻門宴,連蕭何都親自給他挖下了坑,放眼長安,還會有誰來相助?
腦中劃過一個人,他不由得暗暗苦笑起來,笑自己的作死和妄為。
鶴唳,如果你真的找到了真愛,那,你就再任性一次吧,潇潇你都放了,也不差一個韓信了。
這樣一個男人,實在不該死在這裏。
可是鐘室,已經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