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國

“尤巡長呢?你們看到他了麽?”外出查案,剛回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閻數,逮住一名巡捕問道。

那巡捕向他行了個禮,說:“報告閻總探,尤巡長把西捕房的人給打了,所以被貶到霞飛路捕房當三等巡捕。”

閻數一樂,他摘掉帽子說:“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于是,巡捕把今天中午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來。

事情,要從中午在食堂裏吃飯的時候說起。當時,巡長尤問約正在吃飯,打飯路過的西捕,故意往他飯菜裏扔進幾只蟑螂。尤問約一怒,掀翻了桌子,抽出警棍狠狠捅進那名西捕肚子裏。于是,這麽一鬧,把整個中央捕房的巡捕全部卷進去。

這積怨已久的華捕與西捕飯也不吃了,直接抄家夥幹起來。雙方正打得不可開交之際,督察長翟騎鲲到來,朝天開了一槍,雙方才停下手。

最終,所有巡捕被發警饷一個月。而始作俑者,尤問約被罰三個月警饷不說,還被警察廳一紙公文剝奪巡長之職,被貶到霞飛路捕房當一名三等巡捕。至于那個挑釁他的西捕,被打進醫院了。至于有沒有被處罰,就沒人知道了。

總之,這次被擡進醫院的巡捕,不下二十人。

聽了事情的經過,閻數搖搖頭說:“早猜到會有這麽一天。沒被革職離開巡捕房,算是好的了。”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電報遞過去,“替我跑趟腿,給尤問約送去。”

“是,閻總探!”巡捕接過,小跑着離開了中央捕房。

車水馬龍的霞飛路兩旁,商鋪林立,大街上,喧嚣的熱浪聲從街頭翻卷到街尾,電車“铛铛擋”地穿過。一頭灰白色短發,臉上帶着傷口未褪的尤問約,身穿警服,腰間別着警棍和槍。剛收到電報的他,對着太陽打開一看,然後,咧嘴一笑——他要回來了。

***

民國九年,也就是1920年,上海公共租界外灘碼頭上,黃包車車夫、游商走販、小偷乞丐、碼頭苦力、還有前來接送的人們擠城一團。紮着兩條辮子的尤問珠像只小雞仔似扯着二哥的衣角,跟在他身後,生怕自己被人流沖散。

她前面的尤問約,走在亂七八糟的人流裏,仿佛走在無人之地般,沒有碰到別人,也沒人撞上他。

沖着紮着小馬尾的灰白色後腦勺,尤問珠說:“二哥,你說,大哥還記得我麽?”話裏間,莫名地有一絲緊張。畢竟五年沒見了。大哥尤見微五年前離開前往英國求學時,她才十二歲。如今五年不見,也不知道大哥是否還記得她?

尤問約抓了抓後腦勺:“記得,怎麽可能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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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問珠緊張的心情一落,又問:“那你說,他回家以後,會不會責罵我們兩個?”

想到家裏的光景,對于妹妹的話,尤問約勾唇一笑:“不會的。”要罵,也是罵他。

二哥的話,猶如定心丸般,讓她內心安定下來。眼前看似瘦弱的青年,身體裏,蘊含着巨大的力量,能為她頂天立地。

郵輪剛抵達港口沒多久,從郵輪上下來的人,有歐洲人和歸國華人。按照約定的地點,尤問約眼尖地看到那位戴着眼鏡,西裝革履,一副精英派頭的大哥尤問聲。他安安靜靜地站立在混亂的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于是,他揚手招呼:“大哥——”

身後抓住他衣角的尤問珠從他背後探出腦袋,在看清大哥時,高興地張大嘴。

五年的時間,讓他們三人變化不少。她從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而留學歸來的大哥,身上有着有一種氣質。他的臉,輪廓深邃,顯得英俊不凡。

倒是在巡捕房做巡捕的二哥,身上的變化最大。和大哥比起來,倒像是街頭混混般。二哥除了身高超越大哥之外,身體極其瘦弱,再加上那一頭灰白色的頭發,不看他的臉,還以為他是個小老頭子呢。

誰能想到,五年前,他是個身體強壯的少年郎。

因此,在看到弟弟那頭灰白色頭發時,尤問聲驚訝地說:“你的頭發,怎麽回事?”當初的少年,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差點讓他認不出來。

尤問約抓了抓一頭灰白色的頭發,嬉皮笑臉地說:“生了一場病,醒來就這樣了。”說完,兩手提起大哥的行李。

尤問珠背着手,指甲恰進掌心裏。她臉上笑盈盈地看着大哥:“大哥,你終于回來了。我和二哥好想你。”

尤問聲臉上剛硬的表情變得柔和,他伸手摸摸尤問珠的小腦袋:“大哥也很想你們。”

尤問珠伸手攬住大哥的手:“大哥,咱們回家。”

尤問聲笑道:“好,咱們回家。”

當三人擠上電車時,尤問聲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電車裏,擠滿了下九流的人們。整個車廂,彌漫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這種味道,對愛好幹淨的尤問聲來說,簡直是酷刑。

這好比,被獄卒鎖在馬桶旁的倪雲林。

看着大哥一臉菜色,尤問約強忍着笑意說:“再忍忍就到了。”

尤問聲忍不住說道:“為什麽不坐其他車子。”話裏間,多少有點抱怨的意味。

尤問珠毫不客氣地說:“因為二哥被貶職,還被罰了三個月的警饷。”所以,現在家裏很窮。等到家裏時,恐怕什麽都瞞不住了。

尤問聲訝異:“你在警察廳當職?”

尤問約笑着說:“現在在霞飛路當三級巡捕。”

尤問聲皺眉:“你把這差事辭了,另外再找。”

尤問約理所當然地道:“這可不行。”

尤問聲問:“為什麽?”

尤問約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我還欠着閻總探的怪案還沒查呢。”

說完,目光少了一眼車廂。

有人,在跟蹤他們。從碼頭跟到了電車上。此人,與混雜的人群融為一體。很難判斷出,他到底是誰。

電車從公共租界主幹道緩緩駛入法租界。一路上,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尤問聲看着窗外,發現,眼前的東方大都和五年前比起來,變了不少。五年前,他離開上海時,在街頭上随處可見留着前清辮子的百姓。現在,幾乎沒有了。算算,清王朝覆滅,已有九年時間。

他離開上海前往英國留學後,第二年,爹娘相繼病死。而二弟送達的消息,卻只有寥寥數語,還托人帶了一筆錢給他,讓他好好留學。強忍着傷心,熬過難過的日子,靠着那筆錢,他完成了學業。

如今,他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國家。

再看看呈現在眼中的上海,他心裏莫名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這個流滿膿瘡的地方,真的有未來嗎?

電車進入霞飛路,在西路段時,三人終于擠下車子。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尤問聲感到輕松不少。

霞飛路是法租界最重要的一條路,路名以法國将軍“霞飛”命名。這條路分為三個路段。前面兩個路段,俄僑商鋪林立,是名品荟萃的商業區域。法租界公董局、霞飛路捕房、法兵營和救火會及國總領事館便在這一帶。

尤家住在在第三段路,這一帶,住宅居多,他們家的百年老宅,便在這段路的路尾。

尤加門口有兩只蒙了塵的石獅子,門匾是紅底鎏金的大字“尤府”,這“府”字,還缺了個角,門匾褪色,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至于那張朱紅色的大門,經過歲月的洗禮,變得斑駁不堪。門口上的銅獸門環,因常年進出門,而磨掉了一層,變得發亮。

由此可見,尤家以前是個大戶人家。

尤問聲推開門,大聲說:“環姨,我回來了。”

尤問約提着行李進門:“環姨改嫁了。”

環姨是尤家的二姨太,于去年,改嫁給某道上的大佬,現在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尤問聲繼續大聲道:“典叔,我回來了!”

典叔是尤家的管家。尤問約說:“典叔回鄉下了。”

站在一進院的大庭院,尤問聲停下腳步說:“這家裏,沒人了?”

尤問約嬉皮笑臉地說:“這不是有我和小豬麽。”

躲在二哥身後的尤問珠大氣不敢喘。

尤問聲總覺得有什麽不太對,于是,他穿過一進院進入了二進院的四合院裏,然後打開一個又一個廂。查看完後,他通過游廊穿回一進院,然後面無表情,語氣冰冷地說:“家裏的東西呢?”

尤問約抓抓腦袋,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都賣了。”

尤問聲的臉色,變得恐怖至極:“所以,家裏現在是一無所有?”

尤問約點頭:“是的。”

尤問聲的氣得一口血湧上喉嚨,可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那爹娘的東西呢?”

尤問珠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說:“也賣了。”

所以,家裏現在一貧如洗。

尤問聲指着弟弟,氣得手指發抖:“你、你這個窩囊廢!”真是氣死他了,氣死他了。他們尤加積累了兩百多年的財富,全被他敗光了!要知道,家裏珠寶首飾和瓷器書畫,可都是古物,現在倒好,一個不剩。這些,還不算什麽,他這個好弟弟,竟然連爹娘的遺物也賣了。

看着氣得頭頂冒煙的哥哥,尤問約笑嘻嘻地說:“大哥別氣,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些東西仍着也是扔着,還不如賣了拿錢呢。”

尤問珠小聲翼翼地附和:“是啊……”

尤問聲只想抽他這個好弟弟一個耳刮子。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大吉。——2018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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