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豔屍
傍晚,整個上海灘浸泡在橙色霞光裏。尤家後院的樹上,有烏鴉停在枝頭“呱呱”叫。後院廂房,尤問聲收拾房間。前院,不時傳來弟弟妹妹一起做飯的聲音。
終于把陳舊的廂房收拾完畢,并擺置好個人物品,他坐到窗邊看枝頭上的烏鴉。
“呱呱——呱呱——呱呱——”
這家裏,什麽時候招起烏鴉來了?
“大哥,開飯了!”前院傳來妹妹的聲音。于是,他站起走向前院中堂大廳。當他腳步踏進大廳時,一個人形黑影飛地似地沖撞進他懷裏。這黑影大喊着,“尤大哥——”
尤問聲心中“咯噔”一跳,臉色悠然一變。在他舉手擋柱沖撞如懷抱的人時,那人被拎住,而拎住此人的是尤問約。
被拎住的人,半空中朝着尤問聲四肢劃水,想要抱住對方的腰:“尤大哥,尤大哥,你可算回來了,小貓兒可想你了。”
保住“小命”,沒被撞飛的尤問聲伸手往對方腦袋打了個響頭:“東方貓,別沒大沒小的。”
少年“哎喲”一聲,雙手捂住腦袋,委屈巴巴地說:“知道尤大哥回來,我這不是激動的嘛。”
尤問約放開少年:“去洗手,準備吃飯。”
東方貓站立朝尤二哥敬了個禮:“是,尤巡長。”
尤問約伸腳往東方貓屁股一踢:“現在你才是巡長。”
自在食堂那一架,他被貶職後,十八歲的東方貓升任,成為新任巡長。這小子有點不靠譜,也不知能不能勝任。
圓桌上,尤問聲看着桌子中間那一大盆亂七八糟的炖菜和眼前的一大碗白米飯,他疑問道:“這……是什麽?”這一大盆菜,怎麽和小時候喂豬用的菜這麽相似?
東方貓拿起筷子:“是小豬和尤二哥做的晚餐,這飯菜可好吃了。”
尤問約說:“快吃吧。”然後,把筷子伸進了大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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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問珠端起白米飯朝大哥說:“大哥快吃吧,不然就沒了。”
然後,三人張開大口,迅速吃了起來。尤問聲震驚地看着三個吃相難看的人,有點不敢相信,這就是從小受過教養出來的少爺和小姐。當然,很快他便明白了“不然就沒了”是什麽意思。
一大盆菜和一大鍋米飯,在三人的“血盆大口”中漸漸消失。眼前三人,仿佛餓死鬼投胎沒吃過東西似的,在消滅着眼前的食物。眼看着飯菜漸漸沒了,尤問聲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拿起筷子放入盆中夾起不知是什麽東西做成的菜,然後放入口中。
原以為難吃的東西,竟然感覺不錯。
只是,那菜相,實着難看。
吃飽後,除了尤問聲之後的三人,抱着鼓鼓的肚子在椅子上打嗝,尤問聲眼角一抽,問:“有茶嗎?”早已習慣在飯後喝茶的人,突然什麽也沒有,似有點不習慣。
三雙眼睛,六只眼齊刷刷地看向他,異口同聲說:“沒有。”然後,尤問約站起,“我去買。小貓,你和小豬把桌子收拾好。”
東方貓手拍了拍胸脯:“二哥去吧,我一定把這裏收拾得幹幹淨淨。”
尤問約離開後,東方貓和尤問珠熟練地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盆。看着在幹活的兩人,尤問聲不難猜出,東方貓是家裏的“食客”,同時猜出,隔壁的東方家,恐怕只剩下他一人了。
尤問聲從馬甲上衣口袋裏拿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問:“你也在巡捕房?”
東方貓一身巡捕制服,腰間還別着槍和警棍,桌子上放着他的警帽,因此猜出他的身份。東方貓笑得像只貓:“是的……”
于是,把前幾天在中央捕房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還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代替了尤二哥的位置,成為了巡長,而尤二哥被貶到霞飛路捕房當三級巡捕的事情。
在東方貓得意地說話時,尤問珠伸手拍了他一個響頭:“我二哥總有一天恢複巡長的位置。”
東方貓“哎喲”一聲,委屈得想——尤家兄妹幹嘛老喜歡打他響頭?
尤問約上霞飛路第一路段和法國人買英國茶,之後,轉入小巷撩起一館子的門簾進了裏面。
店裏,彌漫着鴉片煙味。店裏的鴉片房,瘦骨嶙峋的中國人躺在榻上吞雲吐霧地吸食着鴉片,仿佛在吸食着自己的性命似的。他們表情迷離,如同置身于仙樂飄飄的桃源鄉。
與店主是熟人,戴着瓜皮帽,身穿黑色長褂的店主把嬰兒拳頭大小的鴉片包好給尤問約:“尤二少拿好。”
尤問約接過,然後給錢:“謝了。”
之後,離開了鴉片館。
華燈初上的霞飛路,開始進入夜之世界,前來法租界尋歡作樂的人,喧嘩起來。與擦人而過的洋人回到家,尤問約親手給大哥泡了一杯茶。在收獲了“難喝”的評價後,笑嘻嘻地說:“以後,一定能泡出大哥喜歡喝的味道。”
尤問聲覺得他信口雌黃。
忙和了一天,東方貓翻牆回隔壁家裏,大哥和小妹相繼睡下後,尤問約在自個房間裏拿出抽大煙的工具,然後咬着煙杆子閉着眼睛靠在牆上抽了起來。
翌日清晨一早,雙手把頭發往後一趴,然後用皮筋把一小撮灰白色頭發紮在後腦勺,然後穿上巡捕制服的出門。
剛出家大門,便看到東方貓口中叼着包子朝着他招呼:“二哥。”随機,把懷中的紙袋遞過去。尤問約伸手進去拿出包子塞進嘴巴裏。
兩人走在清晨的霞飛路上,大道兩邊商鋪陸續開放,有支着攤子的攤主在賣着包子馄饨和餃子,各式各樣的小吃,也算應有盡有。
“尤大哥回國了,他要做什麽?”啃着包子,東方貓兩頰鼓鼓的,他有些含糊不清地問。
“他想做什麽随他去。”尤問約又從他懷中的紙袋裏拿出一個包子。他回來的消息,已傳開,相信,租界當局、占據江蘇的軍閥及上海商道甚至是黑幫,都會向他抛出橄榄枝。
“總覺得,有些不安呢……”東方貓嘀咕。
尤問約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是那個人的話,沒事的。”
到霞飛路捕房,東方貓打算招呼,前往陸家灣薛華立路中央巡捕房時,霞飛路捕房門口的守衛巡捕說:“尤問約,閻總探說虹□□動影戲園有人自殺,讓你去一趟。”
尤問約道了一聲“收到”,然後進捕房槍支室領槍。
走出捕房時,看到東方貓還在,驚訝道:“你怎麽還在?”
東方貓跳起,四肢纏住他的腰身,人甩着不存在的尾巴,露出貓兒一樣的表情:“一起,一起。”
尤問約抓住腰上的人“撕”下來:“走。”
兩人到影戲園時,閻數早已等待多時。自殺現場圍者一圈年百姓,屍體周圍,有巡捕守着。在尤問約兩人擠進來,看到地上的女屍時,眉頭一皺——這已經是第五具“自殺”的屍體了。
女屍肢體扭曲而醜陋,雙眼爆裂,腦漿盛開。
地上浸泡着一灘新鮮的血跡。
屍體身上及地上的鮮血裏,緩緩生長着無葉五瓣血花。直到生到一人高左右為止,才停止生長。
尤問約到來時候,五瓣血花還在緩緩生長着,這證明,死者剛自殺不久。有個老人拿着籃子走進來,開始摘花。她伸手掐住一枝從屍體身上,正緩緩生長盛開的五瓣血花,然後折斷的花枝,花枝截斷處,流出滴滴鮮血。之後,把花放入籃子裏。
尤問約說:“老人家,莫摘花。”
老人皺巴巴的臉上,眯縫着一雙眼:“這花拿回家煮了吃,可延年益壽。”
人血屍花,對他們這些一腳踏入棺材的老人來說,再好不過了。
東方貓露出貓兒一樣的眼睛:“老太太,你想吃的,不過是屍體吧。”
老人家一愣,笑着說:“可不敢,可不敢。”
東方貓指着她籃子裏的人血屍花:“那些,可是屍體的一部分。”
老人家拿出人血屍花遞給少年:“你嘗嘗。”
東方貓搖搖頭:“我不食人屍。”
老人家“呵呵”一笑,然後繼續摘,直到摘了整整一籃子。
另一方,閻數看到尤問約來時,說:“她是影戲園的角兒,二十多分鐘前,從戲院大樓上跳下自殺。影戲園的人說了,今日有她的戲,且昨天還說了今天去公共租界買胭脂水粉。因此,她沒有自殺的理由。”
尤問約點頭:“他殺,和前面四場自殺案為同一兇手。”
閻數說:“這五起兇殺案,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要不盡快破案,恐怕還會出現新的受害人。”于是,朝守屍的巡捕說,“把屍體運回停屍房驗屍。”
巡捕應和了一聲,閻數說:“走吧,回中央捕房。”
把還在生長着人血屍花的屍體交給巡捕,三人回中央巡捕房,進入總探長室。閻數把五起案子資料鋪放在桌子上,說:“你看出什麽了麽?”
尤問約看着桌子上的案子資料,手指不由自主地輕輕蹭着下唇。
東方貓左看右看,沒看出什麽問題,他看向思考中的尤問約,過了好一會,尤問約說:“五名死者互不相識,身份也各不相同。她們分別是,女學生,戲園角兒,女醫生,女店主還有女革命人。除了女革命人,其他四位,未有任何仇家。因此,有很大概率,兇手和死者并不相識,更大的可能是,無差別殺人……不,應該說,有差別的殺人。”
東方貓聽得雲裏霧裏:“那到底是無差別殺人,還是有差別殺人?”
尤問約一笑,說:“是無差別殺人,也是有差別殺人。被殺之人,雖然互不相識,卻有一個共同點。”
東方貓追問:“什麽共同點?”
尤問約說:“一,身為女人。二,為新女性。”
閻數點頭:“那你說的對。第一名受害人女學生,曾帶領學生在大街上□□吶喊新女性宣言;第二名受害人女店主,将只會吃喝玩樂的兄長趕出家門,并繼承了家業;第三名受害人,女醫生可自由接觸男性病人;第四名死亡的女革命人,在上海灘從事革命活動;第五名戲園角兒,為臺上給人唱戲取樂。這就是,五名受害人之共同點。”
尤問約說:“只要找到了裂口,兇手将無處藏匿。”
東方貓甩着不存在的尾巴,臉上露出貓兒一樣的表情:“看我把這臭老鼠從陰溝裏抓出來。”
尤問約站起:“這幾天,我去查查。”說完,離開了總探長室回霞飛路巡邏。
次日,有位叫周樹人的先生,在報紙上刊登了一篇諷刺至極的《準風月談·幫閑法發隐》。他說:“……譬如罷,有一件事,是要緊的,大家原也覺得要緊,他就以醜角身份而出現了,将這件事變為滑稽,或者特別張揚了不關緊要之點,将人們的注意拉開去,這就是所謂‘打诨’。如果是殺人,他就來講當場的情形,偵探的努力;死的是女人呢,那就更好了,名之曰‘豔屍’,或介紹她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