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有點燥熱。
宮裏頭扇風的扇風,取冰的取冰,更有需要不斷送水上高出去,讓其自然落下降溫的涼亭,看着都倒也都還成。
可宮裏頭不管熱不熱,這會兒大白天,卻是安靜的。
皇宮很講規矩。
屋子,要規矩。
衣服,要規矩。
吃食,要規矩。
就寝,要規矩。
說話,要規矩。
走路,要規矩。
所謂的宮規森嚴便是如此。
別人以為唯一可以不講規矩的人,就是皇帝。而帝王祁政卻從未如此覺得。對于皇帝而言,祖上所有定下的東西,都是規矩。他要麽守着這些規矩,要麽就要想法子去破除這些規矩。
随手就破了規矩,那他面前第二日就會多上很多本子。
那麽,宮中該有情麽?
帝王祁政想着這個問題。
他時常會想這個問題,時常會得到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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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他覺得該有。有情,才會讓這個冰冷又講規矩的地方,好上那麽一點。東宮裏的日子并沒有比別處好受很多。來來往往皆是利益。
該有,卻沒有。
後來他逐漸懂事,就覺得不該有。沒有情,才會能維持住所有人面上該有的東西。想事細了,才明白很多時候,事是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裏面誰能得到多少的好處。
不該有,卻有。
宮裏頭總有人,因情出錯。
再後來,他年歲漸長,蓄起了長胡子,穿得仙風道骨起來,又覺得該有了。
情之一字,與利有什麽差別呢?
其實沒有。
更別提前者能讓人覺得更為舒坦。
他擁有過卻失去的,又或許他不曾擁有過的東西,現在回想起來,反倒是成了一種,極為想要擁有的東西。
活着的人,永遠比不過死去的人。尤其是有的人,帶着他剛巧轉變念想時想追尋的一切。
帝王祁政正在看畫。
畫上是七皇子,祁子瀾。
祁子瀾長得很像他母妃,也很像自己。他面龐如玉石,光潔可鑒,眼眸墨黑,仿佛是從畫中踏出的人物,或者說更像是玉雕琢出來的人物,還必須得是漢白玉。
在宮裏頭,每個皇子長得都有着些許差異,其中最出衆的,就是祁子瀾。
長得好看,不算一件好事。
他要很拼命,才能讓人忽視容貌,去看他的處事。
不過在宮裏頭,也不算是一件壞事。至少別的皇子提起祁子瀾,基本上都是一句:“嗤,繡花枕頭。”
沒有威脅,性命無憂。
“皇子七歲需出宮。十六封王。二十行冠禮。”祁政說着這話,“小七,這月十六了。”
身為帝王,身為一名父親,他該賞賜的東西,皇後那兒也早與自己知會過了。
名頭他也早就尋好了,儀親王。
畢竟長得好看,這字賜得無人能反駁。
想到這點,他禁不住笑了起來:“這小七好看,親王妃也要好看才成。他三翻四次推了別人家的姑娘,說姑娘家還沒他好看,不成。皇後那兒急得慌。”
稍帶思索,他拍了下桌:“朕前幾年聽譚老說,譚老家中有一長孫女,體是弱了點,但樣貌驚人。讓太醫去把把脈,看看人。還成,就給他定下。雙喜臨門。”
旁邊宋公公聽着應聲:“陛下英明。”
那是必須英明。
祁政心裏頭呵笑一聲,面上笑意不變:“讓人畫師一道去了,藏在後頭,回來畫個相。”
宋公公應下:“是。”
這事算敲定,祁政心裏頭略微松了松。
他最後看了一眼七皇子的畫像,直接吩咐人給收了起來。
一個帝王事有千千萬,天下所有的事,都是他的事。朝堂上的事每回都有新的,想安分一會兒休息一會兒都難得。
即便這樣,他還能記得七皇子,甚至是七皇子這月十六。
這等寵愛,在宮裏頭那麽多皇子之中,算不得頭一份,但也能算是少有的。
宋公公出了門,不動聲色下了吩咐,将剛才帝王所說給安排下去了。
他也沒多做什麽,也沒少做什麽。
帝王健在,他身為帝王身邊的大公公,怎麽都不能有別的心思。
七皇子封儀親王一事情,一旦敲定,很快朝廷上下都知道了。
授金冊金寶,歲祿萬石,府置官屬。護衛甲士五千人,隸籍兵部。冕服車旗邸第,下天子一等。
初來一聽,這七皇子該有的待遇都有,護衛甲士沒有到最低的三千檔,至少還是有五千人的。歲祿萬石更是極多,要知道尋常錦衣衛一年到頭才堪堪破百石。
可朝廷上下但凡有點關系的一打聽,哎喲,這七皇子可還真是不算得寵。
七皇子被封的地有點遠,這五千人,在屬地,而七皇子本人,暫住京城。
也就是說每年七皇子能拿到的糧食,大多是白養那些将士去了,他勉勉強強就能調動幾個看守京城府邸的人。
京城府邸也不得比屬地的府邸大,裏頭擺設一個個都需要細着來。
官員們從剛開始的興味勁,到後來的同情勁,幾乎可以說是轉變極快。
一群人對七皇子為何被留京一事私下裏也會談及一二,大多是秉持着,希望這位儀親王能夠輔佐大皇子一二,反正他看着也不像是能上位的态度。
再者,封王一多,不是什麽好事。
這儀親王虛名頭,可比實名頭安全得多。
排到老七,能有這待遇算是好事。
上下都談論,後宮裏當然也談論。
皇後那兒被幾個後宮妃子拐外抹角問候了幾回,後頭幹脆尋了個借口省了這群人的問候。要不是皇帝早前就和她通過氣,她可還真會被那幾個妃子給氣到。
至于七皇子祁子瀾本人,正在自己開始搭建修繕的府邸處澆花。
院子裏假山才搬進來,石頭小路才鋪好,水還沒有通。
好一些的花已被送過來了部分,府上園丁都還沒安排。
不澆水,這花沒幾天就會死了。澆水,專門找個人來,還不如他自個澆。
“花要喝水,人要吃飯。”他喃喃自語,澆得很是認真,半點沒在意袖口和衣腳已髒,“現在日落時分,正好喝水。一天一頓,比人好養。”
他腳上的鞋子已全是污泥,不過手上和臉上是半點沒髒。
旁人做事就是做事,說話就是說話,祁子瀾不同。
他的性子和他的樣貌,總是讓人結合不到一塊兒,那有點意想不到。
碰到了人,他話還算少,可一輪到只有他一個人在了,他便會說很多很多的話,全是自言自語。
“不知道你是什麽品種,就像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裏澆水一樣。咕咚咕咚,好了,你喝完了。該下一個,一個個來,可不能插隊。”
祁子瀾說話帶着點溫吞,話再多也不煩人,更不會刺耳。
倒是讓原本安靜的花園裏頭,多了點鬧騰。
“你也喝好了,倒是比先前那位能喝一點。今天喂水花的時辰,可比昨天會少上一些。習慣了就好。習慣可真是可怕的事情。”他仿佛後知後覺一樣笑了一聲,“我又多話了,也是習慣了。太安靜,就覺得很害怕。”
旁邊是一個人都沒有的,什麽話他都敢講。
“安靜的地方總讓人覺得害怕。就像……高牆。”他垂着眼,話裏帶笑,最後兩字沒有說出聲音,只說了個口型。
高牆是指代皇家監獄,進去了很難再出來,專門關的是皇室。
有的人寧願死,也不樂意去這種地方。上一個要被送進的去,是他的皇叔。最後的下場,殺妻自刎,命絕于高牆外。
高高的牆圍起來,挖出一個水渠攔着人。
住五六年,人心老,住幾十年,出來不識人馬牛。
很多時候,活着比死更痛苦。
祁子瀾澆了好一會兒,壺自然就空了。
旁邊的池子沒通水,他還要走一段路去取水。
如此枯燥乏味需要重複動作又辛苦的活,他一個嬌生慣養的皇子半點不嫌無聊。晃了晃水壺,他還好聲好語和那些個綠植說着:“我去再弄點水來,你們都靜等着不要急。”
人走了一段路,他還說着:“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不對,心急是吃不了新鮮水。還好都不會說話,否則一個個催我的,我一急,來去路上摔了或者将水撒了,那可得不償失。”
他這般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直到天暗沉下來。
很快就徹底入夜了。
祁子瀾将水壺擱置在一旁,這才動了動身子,緩解了澆水的勞累。
“你們可要開出最好看的花,回頭給我看,也給王妃看。她生得好看,你們一定會喜歡的。”祁子瀾和聲規勸着,“人啊,你們才看得最清楚,對着活人,她愛演,對着你們,她就不用演。”
現在這樣想想,他還有點微妙了。
“是啊,對着你們,她才不用演。就和我一樣。”
就這麽稍作停頓,天徹底黑下了。
如此久,沒有一個人來尋他。
七皇子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他輕笑一聲,将髒了的袖口折起來,借着京城裏不少家點起來的燈,慢悠悠出了門,晃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今夜無月光無星光,明日天怕是不太好。
作者有話要說: 戲精夫婦,按頭結婚。